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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尧七岁那年入了门派,跟在师父身后学习医经和药理。门中弟子的年纪都比他大,遂人人唤他一声小师弟。
  沈尧的父亲是个穷书生,膝下只得他一个孩子。他的母亲去世得早,家中收入全靠父亲沿街卖画,卖画不足几年,实在不堪重负,便把儿子扔进了门派。
  踏入本门的第一天,沈尧就在心中立下重誓——有朝一日定要飞黄腾达,挣出一座金山银山。
  于是沈尧很上进。
  师父对他的上进感到满意,但因身兼掌门之位,白天夜里鲜有空闲,便指派了大弟子点拨他。
  这位大弟子名曰卫凌风,少年有成,精通医理,乃是丹医派的后起之秀、栋梁之才。
  卫凌风年长沈尧七岁,比他高了一尺,平生看过的医书,多过沈尧认识的字。
  有本事的人多半傲气,但卫凌风是个例外。沈尧在门中十年,从未见他动怒,更不曾见他与人争执,他时常坐在自己的院子里,一本书能看一个下午。
  别的师兄给卫凌风起了个别称,名曰“木桩”。意指他又高又瘦,杵在原地就不会动。
  沈尧把这些闲话传给卫凌风,并在一旁煽风点火:“大师兄,他们叫你木桩,你生不生气?你要是生气,我就去伙房下药,往他们的饭里倒巴豆。”
  卫凌风用书册敲了沈尧的头:“我教你的方子你记不清,倒是记得这些旁门左道。”
  沈尧没争得立功的机会,反而被卫凌风敲了头。这么一番思索下来,心中好像烧起了一把火,逼得他夸下海口:“你教我的那些药方,我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考验我。”
  卫凌风便铺开了一张黄纸,手指点在纸张空白处,轻声说:“很好,你把药方写在纸上。”
  沈尧提笔正欲写,忽听他开口:“垂髫之龄的孩童,年约三十的男子,耄耋之年的老人,这三个人患上同一种病,应该分别用什么药?”
  沈尧踌躇一阵,讷讷道:“你没教我这些。”
  “我没教你,你就不用学了?”卫凌风放下手中的书,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年纪也不小了,合该找些事来做。”
  沈尧随口道:“我怎会没有自己的事?山下就是集市和城镇,每月都有往来的商人。”
  他咳了一声,又道:“为了让我们丹医派发扬光大,我写了十几篇文章,每一篇都是一个故事,讲述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在我们的救治下重获新生的始末。”
  卫凌风脸色一沉。
  沈尧视若无睹,仍在滔滔不绝:“比如我前天写的,一个年轻姑娘不幸得了疮疖,烂疮长得满脸都是,几位师兄医者仁心,用草药为她敷脸。第二天姑娘痊愈,半点疤痕都没留下。她千恩万谢,下山而去,逢人便说,山上那个丹医派啊,当真医术高明,堪称扁鹊回魂,华佗再世……”
  言罢,他又故作神秘:“除了这个,我还写了一个最够劲的!男女老少都爱听。”
  卫凌风闻言一愣,隐忍不发道:“你且说来。”
  沈尧呵呵一笑:“某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新娶了一房娇妻。可是新婚之夜,他惊觉自己不能人道,这可如何是好呢?幸亏有我们丹医派!”
  他做了个往前使力的手势:“帮他重振雄风,直捣黄龙,三年抱俩,儿女双全!”
  什……什么?
  卫凌风吃了一惊,立刻怒道:“荒唐!”
  他狠狠拍响了桌子:“你放着医书不看,专攻下三滥的淫词艳本?”顿一下,又稍微缓和了语气:“你这样做,和戏班子里编故事的人有什么区别?”
