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冬靠在窗边, 一手拿着手机, 看了一眼装备齐全高高兴兴等着的小姑娘。
  林暮冬:“……”
  林暮冬:“……聊天。”
  对这个徒弟一直格外纵容, 柴国轩原本也打算叫他放松放松, 并不想叫他回来开会, 笑呵呵应声:“聊天啊?聊天好, 那你们俩多待一会儿——”
  柴国轩话音忽然一顿。
  柴国轩停下话头, 反复回忆了下林暮冬刚才的话。
  然后毫不意外地惊了。
  哪怕对林暮冬一直多有期待,柴国轩也从没奢望到把“聊天”这种词放在他身上过。
  林教练的交流是从刚进队就开始困难的。十六七岁的青少年组,正好是作天作地猫狗都嫌的年纪, 只他一个整天泡在训练馆里,整个射击队都从起初找到个静得下心的好苗子的欣慰,不知不觉变成了用不用找个心理治疗师的担忧。
  但那个时候林暮冬至少还是正常的, 虽然寡言, 也只是性格冷清不喜欢闹,并不抵触和人的交流。
  直到那次受伤之后。
  世界杯的分站, 不是多大的赛事, 刘娴几个教案当时都没跟队, 偏偏就在里约出了意外。
  柴国轩把人带回来已经是一个月以后, 那时候林暮冬的手还包扎着, 依然沉默、依然冷清, 看起来和以前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可又显然哪里都不一样了。
  比其他人和林暮冬走得更近些,柴国轩无数次看过伤后的林暮冬沉默着举枪的背影,甚至偶尔会觉得, 他就永远都会留在那里, 再也不出来。
  现在听到他居然在和队医聊天,柴国轩莫名有点儿激动,尽力措辞:“好——聊天好啊,你们多聊会儿,用不用出去逛街?还是你们年轻人喜欢去游乐场?我听说过两天就有个什么圣诞节了……”
  林暮冬沉默着揉了下额头。
  电话里又一阵闷响。
  隔了一层的声音断断续续透过来,大概是刘娴在给老人家科普现在年轻人的情绪心理。
  没提醒柴国轩的手机实在漏音严重,林暮冬挂断了电话,简短发了几条短信过去解释。
  林暮冬放下手机,在桌边坐下来。
  叶枝趴在桌上,正摆弄细细的针灸针。
  小姑娘安安静静地等着他,一点儿也不着急。白白嫩嫩的指尖把细得发软的针压得弯了一点儿,一松开又弹回去,眉眼就自得其乐地弯起来。
  林暮冬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静静看了一阵。
  叶枝好像从来都没有太值得发愁的事。
  说什么都相信,听话又乖,整个人好像也和脾气一样软乎乎的,一点儿糖就能哄得高兴。
  偏偏主意又正得很,不让治手就要偷偷熬夜。
  半夜还蒙着被子打了小手电做笔记。
  林暮冬垂了下眼睛,解开袖扣,把右手平放在桌面上。
  今天睡了一天,叶枝的气色显然比前几天都好了不少。察觉到他坐下,拄着胳膊抬起头,清亮的眸子黑白分明,精精神神地等着他配合治疗。
  ……
  只是为了让队医不熬夜不操心,放下心好好睡觉。
  和摸不摸头实在没什么大关系。
  林教练向来都比别人更能忍疼,纹丝不动地坐着,任由叶枝在腕间处置。
  他的视线凝落在小姑娘为了方便拨到耳后的柔软碎发上,拿起桌上的薄荷糖,放进嘴里咬碎。
  叶枝握着他的手,认认真真推拿弹筋。
  小姑娘的眼睫低垂着,盛满了台灯暖黄色的光芒。
  拨到耳后的头发随着动作滑落下来,被她轻轻往上蹭了下,又接着落下来,不听话地落在颊侧。
  叶枝的手还占着,有点苦恼地抿了下唇角,想要索性不管,淡淡的温度忽然擦过脸颊。
  叶枝眨了下眼睛。
  林暮冬稍稍倾身,左手替她拢过那几缕不听话的头发,别在耳后。
  他的力道很轻,动作也稳定,指节却还是无可避免地擦过了小姑娘白皙小巧的耳廓。
  很轻,稍带了一点常年拿枪的薄茧,干燥又温暖的触感。
  叶枝睁大了眼睛,怔怔地坐了一会儿,整个耳朵从被他碰到的那一点开始,一点点往下,慢慢地、势不可挡地红了。
  林暮冬低头看着她,声音也轻,低低沉沉,掺上一点压得微哑的沙:“叶队医。”
  叶枝抬起头。
  林暮冬的动作忽然微滞。
  细嫩的皮肤轻蹭过他的指尖,温顺的短发也随着动作落下来,拂过指间轻柔落定。
  光线温柔覆落,清晰地映着耳朵上细细软软的小绒毛。泛红的耳廓有点发烫,有一小块不起眼的浅色痕迹,被发丝掩着一晃而过。
  小姑娘仰着脸,清澈的眸子映着暖洋洋的光,光里裹着他的影子。
  林暮冬慢慢挪开手,闭了下眼睛。
  ……没有关系。
  林暮冬吸了口气,垂下去的左手轻攥了下拳,嗓音稍低下来。
  “你……过圣诞节吗?”
