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国轩猛地往前赶了几步, 又生生刹住。
  场边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的小姑娘队医努力踮着脚, 摸了摸林暮冬的额头, 拉着他的手, 轻声说了几句话。
  林暮冬被她牵着, 一步步离开了靶位。
  他的状态显然不对, 垂着视线不动,像是对周身的一切都毫无知觉,漆黑瞳底的焦躁暴戾已经呼之欲出, 右手还在止不住地发抖。
  但叶枝牵着他就迈步。
  安安静静的,乖得和他周身伤人伤己的锋锐气息判若两人。
  知道林暮冬在失控的时候可能没法控制自己,柴国轩咬咬牙关, 快步上去压低声音:“叶队医, 暮冬的情况有点复杂,为了——为了你的安全, 可能得先交给我处理……”
  叶枝怔了怔, 抬头想要开口, 手上被攥着的力道先紧了紧。
  只是紧了一下, 像是怕会攥疼她似的, 很快就又一点点放开, 一点不差地回到了一开始虚拢着的姿势。
  林暮冬依然垂着眼睫,脊背僵硬,没在看她, 也没看向柴国轩。
  像是暂时失去了和外界交流的能力, 甚至在那一句“我疼”之后,他就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但那只攥着她的手,到现在也依然没放开。
  叶枝抿了下唇角,也轻轻握了握那只手,朝柴国轩弯弯眼睛:“没关系的。”
  柴国轩怕刺激到林暮冬,又担心叶枝和他在一起会出什么意外。进退两难地还要开口,小姑娘已经又很认真地往前迈出一步,把人往背后藏了藏。
  她太单薄了,和林暮冬站在一起几乎只是小小的一只,却又努力张开手臂,挡着身后的人:“林教练很厉害,我和林教练在一起会很安全的。”
  柴国轩无从解释,深吸口气匆匆抬头,瞳孔却忽然轻轻一震。
  那次意外之后,林暮冬第一次,在扣动扳机的情况下,这么快对外界有了反应。
  幽深黑沉的瞳底像是短暂地被某种柔软的温度抚过,有光亮在层层叠叠的戾意下伤痕累累地透出来,一闪即逝。
  他敛着眼睫,一动不动地站着,和她稍稍保持着一点距离,连那些阴郁焦躁也不肯叫小姑娘看到,视线长久地凝落在灯下那一团小小的影子上。
  柴国轩张了张嘴,心底却不自觉地冒出了个近乎奢望的念想。
  他挣扎一阵,终于让开,帮忙接过队医的医药箱,带着两个人往场馆的休息室过去。
  闭幕式还在继续,中国队向主办方提出了严正申斥,摇臂摄像识趣地转开,一切在他们身后正常继续,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变故。
  柴国轩替他们打开门,把药箱递过去:“我们就在门口,陪他歇一会儿,有什么情况立刻叫我们……”
  叶枝认真道了谢,想要和林暮冬一起进门,察觉到手上稍顿的力道,眨眨眼睛:“进来呀。”
  ……不能吓到她。
  脑海里依然混沌,翻搅着疼,所有意识都被困在死局里无处挣脱的时候,只剩下时隐时现的唯一一条指令。
  林暮冬被她拉着,慢慢往后退了一步。
  叶枝放下手里的药箱,跟上去,又添上了一只手。
  小姑娘两只手包住了他的手,软绵绵的掌心贴着他,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
  她的神色认真起来:“我知道,我了解ptsd,也已经做了很多咨询了。”
  林暮冬依然站在门口。
  两个人原本离得就并不远,叶枝往前迈了一步,就避无可避地撞进了他的视野里。
  林暮冬尽全力错开视线,逼着自己出声:“我——”
  在这种状态下和现实重新连接几乎是自虐,脑中原本的钝痛瞬间激烈炸开,林暮冬深吸口气,一个字一个字说下去:“会伤到你。”
  他闭了下眼睛,断断续续:“走,一个人……”
  林暮冬现在的状态反而比刚才还要差,柴国轩有些担心,上前一步想要转移开他的注意力,叶枝已经扬起了头。
  “不怕。”小姑娘打断他,安抚似的轻轻拍他的背,“我会卸胳膊。”
  柴国轩:“……”