  “自然是有区别的,”沈尧一手背后,解释道,“这些故事,我每一篇抄十份,清早张贴在集市门口,吸引了许多求医的人。那些外来的商人见了,都要啧啧称奇。更何况食色性也,我多编一些隐疾方面的故事,大家都喜闻乐见。”
  卫凌风被他气得肝疼。
  沈尧还调侃道:“大师兄,你的反应,怎会这样大……”
  他揶揄一笑,审视般看向了卫凌风:“该不会,你也有点儿那方面的问题……”
  他俯身靠近卫凌风,双眼炯炯有神,越发显得眉目俊秀:“那你可要告诉我,免得耽误良机。”
  卫凌风抬手,搭上了他的额头。
  沈尧静坐在桌子上,只觉得,搭在他额间的那只手,有一点凉,还有一点草药香。
  卫凌风的手指修长,掌中有茧,白衣袖摆垂落而下,似乎纤尘不染。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沈尧从小就想不明白——卫凌风常穿白衣,每天采药锄草,他的衣服竟然不显脏。
  这么想着,沈尧便问:“你摸我额头干嘛?”
  卫凌风站起身,将他往后一带,沈尧半靠在卫凌风的怀里,听他说:”我估摸着你莫不是发高烧,烧糊涂了脑子,成日里尽想着些旁门左道,行骗取巧。我问你为什么要编故事骗人,你到底年纪轻,知不知道其中的分寸?”
  沈尧却反驳道:“所谓江湖骗术,那是骗了人,拿了钱,让倒霉鬼一肚子苦水,有理没处说。”
  他指了指自己:“我呢,可没有行骗,来了我们这儿的病人,大抵都能痊愈。”
  卫凌风不做声。
  沈尧一笑,露出虎牙。他拍了一下卫凌风的肩膀:“我们丹医派不是没有医术,师父身为第四代掌门,技艺高超,妙手回春,摆在祠堂里的几位祖师爷,哪个没有响当当的名头?”
  沈尧敲着桌子问他:“为何在江湖上一提起医学名门,人人都只知道药王谷,却没听说过丹医派?我们丹医派有师父这样的人物,还有大师兄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在外却没有声名,在内也没有积蓄,一年到头清贫如洗,连个牌匾都买不起。”
  沈尧说的是事实。
  卫凌风无法规避。
  他抬眸与沈尧对视,双眼炯然如黑曜石:“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医者仁心,治病救人是为了什么?”
  沈尧张了张嘴,正欲答话,卫凌风便打断他:“你要明白,我们学医术、读医书、做草药,不是为了挣一个江湖上的虚名。”
  大师兄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脑子拧不过弯。沈尧暗道。
  他把桌上的黄纸揉成一团,挥袖扔向窗外:“倘若治病救人只是为了讲一个良心,那我们连买书和买纸的钱都出不起。”
  卫凌风沉默不语。
  沈尧敲了一下桌子,又听卫凌风叹息:“你今年才十七岁,合该是少年心性,我对你管教太严,你也听不进去。等你再长大一点,兴许会看开。”
  “看开”二字,令沈尧嗤之以鼻。
  卫凌风掏出一沓黄纸,一边翻书页,一边同他说:“你就是课业太少,才会生出这等闲心。”
  沈尧当即反驳:“我一点也不闲,我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卫凌风塞给他一支笔,自顾自地说:“那这样,我报一种草药的名称,你把它画在纸上,倘若能画出十种,往后你再怎么编故事,我也不会管你。如果你输了,今后便不能再胡编乱造。”
  这个主意出的好。
  沈尧一贯争强好胜,又见卫凌风的手上只有一本普通医书,想来不会记载什么仙草灵药,便爽快答应了。
  与人打赌,就好比打仗。才学是武器,意志是盔甲,胆量是金戈铁马。
  然而这一仗,沈尧输得格外彻底。
  那黄纸交给他时是一片空白,临到结束时还是一片空白。卫凌风伸手来夺他的毛笔,笔尖晕染一滴墨,纸上才算有了一点东西。
  “一个也画不出来么?”卫凌风怅然地问。
  沈尧将笔杆掷在桌上:“愿赌服输。”
  卫凌风重拾了笔,合上医书道:“那些草药的名称,全是我编造的。”
  “这算不算出老千?”沈尧愠怒,抬头看他,“卫凌风,你这样糊弄我,胜之不武。”
  卫凌风面无愧色。
  他端坐在原位,眉目不见喜怒,一贯清冷出尘的模样,话却说得掷地有声:“你编故事诓骗别人,我出老千糊弄你,一报还一报。”
  沈尧当然不会认同这句话。他又揉了一张黄纸,跷起二郎腿,笑道:“哪来的歪理,公平在哪儿?我刚才答应的都不算数……”
  “这些话你留着告诉师父。”卫凌风道。
  沈尧哗地一声站了起来:“你要和师父告状?”
