转瞬间仿佛意识到什么,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
席澈抬眼望去,对面的人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偏生这人还微微靠着椅背和他对视,姿态轻松,嘴角的弧度怎么看怎么可恶。
下一刻,像是为了全他的面子,又做出个被他提点后幡然明悟的模样,装模作样咋呼两声,“瞧我这说的,哪能啊。”
屋外雪意茫茫,一派滔天白浪,上空压着沉沉的黑云。
北狄的气候尤其多变,加之入了夜,远远瞧着有几分怖人。
席澈收回视线,面上多了几分莫测,“你今天活泼了不少。”瞟了他一眼,重新回到桌跟前绘他的图,提笔前轻飘飘地道:“不谈正事,连话都变多了。”
对面的人很轻地叹了口气,弯起食指抵了抵额头,脸上的表情似乎颇为无奈,“三天两头就是面对这些朝廷里的烦心事,这不是换个心情吗?不过话又说回来...倒是难得见你这副表情啊...”
他道:“你若是有什么拿不准的,不妨说出来让我给你参考参考?”语气正经,话里八卦的意味藏也未藏,“真是夺妻之仇啊?和四皇子?”
席澈一句话刚刚说完,迎面就撞上这人八卦的目光,眸光微闪。
这个回答虽不算个回答,但眸底那一抹暗色却很是时机,无形中便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越睢心中来回一转,不说七八分,也明白了个五六分。
又想到片刻前席澈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与肃杀之意,抿了抿唇,“再怎么郎有情妾有意,那...四皇子不是马上要娶正妃了吗?”他劝道:“若真要争抢什么,你这边天然占优势。”
席澈冷起脸来,身上那股冷凝的气势便显现出来。
越睢连忙堆起一张笑脸补救,对着席澈冷淡的神情讪讪道:司二而2伍九仪死七“这不...抱得美人归是迟早的事情。”
未料,少年听了半晌,蹦出来一句,“是他死缠烂打,看着...”碍眼。
那一抹郎有情妾无意的风月戏,郎心如铁得任尔东西南北风。
他想到这,心下难免带上了几丝厌烦,一时半会儿没继续说下去。
目光更是如同残阳落日一般,倏尔沉落下去,陷入一片半真半假的黑暗里。
这个重点抓得越睢一怔,心底好奇,在一旁端了只茶杯,冲了杯滚烫的茶水,换了个姿势坐着,不动声色等待杯中茶凉,“诶,这不就更好了!”手下动作不停,行云流水般给对面的人也泡上了杯。
到了他这个位置,不说满当当的十分,至少也有八分懂得看人的脸色。
方才虚虚一瞟,见席澈冷淡得甚至称得上漠然的表情,立即明白过来对方为何沉默了。
以往都要端着高人谪仙的架子,难得在懂他的人面前嘴欠一回,却是显得有几分不合时宜。
他的前半生都在为成为国师做准备,后半生匆匆结果上任老国师的衣钵,真实的性子就更为被禁锢了。
所以自然不会懂得情爱的滋味,也更不知晓其中那些弯弯绕绕。
但就如同感情中的无经验者们喜欢指点江山一般。
越睢不仅偏好如此,更擅长这事。
每次提建议皆是十分热衷,“好说,我能帮你。”他拢了拢袖子,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
“再过几日,崇安皇帝马上会来固定占卜一次,待他询问我时...不如帮你添上一把火,如何?”
当朝皇帝腊月祭祀祈神,确实有这么个传统。
思及此,席澈这才分给他了一个略微和善些许的眼神,“怎么,让他的儿子早些娶亲?”他接过茶盏,道:“我还不至于用到这种手段。”
越睢:“可是这方法见效啊。”
席澈刮了他眼,眼睫随着动作一起一落,在颇为昏暗的灯光下,覆上一层薄薄的暗影,“你不要多事。”
风色如霜,夜色习习。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那侧,淡然道:“事情聊完了,你可以走了。”低沉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开始赶人。
越睢被这人过河拆桥的行为整的颇有几分无奈,拿起一旁搁置的折扇,并不摊开。
略将眼皮一抬,“你还真是...”善变。
考虑到他心情不佳,乖乖起身欲走。
捎上手边的扇子,没走几步却又听见身后的人唤他,“越睢。”
他应声扭头去瞧——
席澈眉间微微凝着,只露出一双眸子,灯光映照下,漆黑漆黑的瞳孔,是泼墨般的黑色。
分明是属于少年的,没有一丝杂质,却深邃地让他一时看不清半点深处的情绪。
漫不经心地扫来,又与片刻前一致,半点温度也找不到。
“四皇子贵不可言,合该给他多来上几门好亲事。”
“有劳了。”
第41章 夜正浓
纪黎一回屋, 王嬷嬷就来告诉她纪云山醒了。
在宫内待了这么几天,还被削了兵权,搁谁身上怕都是会有几丝愤愤不安。
好在纪云山休息了大半会儿,精神头还不错。
屋里摆着一对汝窑粉彩花卉盘子, 上面供着数十只南果子, 一眼看过去, 一水灿黄的佛手、香橼、木瓜之类。
纪黎进去的时候纪云山正在礼佛, 她换了身衣裳, 跪坐在蒲垫上也跟着轻轻拜了拜。
“黎黎也是在有所求?”
