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云未应声,默然看着唐旭愤愤而去,低头握住腰间的玉佩,端坐如一尊雕像,窗影在桌上移了半圈,身影未动分毫。
直到门外女子清悦声音响起:“李公子,殿下命奴婢来伺候您用膳。”
“进。”
子妍轻轻推门,携身后两名端着饭菜酒水的宫女款款入殿。
门开风进,雪松香入。
李崇云猛地抬头,却只看到常伴周冀身侧的粉衣宫女,“你是?”
“奴婢子妍。”子妍后退两步,与身后两位宫女福身。
李崇云打量她,“昭阳提起过,这雪松香是你研制的?”
“是。”
“这香仅供燕国皇室,”李崇云眯起眼,“你是燕国人。”
面对一旁两名宫女诧异的眼神,子妍从容道:“奴婢是昭阳殿中人。”
子妍眼神示意两名宫女退下,“李公子若无它事,奴婢也退下了。”
“站住。”李崇云起身喝住转身要走的子妍,“这雪松香产自北境,因松香稀少,多年前便只供燕国皇家御用,寻常百姓不可得,你是如何取得的?”
“御用?”子妍面色不改,语气却已冷成冰,“李公子难道忘了,当年这雪松香是专供佛堂庙宇的普世之物吗?”
李崇云眉头紧锁。
当年北境凌家特擅长用当地的雪松制香,供奉各庙宇佛堂,剩余的香料便沿街贩售。燕后偶然礼佛闻得此香,大喜,命人去寻。可没成想,寻香之人却与当地府衙勾结,诬栽凌家在香料中掺假,企图垄断松香,巴结燕后,升官发财。
李崇云闻讯调查确切情况禀告燕后时,已为时已晚。
为了灭口,凌家上下五十余口,上至耄耋老者,下至黄口小儿,皆被毒杀于牢狱之中。
当年卷宗案册之上,他分明将凌家人数与尸身一一相对,并无遗漏。
李崇云恍然想起一桩疑点。
当年凌家被毒杀前日,府衙之中死了的两个狱卒。
狱卒尸身衣衫不整,下衣失踪。
看得出死前正风流快活。
可现场搜查,却不见被奸污的女子。
而且这二人死法却十分诡异,像是快活了一半之时,突然被人一剑捅穿了心脏。而且剑速必然是极快的,否则二人不会几乎同时殒命,而毫无反抗痕迹。
绝色女徒,师从鬼眼……
想来便是那时候,周冀不但潜入燕军地牢将她救了出去,还找了具死尸以假乱真。
凌家冤案已是六七年前,当时周冀也不过十一二岁。
李崇云额头青筋跳了不停,咬牙切齿挤出三个字:“婆娑门!”
子妍福了福身,匆匆离去。
李崇云扶额坐下,望着满桌红烧猪蹄、香辣鸡爪、芥末鸭掌、北菇花胶扣鹅掌……
一点胃口也没有。
子夜十分。
周冀掀开箱子。四周静谧,箱子上的铜锁磕碰声十分刺耳。
但他醒得太突然,还一时恍惚回不过神,懒洋洋地趴在箱子边发呆。
今日着实发生许多事。
上午在父王面前闹了一场……
又和李崇云大吵一架……
以为回到昭阳殿安静些了,唐旭却缠着他不知所云地说了好些有的没的,反正概括成一句话,就是燕国都不是好东西,让他离李崇云远点……
好不容易打发走唐旭,子妍又来请罪,说她心急说漏了嘴,估计被李崇云猜到了她凌家重孙女的身份……
李崇云还可能知道了自己以前在江湖飘的那段往事……
想到这里,周冀才一哆嗦彻底清醒过来,记起自己晌午时候听到这里已经脑袋发热,无力思考,索性饭也不用了,闷头钻进箱子睡了一觉。
周冀伸个懒腰,爬出了箱子,穿上鞋袜,在房间里站了片刻,转身打开箱子抓起银剑,朝李崇云住的西厢房走去。
天色已暗。
昭阳殿也从不安排宫女太监值夜,一路也没遇见人。
周冀倒是很喜欢。
这宫里白天总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吵吵闹闹,吱哇乱叫,也只有到了夜里,能安静些。
屋中未点灯。周冀隐约瞧见床上躺着人,稍稍松了一口气,快步走到床边。
李崇云平躺在床上,手上的左手放在身旁。
唐旭说他掌骨断了两根,不过接骨很顺利,养个百日便无碍。
盯着裹成粽子般的手看了半晌,周冀越看越好奇地想碰碰这纱布到底缠了多厚,可手指刚碰到纱布条,李崇云猛然握住他的手。
周冀被李崇云骤然诈尸吓得一哆嗦,抽了抽嘴角,甩开他:“大半夜抽风啊你!”
“你大半夜提剑站在我床前,还怕我抽风么。”
“我没同你玩笑,”周冀抽出剑,冷剑直直抵在李崇云喉结,“大殿之上周钛说那封我通敌叛国的书信,可与你有关?”
李崇云仿佛没看到,如往常一般笑问:“若有关,你便要杀我?”