  卫凌风与他对视片刻,留下一条退路:“等我告完状,你难免要跪祠堂。罚跪祠堂和不编故事,你自己选一个吧。”
  呸,这还用选吗?
  沈尧马上笑了,伸手去勾他的肩:“大师兄见笑,见谅。”
  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敬酒不吃就该吃罚酒。
  沈尧深知这些道理,也懂得罚跪祠堂的苦处。
  他加大几分手劲,揽着卫凌风的肩膀:“我年轻不懂事,做了一些犯浑的事。经由师兄提点,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诚如师兄所言,我编故事诓人,你出老千糊弄我,这其实是一个道理,多谢师兄让我幡然醒悟。”
  言罢,沈尧揽紧了卫凌风,总结道:“从今往后,我再不敢胡编乱造,定当潜心钻研医术,向师兄看齐,向师兄学习,好嘛?”
  他轻笑两声,又离卫凌风极近。
  窗户蒙了一层纸,映得树荫照拂,午后不闻鸟啼,但显沉谧安静。
  有那么一瞬,卫凌风不说话,沈尧也没开口。
  沈尧随意看他一眼,忽见他衣领微乱,发带松散,多半是被自己拽的。
  沈尧好像抽了风,猛然撤回了手。
  “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卫凌风指点道,“不过你倒是不必向我看齐,如果你愿意把心思放在正路上,总有一天能超过我。等到那个时候,你就是丹医派最杰出的弟子,我最好的师弟,江湖上最负盛名的侠士。”
  沈尧闻言,信以为真。
  在他十八岁那一年,山下来了一位妇人。
  妇人约莫五十有余,带着儿子上山求医,沈尧开门的那一瞬,妇人掩面站在台阶前,尚未开口已是泣不成声。
  当晚,她带着儿子借宿在别院。
  这位妇人乃是京城人士,此番不远千里而来,只为了给她儿子看病。妇人的丈夫去世得早,她独自抚养儿子成人,哪知儿子忽然染上恶疾,整个京城无人敢医。
  夜里蝉虫嘶鸣,月落萤火,妇人带着几名家仆在庭中拜见丹医派的掌门——也就是沈尧的师父。
  比起今天一早,妇人的声音已经平静了很多:“我听闻贵派……卫凌风公子的大名,所以带着犬子上门求医。犬子高烧不退,后背起疮,我遍访名医无门,日夜辗转难眠,直到偶然听说卫公子的事迹,这才知道原来卫公子救治过相同症状的病人。”
  此话一出,沈尧后背发凉。
  只因卫凌风从没救治过相同病症的患者。
  那患者的由来,全是沈尧一手胡扯。沈尧从前胡扯的时候,特意把几种怪病的症状集合到一个人的头上,就是为了避免雷同。
  哪里想到,天下之大,竟然真的冒出一个症状相同的病人。
  然而沈尧的师父只当那妇人所言非虚,况且卫凌风确实是他的得意门生。所以等那位妇人说完,师父便道:“夫人稍等,我这就让小徒给令公子诊脉。”
  没过多久,卫凌风来了。
  他与沈尧擦肩而过,径直走入了厢房。
  沈尧和其他几位师兄守在门外,也不敢在这时候去歇息。
  彼时月明星稀,落叶无声,墙上浮影渐高,室内灯盏未明。
  沈尧小声嘀咕:“大师兄已经来了,为何师父还要亲自看诊?这位妇人,有什么天大的来头吗?”
  另一位师兄回答:“这位妇人乃是前任武林盟主的遗孀,她的儿子……我不用说,你也知道是谁了吧。”
  沈尧闻言大骇。
  初见那妇人头戴朱璎宝钗,一身锦衣华服,沈尧尚且以为,她是某位官家贵人。不曾想她竟然出身武林名门,丈夫是已故的前任盟主,儿子是鼎鼎有名的江湖豪侠。
  她的儿子全名楚开容,年纪大概二十岁出头,师承东和派的空无大师。楚开容踏入江湖第一日,便以一人之力单挑满山匪寇。
  自那以后,他声名鹊起,人送外号“楚一斩”,一斩之下必取人命。
  沈尧忍不住问:“习武之人注重调理内息,多半身强体壮,楚一斩怎么会沦落到身染恶疾,无人敢医的地步?”
