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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绮兰打起精神,暗忖:沈尧刚才对她毫无反应,是不是因为她用错了方法?她初见沈尧,只觉得他言行莽撞,不谙世事。所以她唤一声“阿尧”,显得娇羞软怯,应当能让他另眼相待。
  然而,沈尧没有一丝怜惜之态。
  绮兰转了一圈扇柄,婉转道:“沈公子,难道我们姐妹几人,都入不了你的法眼吗?”
  她假意试探,眼角余光瞥见楚开容。楚开容不由得笑了,绮兰便走到沈尧的背后,扇子的吊穗像柔软的羽毛,静静悄悄拂过他的耳朵。
  沈尧坐在餐桌边,等着上菜。
  绮兰又叫他一声:“沈公子?”
  沈尧拖出一把椅子:“坐啊,别站着了。你们都不用跟我客气。”
  绮兰心道:他还真是油盐不进啊。
  沈尧听不见她的心声,随口问:“你是哪里的人啊?”
  绮兰笑得明媚:“我生在安江,家住城北,父亲是秀才。幼时父母离世,我被叔叔托养给秦楼。”
  沈尧嘴里含着一块糕点,含糊道:“这哪里算是托养?”
  绮兰却说:“父亲生前好赌,家中的七亩良田都赔光了。倘若叔叔不把我带过来,我便要在债主家为奴为婢,充入贱籍。”
  她摆出扇子,绣面是一幅鸳鸯似锦。
  沈尧垂首偷瞄,感慨一句:“将身错就,枉把鸳鸯绣。”
  绮兰读过这首词,立刻接话道:“天知否?白头相守……”
  沈尧思忖片刻,挺认真地问:“给你赎身要多少钱?”
  他刚讲完这句话,楚开容挑起他的发带,往后一拽:“沈大夫,我还当你不开窍呢,这就学会怜香惜玉了?”
  沈尧双手抱头:“唉?绮兰刚才的话,你听见了吗?”
  房间的木门被人推开,姑娘们陆续进来上菜。楚开容撕下烧鹅的翅膀,扔进沈尧的碗里,他自己只喝了两口粥,才说:“人家姑娘都是逗你玩的。她爹不是秀才,家里也没欠债,她是老鸨的长女。”
  绮兰摇摇扇子,赔罪道:“沈公子见笑。”
  沈尧抬手,挠了下头发,和她较真:“你刚才为什么骗我?”
  那位姑娘依附他耳边,娇声说:“为了博得公子怜惜。”
  沈尧猛然站起身,退离一尺。他感觉自己被人当猴耍了。师兄们常说,出门在外,行走江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他被骗又算怎么一回事?
  虽说他自己也经常撒谎吧,但是,那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沈尧绕回座位,沉默地埋头吃饭。
  楚开容见他这样,晾他一直生长在偏僻城镇,没出过远门,也没见识过江湖,确实有些小门小户的局促。他给沈尧添了几次菜,沈尧吃得很香,像是八辈子没吃过饭。
  临走前,沈尧偷偷要来一个干净的食盒,将他没动过的一半烧鹅装进去,又提起一壶没开封的好酒,自言自语道:“我能带回去吗?能吧。”
  楚开容忍不住戏谑:“沈大夫,何必如此俭省?”
  沈尧笑道:“今天你做东,还请我吃饭喝酒,我就不同你争论了,以免伤了和气。”
  他觉得自己这番话,进退有度,很合时宜。
  深夜返回客栈,许兴修正躺在床上安睡,卫凌风站到了房间之外。夜晚的凉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他望见并肩而行的楚开容和沈尧,神情有细微的变动,又隐没于深沉的黑暗中。
  卫凌风开口问:“你去哪里了?现在才回来。”
  沈尧狂奔向他:“师兄师兄,快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卫凌风一派湛定地回答:“烧鹅?”
  沈尧与他勾肩搭背:“正是如此。师兄,你要不要趁热吃?我捂在怀中带回来的,还没凉。”
  卫凌风推脱着不肯收下。
  楚开容就在一旁笑道:“枉费你的一片好心了,沈大夫。”
  他看了一眼卫凌风,又看了一眼沈尧,含义不清道:“绮兰托我问你,你如何看待她?是不是怨她今晚诓骗了你?”
  沈尧连忙摆手,客气道:“没有啊,她是个好姑娘。”
  楚开容又问:“今日在秦楼,你过得畅不畅快?”
  沈尧答应一句:“畅快!好爽的!”
  楚开容接着问:“你是不是好久没这么快活过了?”
  沈尧念起烧鹅,承认道:“是啊。”
  他还没说出接下来的话,就被楚开容打断道:“那便好。倘若今后得了空,我们再结伴去一次。”
  说完,楚开容翩然离去。
  沈尧捧着烧鹅和酒壶进屋。许兴修闻到香味,从睡梦中悠悠转醒,抓过沈尧的食盒,让他给自己斟酒,两人对着月色喝酒猜拳,徒留卫凌风一人站在走廊上吹风。
  沈尧半醉半醒时,往窗外望了一眼,已经寻不见卫凌风的身影。
  卫凌风在哪里?
