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慈安宫的宫女正侍奉齐皇后摘下凤冠,洗漱更衣,准备就寝。
一粉衣宫女悄悄走入寝殿,对坐在铜镜前闭目享受着侍奉的齐皇后福了福身:“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嗯。”齐皇后缓缓睁开眼,“怎么样了?”
“三皇子已从议政殿出来了。奴婢听议政殿的小太监说,三皇子向陛下求了免罪金牌。”
齐皇后端详着自己的指甲,嗤笑道:“遇到事情就知道找陛下,以为撒个娇陛下就会有求必应了么?当真比他娘还蠢!”
宫女瑟瑟地小声道:“……三皇子出议政殿的时候,奴婢看得清楚,那金牌挂在三皇子腰间……”
“怎么可能!”齐皇后猛地转头,瞪向报信的宫女。身后的梳头的宫女一不小心弄断了两根发丝,连忙跪地:“奴婢该死,皇后恕罪。”
“拖下去,碍眼的东西。”
“皇后饶命!”
齐皇后咬牙切齿地问吓得发抖的报信宫女,“太监都说了什么,你一个字不差地给我重复一遍!”
“那太监说、说陛下似是想让三皇子做什么事……具体的太监没有听清。”
“一群废物!”
齐皇后气得头晕,站起来片刻眼前发黑,再次跌坐到软椅上。今日与老二同行时,遇见了昭阳殿的宫女。她不过是说了昭阳几句,那宫女便顶起了嘴。
更令她惊讶的是周钰居然说那宫女原本是官妓,不过是被三皇子重新捏了个身份,扮成良家子入了宫。
这样的人在后宫,简直闻所未闻,按她的性子恨不得直接拖下去打死。
但她明里暗里派了那么多杀手去,居然没有一个人能近得了三殿下的身。而且那宫女的身世存档做得周全,若冒然处死,在陛下面前也落了不是。
毕竟老二和小五都不在宫中,如今小五还被禁闭,出了事情连护着她的人都少。
本以为小施惩戒,那昭阳殿的必不敢声张。可没想到那孽子的确是不声不响,连状都不告,转身便向陛下讨了免罪金牌。
岂不是告诉她,以后他昭阳殿宫里的人,除非犯了谋逆大罪以外,无论做什么都动不得了!
齐皇后头疼得更加厉害,宫女连忙传了太医,可没成想皇后吃了一副药后全身发起了疹子,满脸的红包又疼又痒,咒骂声宫外都听得见。
周冀倒是没有听到齐皇后的哀嚎,溜达回到昭阳殿时天色已深。
听见声音,燕来睁眼见到来人刚准备起身,便被周冀重新按回床上。
燕国的秘药果然好用。周冀坐在床边端详半晌,见已经上了药的脸已经不流血了,放心地摘了腰间的金牌放到她枕边,“过几日春游庆典,我要出宫参加,昭阳殿由你照看,你拿着它,没人再敢动你。”
燕来偏头看着枕边金灿灿的免罪金牌,担忧地望向周冀,“殿下如何得来的?”
周冀拍拍屁股起身,“你有事情不告诉我,我也不会告诉你了。”
“小冀……”燕来拉住他的衣摆,“对不起。”
周冀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按了按,“歇着吧。”
走出燕来的房间,周冀远远见西厢房亮着灯,顿住脚,踟蹰片刻,转身向书房走去。
“殿下,还不安置么?”七杀纳闷地跟在周冀身后。
周冀轻轻嗯了一声,推开书房的门,点燃了烛灯。
“你也下去吧。”周冀坐在椅子上,有些疲倦地揉揉额头,“我想一个人待着。”
“是,那我明早再来。”
七杀转身闪出了书房,悄无声息。
周冀盯着桌案上的书卷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叹了一声,拿起了笔。
眼看着过了三更,见周冀还未归来,李崇云有点坐不住了,他觉得周冀八成是回到了昭阳殿,但是没回寝室,也不在皮箱……那十有八九是在书房。
一路走去,远远见书房亮着微弱的灯,李崇云便知错不了,快走了几步,推门而入。
灯光微弱,已近熄灭。昏暗的光影下,周冀低头枕着手臂伏在桌案上,右手还握着笔。
李崇云不由地放轻了脚步,走到他身旁。
宣纸上的簪花小楷写着清心咒:
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 亦复如是。
……
以无所得故菩萨萨陲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
字字清心,盈盈绕指柔。
握笔之手,纤弱如骨,也是这双手,沾染无数血污。
李崇云轻轻摸了摸周冀的头,刚要开口,便眼前白影闪过,脖子一凉。
座椅咣当向后倒在地上。
李崇云抹了一把脖颈,看到手上的墨汁,抬头看着退后两三步呼吸急促胸脯起伏的周冀。
“吓到你了?”
“滚。”
周冀转过身,背向他,似是动了气,不欲多言。
虽他只说了一个字,李崇云还是听出了与平日的不同,鼻音更重……
他转头看到湿了半边的宣纸,顿时睁大了眼,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掰过周冀的肩膀。
往日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红红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
像被清晨露水打湿了的花骨朵。
周冀睡的不沉,醒来时还以为是刺客又受了惊,半晌没回过神,待回过神来,桌案上的烛火又倏然熄灭。
世界陷入漆黑,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然后,眼睑上覆盖上柔软温热的唇。
周冀一惊,手中的毛笔掉落在地。
在一片黑暗中,李崇云借着月光擦去脸颊的泪痕,轻声问:“作噩梦了?”
缓了片刻,周冀终于看清了眼前人脖颈上的墨道。
“刚才我手里如果握着刀,你现在已经死了。”
李崇云轻笑:“一整天都去哪了?”