  站在一旁的师兄道:“也许不一定是患了病,而是中了毒呢。”
  沈尧豁然开朗。
  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时人称赞楚公子深明大义,颇有乃父之风,那就必定有人怨责于他,意欲将他除之而后快。
  楚氏一族长居京城,乃是当之无愧的武林名门,百年根基不可谓不深。再想那京城之地,堪称一颗中原明珠,广照四海豪杰,吸纳八方志士,必定人才荟萃,藏龙卧虎。
  楚开容的母亲不可能找不到医术高明的大夫。
  她恐怕是找不到愿意淌这趟浑水的大夫。
  如今,他们找上了卫凌风和师父,归其根本,竟是源自沈尧当年的胡编乱造。
  当晚凌晨时分,沈尧回房休息,一晚上都睡不踏实,临到天亮又发了一场噩梦。梦里卫凌风独自一人在河边行走,白衣青衫,好似世外仙人。
  彼时水浪击岸,长烟一空,天外不见日月,云雾茫茫一片,沈尧紧盯他许久,最终发了魔怔,拉着他冲进河里。
  第二天一早,沈尧在裤子里发现了一些不太妙的东西。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沈尧心想,他之所以会做这个梦,大概是因为良心有愧,此前编造的那些故事,最终牵连到了师兄……所以他才会做奇怪的梦,才会守不住阳气,也算天道好轮回。
  再说那楚开容。
  这小子在山上住了一个月,受到了丹医派的悉心款待。在此期间,他坚持用药,日渐康复,不仅能开口说话,还能下床走动。
  不得不提的是,楚开容此人,和江湖传言有些差别。
  比如他并非谦和有礼,也并非洁身自好。他的伤势尚未好全,就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拿着一把檀木的折扇,每日坐在院前晒太阳。每当瞧见长得漂亮的姑娘,一定要和她们调笑两句。
  他对沈尧也是一派和蔼:“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彼时,沈尧正在院子里扫地。
  落叶堆积在一处,又被一阵凉风吹散。沈尧握着苕帚,卖力打扫,随口回答一句:“我在本门排行第十九,叫我十九就行了。”
  楚开容笑道:“原来你们这个门派里,只有十九个弟子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过比起南岭的药王谷,还是差了一大截。”
  沈尧继续扫地,假装没有听见。
  楚开容约莫是个话唠。他再接再厉道:“你们的掌门,医术确实出色。想他门下的那位大弟子,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见多识广,风采卓越,偏偏还那么年轻……培养这么一个人才,光靠你们师父是不够的。”
  这话讲完,楚开容发出一声感叹:“如今的年轻人,不是城府太深,就是隐藏太久,老一辈都要甘拜下风了。”
  沈尧接话道:“我大师兄两袖清风,淡泊名利,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会?”
  说来奇怪,淡泊名利心性高洁,原本是沈尧最不关心的优点。
  沈尧认为人生在世,快活二字,却没想到如今用来反驳楚开容的,竟然是他从前最看不惯的。
  楚开容闻言,忽而一笑道:“你今年多大,十九岁么?尚不及弱冠,就同我讨论心境和名利,你懂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我今年十八岁,”沈尧肃声道,“年龄不是问题!你有没有听过两小儿辩日?”
  楚开容摇摇扇子,道:“我只听过纸上谈兵,还有盲人摸象。”
  沈尧支着扫帚,调笑道:“即便我是纸上谈兵的赵括,也好过狂妄自大的匹夫,就算我是目不能视的盲人,也好过眼高于顶的俗人。”
  楚开容也收了扇子,偏过头来看他:“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总想劝服别人,总想在争辩中分出高下,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后来见的人多了,我才明白争论毫无益处。”
  他一手撑着侧脸,不温不火道:“再过几年,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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