  沈尧半撑着额头,酒劲上脑,越发想不明白。
  当空星斗明灿,月色正好。薄云如雾霭,静止又流散,卫凌风穿着一件单衣,坐在顶楼的屋檐上,如履平地。他抬头赏月,心中念起楚开容与沈尧的对话。
  楚开容问沈尧:你如何看待绮兰?
  沈尧回答:她是个好姑娘。
  楚开容还问:今日在秦楼,畅快不畅快?
  沈尧回答:畅快,好爽。
  这一夜,卫凌风睡在屋顶,没有回房。
  *
  次日天光大亮,沈尧赖床。
  朦胧中,他听见许兴修与卫凌风说话的声音:“楚夫人说,我们要在安江城待上七天。”
  卫凌风低声询问:“为何是七天?耽误了我们的行程。”
  许兴修叹气:“楚夫人的心思,我怎能猜透呢?不过安江城是个好地方,南街有个武馆,每七日开设一场比赛。”
  他搓了搓手指:“前几日,武功高手们打得很凶,伤筋动骨的,大夫们都治不好。我与你乔装打扮去给他们治病,如何?就当是赚些盘缠。”
  卫凌风沉吟:“若是让楚夫人察觉……”
  许兴修漫不经心道:“虽然名义上,我们应当顺从天下第一庄。但是,时至今日,你我都没见过庄主。更何况楚夫人……让我们住在偏房,每日残羹冷炙,想来也是没把我们当成什么人物,更不会与我们计较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拉住卫凌风的手腕:“大师兄,你且听我一言,咱们赚来的盘缠,哪怕给沈尧买只烧鹅也好。”
  卫凌风点头称是。
  不久之后,他们戴着斗笠出门。
  沈尧从床上一跃而起,给自己包了一层头巾。他尾随许兴修和卫凌风,坦然地走向南街。此处的街道小巷有些不同。沈尧发现,很多妇孺和壮年男子歇坐在路边,额头冒汗,眼神涣散。
  他顾不上两位师兄,走到近旁,探问道:“这位兄台?”
  某一位男子接话:“唉?”
  沈尧介绍道:“我是外地来的大夫。”
  男子笑说:“大夫,有何贵干?”
  沈尧指了指周围的人:“兄台,这是怎么了?”
  男子不以为然:“正值七月,闹了暑热。”
  沈尧便问:“可否让我诊脉?”
  男子挽起衣袖,向他伸出手臂。
  沈尧盘腿而坐,三指搭在他的腕间,望闻问切。
  他观察得越细致,眉头就拧得越紧,直至后来,他万般肯定道:“绝非暑热,更像是疫疠。”
  男子收手,整理衣服,似有些恼怒:“药房的老郎中们都说是暑热。你这外地人甚是年轻,乔装成郎中,包着头巾,说些妖言惑众的话,可是为了捞钱?”
  沈尧两指朝天:“我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男子仍然忿忿不平。
  沈尧别无他法,只能快步跑远,追上他的两位师兄。
  卫凌风的医术强于沈尧。他自然注意到了城中异象,还说:“北城没有一点苗头,南城已经有了这般光景。”
  许兴修道:“武馆的高手们久病不愈,无法调理内息,恐怕不是因为皮外伤。”
  卫凌风忽然停步:“楚夫人为何还要在城中滞留七日?”
  许兴修后背一冷:“你是说,她有意为之?”
  卫凌风没做声。许兴修啐了一口:“最毒不过妇人心。”
  两人静立在长街上。沈尧远远奔向他们,喊道:“师兄!师兄!”
  卫凌风转头,默然回视他。
  沈尧擦了一把额头的汗。他提着一口气,寻思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三人合计一番,都认为不能坐视不理。但是,直接去找楚夫人,那是下下之选,找城内的富商巨贾呢——无名无号的江湖小卒,根本没有被接待的资格。
  思前想后,卫凌风带着两位师弟,上门拜访了全城最大的药铺。
  药铺主人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头。他有四个儿子,负责照看生意。小儿子名为黄半夏,今年刚满十八,既与沈尧同岁,更不相信他们所说的话。
  沈尧执意道:“瘟疫突发,再过三日,可由南城传到北城。”
  黄半夏哈哈大笑:“昨日还有一帮人来我家开药。他们说,四肢有力,耳清目明,体况已经转好了。”
  沈尧摇头:“这并非见好的迹象。”
  黄半夏失去耐心,拿起笤帚,驱赶道:“往年城中也闹过暑热,几日便能见好。你们这些穷酸的外地人,休想败我药铺的名声!”
  沈尧挡在卫凌风之前,问他:“倘若三日之后,染病的人越来越多,你又当如何?”
  黄半夏放下笤帚,扬起下巴,趾高气昂道:“我便认你做大哥!”
  黄半夏和沈尧躲在角落里争执,旁人离得很远,只能听见他们的只言片语。
  沈尧与黄半夏击掌为誓,还说:“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到时候,你就和我拜把子,做足仪式,跪在地上,磕头叫我三声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