  这可能是队医和林教练之间的什么暗号。
  这个暗号似乎还很管用,林暮冬停住了话头,眉峰慢慢蹙起来,眼底激烈翻涌着的情绪也一点点淡了。
  他垂着头,眼尾稍稍垂下来一点,站在门口,整个人都乖得不行。被叶枝轻轻一牵,就顺利领进了门。
  -
  门被轻轻合上。
  林暮冬被叶枝拉着进门,就一直安静地坐在沙发里,直到听见门锁扣合的咔哒一声,才有所察觉地动了下。
  叶枝回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帮他拆下了肌内效贴布。
  小姑娘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只是一点点把贴布撕下来卷好,低着头替他按摩手腕。
  林暮冬射击的时候必须全力控制手腕,已经形成瘢痕组织的肌腱没办法拉伸那么大的幅度,不可能不疼。
  松解推拿还要更疼。
  可林暮冬却依然没什么反应,连平时按摩时隐忍的低低抽气也没有,只是微垂着视线,看着在自己腕间忙碌的手。
  屋子里很安静,叶枝低着头,仔细按着肌肉走向按摩松解,力道谨慎小心。
  林暮冬阖上眼睛。
  以前每次不甘心试图扣下扳机的时候,他都会被强烈的躁郁感笼罩着,根本没办法冷静下来。
  但这一次似乎不同了。
  微凉的指尖在腕间忙碌,被他的体温带着渐渐暖和起来。好像能察觉到很轻缓的气流拂过他的手掌,牵绊着他,把他从那些闪回的记忆里带出来。
  持续的,真实的钝痛从腕间传来,带着他回到真正的现实里。
  他能不让她担心。
  林暮冬慢慢抬起左手,抚上小姑娘薄薄的的耳廓。
  叶枝眨眨眼睛,仰起脸。
  柔软温顺的短发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下来,蹭过林暮冬的指腹,让他的动作也跟着微微一滞。
  “冻到——”
  林暮冬闭了下眼睛,继续说下去:“冻到没有?”
  他的神色显得很平静,声线也轻缓,看起来像是完全好了似的,轻轻摩挲着小姑娘的耳朵尖。
  叶枝缩了下肩膀,耳朵一点点红了,埋着脑袋摇头:“没有呀……”
  她摸了摸林暮冬的脉搏,又抬起头。
  林暮冬垂着眸,微微低着头,依然在回避她的视线。
  他的瞳底异常安静,无波无澜,像是结了层薄薄的冰。
  叶枝慢慢蹙起眉。
  林暮冬还想要再说话,却被小姑娘抬起只手,轻按在了嘴上。
  微温的绵软触感碰上嘴唇,在他胸口平白搅起些涟漪,又无声无息地悄然陷入更深的漩涡。
  林暮冬听话地不再开口,垂下视线。
  叶枝松开手,绕到他面前,蹲下来,趴在他的膝盖上。
  她仰着脸,握住林暮冬的手,声音轻轻的:“不想说话的话,可以先不说的。”
  林暮冬已经接受过ptsd的相关治疗,他很清楚什么是所谓的“正常表现”,自制力也足够控制着自己做出正确的应对来。
  他一直都是这么逼着自己的。
  叶枝眼眶有点发酸,用力抿了抿嘴唇,半跪下去,埋进他怀里。
  小姑娘力道很软,倾身埋在他臂间,奶猫似的一点点拱着,伸出手臂去抱他。
  这样的姿势很费力气,叶枝又不想就这样退开,正努力颤巍巍维持着平衡,一只手臂忽然拢在她身后。
  无声的力道,忽然把她整个抱了起来。
  然后又试探似的,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叶枝吓了一跳,本能地攥住了林暮冬的衣服,想要抬头,却被圈在身后的力道轻轻制住。
  一只手拢在她脑后,让她枕在绷得劲韧的肩膀上。
  “别看。”
  林暮冬声音很低,终于不再是之前勉力维持的平静,单手扣着她,哑得人听着几乎发疼:“不好,别看。”
  叶枝伏在他肩头,犹豫一会儿,听话地点了点头。
  他不叫她看,她就不抬头。只是乖乖地坐在他腿上,犹豫了一会儿,探到他颈间轻轻地蹭了蹭。
  发丝轻柔地扫过颈间,力道绵软,微凉的清新气流扫过喉结。
  林暮冬呼吸一滞,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声音微哑:“在干什么?”