“见了父王和太傅。”
“有事?”
“……话家常。”
李崇云搂住他的腰,向自己拉了拉,看他刚吻过的双眼似有躲闪,肯定道:“你有事瞒我。”
“你没事瞒我吗?”周冀抬头质问,“齐家与燕人勾结的事情别说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周冀愣住,唇瓣颤了颤,偏过头:“我不信。”
李崇云低头,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小冀,当今燕国太子是别人,你觉得他们愿意我回去?你日夜盯着我,你觉得他们密谋的事情,我能知道多少?”
周冀舔了舔唇,抓住他衣襟,终于对上他的目光,“那是谁告诉你燕后去世消息的?”
“我不知道,有人塞了纸条到栖云轩。”
周冀定定地盯着他,“真的?”
冰霜融化后桃花眼,一汪春水似的。
李崇云想,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这样渴求的眼神,能让他回答什么?
瘦小的脊背下的满腔愤恨忧惧,再多一分就要炸裂开来,李崇云的手抚在他的脊背上,沉声道:
“真的。”
心跳混着回荡在胸腔的低沉回答,让周冀悬着的心缓缓地落了下来。
他抬起头。
李崇云黑色的眸子比无月夜的天还要黑,还要沉。
就像深不见底的峡谷,盯着看久了,整个人都会被吸入其中。
可他明明感到自己已经要掉进深渊,却并不感到害怕。
这深渊之下,有种从未体察过的魔力,诱惑着他。
心甘情愿地跳下去。
贪婪那稍纵即逝的温柔。
周冀踮脚,狠狠地吻了上去。
李崇云猛地被抓住衣襟向下俯身,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熟悉的馨香扑面而来,柔柔软软的,扑到他的唇上。
仿佛掉进了花丛中。
李崇云缓缓睁开眼,听见了花瓣扑簌扑簌绽放时的颤抖。
“我信你。”周冀抓着李崇云衣襟的手微微颤抖着,咬牙道,“但如果你骗我,我会杀了你。”
“好。”
李崇云上前一步,将他抵在墙上,唇瓣找到了微凉的白玉簪和淡淡香气的发丝,触碰到光洁的额头和秀气的鼻梁……
“小冀……”
书房门被砰地一声踹开。
周冀猛地一哆嗦,连忙推开李崇云,手足无措地望着房中戴着面纱的黑衣女子。“大、大宫女……”
大宫女提着宫灯,冷冷看了眼李崇云,道:“李公子,时辰不早了,请回房休息。”
李崇云疑惑地打量眼前女子。
女子比寻常宫娥高些,肩宽腰细,刚才走路带风的架势……是有功夫在身。
李崇云想拉周冀的手,却握了个空,回头看周冀,发现他已将手背到身后,丝毫没了刚才强吻他的霸道模样,瑟缩着像个犯错的孩子,盯着脚尖说:“你先回。”
这位大宫女,李崇云是第一次见。
看来倒是个对周冀很重要的人。
“好。”李崇云路过大宫女身边时,看清了她的眉眼。
竟与周冀竟有几分相似。
待李崇云离开了书房,沈雪确认他的脚步声已经走远,才开口:“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没什么。”周冀舔舔嘴唇,坐在椅子上,“燕来说你还要等几天,怎么提前了?”
“我提前回来,你倒不太高兴的样子。怎么,我打扰你们好事了?”
“三姨!”周冀嗔怒着喊了一声,扶额道,“燕来告诉我了……陛下和太傅都跟我说了一天了,你不用再说了!”
沈雪冷哼一声,照着他脑袋捶了一记,“说了你不也当耳旁风吗?你当我瞎啊!你有半点要对他动手的意思吗?”
周冀捂着脑袋趴在桌上装死,过了很久,闷声闷气道:“他说他没有和齐家勾结……我相信他。”
正在整理桌上信件书本的沈雪又哼了一声,“陛下和太傅说要怎么做?”
周冀颓然地抬起头,“陛下还是觉得他活着可以制约燕国,想在春游的时候,把他和嫣儿撮合一对。太傅不愿意嫣儿嫁他,又得了你的消息,让我尽快动手。”
沈雪将书桌上的文案摆放整齐,盯着周冀头顶新的白玉簪,问:“那你决定怎么做?”
周冀抬起头,“我答应他,送他回燕国,不能说话不算数。”
沈雪看了他片刻,倏地笑出声,“昭阳,你现在,与初入宫时一样愚蠢。有人装模作样的对你好些,你就对他们袒了一颗心,等着他们来捅刀子。”
“不会,我自有准备。”
“准备?你骗鬼呢!”沈雪难以置信地盯着周冀,“昭阳,你是不是忘了当年你是怎么被周钰耍的团团转,被他卖了还把他当好哥哥的蠢样了!”
周冀腾地站起身,双手握拳:“他和周钰不一样!”
“不一样?”沈雪冷笑,“当年燕国赫赫威名的嫡长皇子在楚国卧薪尝胆这么多年,他当真如他表现的这般无所谓吗?如今楚国国本未立,陛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么好的机会,他难道不会插一手,报复当年害他战败,不得不入楚国为质的你吗?”
周冀被她说的话钉在原地,后背冷汗涔涔。
沈雪抱臂打量周冀,“他若和周钰联手,你有几分胜算?”
“……”
啪。
沈雪狠狠拍在桌上,恨不能举起桌子砸他的脑袋:“你是要让跟着你的这群人陪你一起去死吗!”
周冀平和地望着沈雪,笑了起来:“三姨,他和周钰不一样。周钰只敢背后搞些阴险把戏害人,他不是那样的人。”
沈雪难以置信地打量眼前的周冀,后退了一步,才红唇轻启:“昭阳,你鬼迷心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