周冀心绪不稳,持剑的手也不稳,“我杀过很多人,也不差你一个。”
李崇云勾起唇角,喉咙尖锐刺痛后,眼前的剑也抖得更厉害,银光耀眼。
锋利的银剑刺破肌肤。
殷红的血如珠渗出。
“无关。”他说。
周冀连忙收剑,上前抓住李崇云衣襟瞪眼:“那你卖什么关子!”
“逗你玩。”
“……”
“这点小伤,涂点药马上就好。上次我给你的药呢?”
药?
药被唐旭拿去太医院研制了……
周冀舔了舔唇,慌张地看到李崇云喉结的伤口渗出的血珠逐渐融合,缓缓顺着脖颈向下滑落……
李崇云笑他,“发什么呆,药呢?”
眼前手边并没有能止血的东西……
眼看着血珠要流到锁骨,周冀拉住抬袖要擦拭的李崇云的手,踮起脚凑近,伸出舌,从下向上舔净血迹,最后停在喉结处吮吸不断涌出的血。
如被雷击中,李崇云如过电般全身麻木,心跳漏了半拍后急速跳动,周身意识全部集中与喉结一点,灵魂似被触碰的唇瓣吸走,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任由眼前人摆弄。
吮了片刻,周冀离开一些,定定看着伤口泛白却终于不再渗血,这才松了一口气,抬头训他:“你知道血弄在白衣服上多难洗嘛!”
李崇云沉吟半晌,看着周冀转身擦拭剑头血迹的背影,问:
“你若真铁了心要杀我,一招横剑入心就够了。”
周冀瞳孔如猫骤然缩紧,缓缓转身,“你什么意思?”
“你还要与我装傻么?贴身护你的影卫居然会鬼影的绝招。可江湖中人都知鬼眼从不收徒,只在隐匿最后几年前,有一绝色女徒常伴身侧。”李崇云起身走到他面前,右手抬起周冀低垂的下颌,“那女徒……便是你吧?”
周冀冷笑:“你有何证据?”
李崇云瞥了眼他手中的剑:“这把剑。”
周冀不屑:“那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把剑,怎能当做证据?”
“你这么说,不过是知道没有人见过鬼眼的剑,因为见过的人都死了。但是在江湖上铸剑师为了不惹火烧身,给杀手铸剑必然无名无字,无纹无印。”李崇云,“在皇宫之中,所用的刀剑必然经过铸造局,有编号有名字,断不会如这剑一般!”
周冀闭上眼。
他抗拒李崇云交往过密,就是因为有些事能瞒住宫里人,却瞒不住他。
“不过是些往事,你刨根究底的有意思吗?”
“往事?婆娑门也是往事?”
周冀刷地睁开眼。
睫毛如刷子一般,忽闪忽闪。李崇云顶爱看他这副模样,笑着继续逗他:“不知道楚王知不知道这些事……”
周冀指着他胸口偏左一寸的位置凶狠道:“我十岁那年碎尸已过百,即便如今一眼也知道你的死穴,我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尺——”
“十岁?”李崇云搂住他的腰一把拉进自己,“为什么?那年你不是已经回宫了?”
“放开!”
周冀推开他,只觉口渴,见桌上酒坛,撕开麻绳连着饮了几大口。
可吃酒太急,酒又太烈,最后一口呛进气管,害他咳嗽了半天。
李崇云哭笑不得地替他抚背顺气,“以前的事,你便这般不情愿我知道?”
“你不怕我么?”周冀幽幽转头问他,抹去嘴角一滴残酒。
“我在战场上屠杀之人亦数不胜数,为何会怕?”
周冀垂下眼帘,“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我在乱葬岗开膛破肚,剃肉削骨,眼看着蛆虫从抛开的胸口棉花一样地纷涌而出……只有这样分尸不下千万具,才能领会师父杀招的要义。”周冀伸手指着李崇云胸口,“我刚才的剑若真刺进这里,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你便一命呜呼,连老鸟就救不回来。”
李崇云咬牙切齿:“为什么要学这些?你已入宫,必有侍卫护你!”
周冀怔怔看他半晌,倏然笑着转身,酸涩道:
“辰浩殿下生来便是无上荣宠,我同你说这些,简直对牛弹琴。”
今日朝堂上他匍匐的背影,宗祠前被罚跪的背影,对着那尊血佛诵经的背影……
李崇云上前两步,单手搂住他的肩膀,从身后将他抱住。
“放开!”
周冀低声吼他,但看到他左手绷带,还是未用力推开。
“别动!”
李崇云俯身,将紧紧抱住怀中人,下颌抵着他肩膀,唇贴紧他耳廓沉声说了一句话。
周冀僵住。
长久以来冰封的心脏仿佛挨了一记重重的火锤。
冰层一开始只是裂开了一条缝。
可随即,缝隙逐渐裂变,延展……最终碎了一地冰凌。
复苏后的心脏再次怦怦地跳了起来。
周冀紧紧闭着嘴,生怕一张嘴,心脏就要蹦出来。
耳畔声线低沉沙哑,略有些哽咽,一呼一吸之间温热滚烫:
“别走,再让哥心疼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