  “解压。”
  小姑娘很认真,又有一点儿苦恼,张开手臂搂着他的肩膀,给他背论文:“数据提示,小动物的陪伴可以明显转移注意力。有助于调整状态、缓解不良情绪、减轻压力……”
  她有些犯愁:“最好是猫的,但是买猫好像来不及了,我替一下,不知道有没有用……”
  林暮冬喉结动了动,慢慢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了口气。
  他像是想要松手放怀里的小姑娘下来,可只是动了动手臂,被强行压制着禁锢在体内的某种情绪就又涌上来。
  他的手臂慢慢绷紧,没再动。
  怎么会没有用。
  小姑娘抱着他的肩膀,动作笨拙又温柔,软绵绵地蹭他,有活生生的温度贴上他的颈间,烫得他生疼。
  他的小姑娘。
  他的。
  清晰的思绪毫不留情地涌上来,尖锐地分开浓雾。林暮冬深吸口气,生怕吓着她似的,手臂一点点回揽,把人箍在胸口。
  在把人抱住的下一刻,剩下的念头就都已经变得很淡了。
  曾经无数次的窒息、重复和闪回,要拼尽力气才能挣脱的噩梦,都在一瞬间被冲淡得只剩下个缥缈的影子。
  只剩下真实的温度和触感。
  拱在他臂间的。
  温暖柔软的。
  叶枝坐在他腿上,乖乖地仰着脸,眸子干干净净的,映着他的影子。
  林暮冬看着她。
  “有用。”
  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发哑,手臂上的力道使得近乎僵硬:“有用,别走。”
  叶枝眨眨眼睛:“我不走呀。”
  她像是有一点弄懂了什么,又收了收手臂,贴在林暮冬滚烫的颈间,很认真地跟他承诺:“我不辞职的。要治好你的手,把我押给你,治不好就不走了……”
  林暮冬阖上眼,轻声打断她的话:“别这么说。”
  他呼吸粗重,牢牢圈着怀里绵绵软软的小姑娘,嗓音低得听不清:“我会当真。”
  只要治不好手,她就不会走了。
  有一瞬间,他竟然生出了有点疯狂的念头。
  ……
  但是不行。
  她耗费了这么多心思,这么努力,这么认真。
  他没资格去破坏她的心血。
  林暮冬慢慢调整着呼吸,把情绪重新压制在可控的范围内,把人往回揽了揽。正要开口,视线忽然一凝。
  叶枝之前一直跟在他脚边打转,他的状态又不好,也就没察觉。现在把人抱着坐在腿上,裤脚随着动作稍稍往上提了提,就一眼看到了白皙脚踝上刺眼的红肿。
  比另一边足足肿出了一大圈。
  林暮冬的视线凝在那一片红肿上,眼底渐渐沉下来。
  叶枝还没察觉,坐在他腿上,毫无危机感地轻轻晃悠着腿,埋头研究着林暮冬究竟为这么这么高。
  脚踝受伤不利于走动,她是给自己打了针封闭才出门的,除了打封闭的时候确实像老师教的那样特别疼,这会儿已经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昨晚半梦半醒的时候,她记得林暮冬和她说过话。
  林暮冬问她,如果做了不利于治疗的事,她会不会生气。
  大脑会本能地回避受到创伤的场景,林暮冬是不会贸然去做什么的,除非他遇到了什么更加重要,重要到没办法避开的事情。
  叶枝怎么都不放心,就悄悄跑了出来。
  到场边的时候林暮冬还在准备射击,她担心得要命,却还是没有上去打扰他。
  林暮冬有自己的责任,这对他比任何事都重要。
  叶枝始终守在场边,守到射击结束,成绩报出来,才在第一时间亮出身份赶了过去。
  然后就一直到了现在。
  几乎忘了脚腕的伤,小姑娘还没察觉自己露了馅,歪着脑袋打量抱着自己的人。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叶枝习惯性地信赖他,已经对他周身气场的变化很不敏感。
  好一会儿才察觉到不对,叶枝眨眨眼睛,小心地瞄着林暮冬的视线往下看了看,轻轻“啊”了一声。
  林暮冬稍微抬起视线。
  好像很久没怕过她的小姑娘终于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抿着唇瓣,心虚地低了头。
  然后慢吞吞地,一点一点顺着他的腿往下滑,试图变成液体从他手臂间溜走。
  林暮冬紧了下手臂,轻轻松松就把人捞了回来。
  最后一点残留的不识也被彻底压下去了,他垂着眼睛,瞳底的惊涛骇浪无声汇聚。
  林暮冬低下头,俯身把又试图钻进自己怀里躲着的小姑娘挖出来,轻柔托住脸庞,瞳光深邃漆黑,嗓音低沉。
  “怎么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