“不是。”她双手合十,语气淡淡, 那股虔诚气息近乎于无, “只是看父亲您在这里…您所求什么呢?”
他大约是醒来后想了许多,也知晓了个些的前因后果,半晌,似是而非说了句, “…陛下终究不似年富力强时了。”语气里带着股淡淡的莫名意味。
“多疑是君王的天性, 这点特质还是父亲您告诉我的。”她随着上了三炷香,额头轻轻触及地面, “宠信谁,疏远谁, 自然也会随着时间变化的。”
“时间, 本就足以改变任何东西。”她默默劝道。
听了这话, 纪云山眼中的色彩像是被一层淡淡的乌云遮盖, 眼里没了光, 只剩下了一片浓稠的黑灰色。
良久, 才垂下眼睫,道:“你长大了。”心间隐隐颤抖, 双腿更是如同灌了铅一样无法动弹,一股让人窒息的痛楚顺着脊柱蔓延开来。
他还困在过去那个英明神武,处事果决的君王影子里,被全然覆盖,直至…甚至迷失掉自己的光晕。
崇安帝,终究是不同了。
“陛下几乎收了我在边塞的全部兵权…然后,竟是封了我做骠骑大将军。”心头的黑雾散了许多,再开口时,倒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你这么贸然赶过来,不知何时还能回塞外。”
他的嗓音低沉喑哑,微微带点沙哑中,像是在克制着某种情绪,也更像是隐忍。
纪黎:“我不放心您一个人,虽然我也不能帮上什么大忙,但…”至少能借助点未卜先知规避一些。
“但…我觉得我没做错。”临到开口,话却拐了个弯。
是非对错,公道只在人心。
崇安帝给的名头好听,内地里什么意思,京都的这些人都懂。
越是明白,越是会规避利害。
皇帝堂而皇之地大摆筵席,这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诉世人:他达成目的,意图庆祝。
两世,纪黎一直都知晓皇心易变,同样的,每每面对纪云山的忠臣之心,心里都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思绪。
皇帝对臣子并不好。
她心底隐隐有一缕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甚至不知为何想到了席澈。
想到了那光怪陆离的两个多月。
他的父皇大概不知他的存在,生长的故土也满是荒芜。
战乱,疫病,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
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所谓兄弟亲朋的那些人。
他…也是这般心境吗?
纪黎下意识闭上眼,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强烈到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殆尽。
滞后的情感,连带着具化的,隐隐带着些后悔意味的爱。
似乎轻易就能将她蚕食。
几息后,见纪云山如此疲惫,微微叹气,到底上前两步扶起他。
仅仅过了几日光景,他却好似老了很多岁一般。
她离得极近,甚至轻而易举能看清纪云山鬓间些许银白的发丝。
或许,正如崇安帝一般,这对君臣都老了。
也或许,对立的结局一开始便就是注定的。
国家初建,势力熹微时,尚且需要他这般人为国家出力,为王朝稳固增色。
待到如今,偌大的土地,已然没有他的位置了。
“父亲,即使我没有自己来,陛下也不会…”
她是独女,崇安帝不会放过这个拿捏纪云山,拿捏纪家的机会。
纪黎无比相信,皇帝确信纪云山是忠臣。
可帝王心术,波谲云诡,他一定会上这层双保险。
跟着走至屋外,她的披风上落了一层淡淡的雪,远远望去,映着白日的灯光,好看极了。
神情如同雪中凝玉,伴着冷风,下意识捻了捻衣领处。
她有些不忍对纪云山说这些。
可父女两人间对此心知肚明,犹豫半晌,纪黎仍是开口,“我是您的女儿,您唯一的女儿,正统的继承人。”只这一句,意思便分明了。
不远处的水池荡起阵阵波纹,两人间的氛围颇为寂静。
瑟瑟冷风中,纪云山脚步一顿,回身看向纪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