  /
  在整个射击队的密切关注下,接下来的两天,林教练都按时去了叶队医的房间报道。
  第三天,根据飞碟队传回来的可靠情报,林教练在天快黑的时候把叶队医带出了酒店。
  “挺好挺好,明天没有咱们的比赛,正好放他们一天假。”
  柴国轩举着望远镜站在窗口,语气欣慰:“肯定是去游乐场了,我都查了,圣诞节就该去游乐场……”
  “圣诞节去游乐场排队,看人人人我人人人?”刘娴保留意见,“林教练既然真开窍了,不至于这么没创意吧?”
  柴国轩挺自豪,撂下望远镜:“那是,我教出来的!”
  刘娴:“……”
  刘娴抄起手机翻了翻,搜了几个节假日游乐场攻略,给林暮冬发了过去。
  没创意的林教练站在游乐场门口,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沉默着按灭了手机的屏幕。
  ……
  游乐园是f城挺有名的景点。
  灯火主题乐园,一直开到24点,这个时间正是人多的时候。
  十二月份的晚上已经有些冷了,门里亮着一大片绚烂的灯光。到处都装饰着彩灯,五颜六色的,映在纯黑的夜幕里,像是一片流动的光海。
  不少摊位已经摆出来了,摆满了各类小玩具,也有买小吃的。套圈抓娃娃卖气球摆了一排,大块头的玩偶来回招揽着生意,手里还晃动着一把同样五光十色的荧光棒。
  烤肠的香气混着爆米花奶油味儿的甜香,被热热闹闹的笑声乐声裹着,飞快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圣诞节到处都是人,每个项目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林暮冬稍侧过身,避过汹涌的人流,把叶枝领到了稍微清净些的地方。
  小姑娘紧贴在他身边,带着毛绒绒的厚实围巾,东瞅瞅西望望,高兴得不行:“好漂亮呀……”
  林暮冬看着她,瞳底的光芒和软了下,轻轻摸了下她的头发。
  软软的发丝蹭在掌心,叶枝在他手掌下仰起头,弯着眼睛:“谢谢林教练。”
  林暮冬看看四周,眼睫垂下来,摇头:“人太多了。”
  他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知道这里的人会这么多。即使明天没有比赛,他们也不能在外面停留太久,看现在的人流量,几乎玩不了几个项目。
  叶枝眨眨眼睛:“林教练,你要玩旋转木马吗?”
  林暮冬一顿,轻蹙了下眉峰。
  他十五岁就进了省队,十六岁直升国家队,连学业都是专人辅导远程完成的。除了随队去各处比赛,就只有医院去的最多,根本不会来这种地方。
  花了些力气才在游人的缝隙里看清旋转木马长什么样子,林教练沉默着站了一会儿,迎着小姑娘干干净净的眸子,摇了摇头。
  叶枝一点儿都不意外,牵着他的袖子,弯腰看地图:“云霄飞车?”
  林暮冬:“……”
  叶枝认认真真地看,继续给他念:“海盗船,大摆锤,水滑梯,跳楼机……”
  林暮冬侧过头。
  那个被微波炉热坏了的奶黄包又忽然从记忆里跳出来。
  有些事他从没想到过要去做,所以刚开始做的时候,就总是做得不好。
  总是做不好。
  推拿按摩过后的手腕已经疼得几乎没了知觉,想动一下都困难。林暮冬右臂动了下,沉默一会儿,低头看她:“你去玩,我等你——”
  他的袖口忽然被轻轻牵住。
  一点牵拉的力道传过来,林暮冬蹙起眉,下意识顺着力道往前走了几步。
  叶枝已经很有决断力地换了一张地图。
  小姑娘指着上面画的冰淇淋摊,清澈的眸子亮晶晶的盈满了期待,积极性跟刚才截然不同,重新从第一个开始问:“林教练,你想吃冰淇淋吗!”
  /
  半个小时后,叶枝已经心满意足地绕了游乐场大半圈,吃了半个冰淇淋、一个蛋挞、一小块华夫饼、半份章鱼小丸子,高高兴兴揉着肚子打饱嗝了。
  林暮冬低着头,单手护着她,给她拿着剩下的半杯冰淇淋。
  欢快的圣诞歌在耳边响着,热热闹闹的,灯串连在树上房檐,在漆黑的夜幕里努力闪着各色的亮光,连成一片光海。
  小姑娘仰着头专心看灯,无忧无虑的,点水似的澄澈眸子里映着蓝莹莹的光海,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着哼歌。
  温温糯糯的嗓音,又软又甜,暖乎乎的,像是煮熟了的红豆汤圆。
  林暮冬侧身替她挡了下风,低头:“冷不冷?”
  “不冷呀。”
  叶枝今天穿得暖和,又在游乐场里走了一大圈,几乎有点儿出汗,弯着眼睛摇头:“一点都不冷,这里很好玩……”
  她说这话,注意力又不自主地被远处吸引,目光也跟着亮了亮。
  一看就是又找到好吃的了。
  林暮冬唇角轻提了下,瞳光微温,朝她抬起手,准备把地图拿过来看看路线。
  叶枝埋头认真吃了一路,地图早被收到书包里忘得一干二净。见到他伸手,有点儿犹豫,抬头瞄了下他的眼睛。
  林暮冬扬了下眉峰。
  小姑娘迟疑了一会儿,试探着交出手,放在了那只手的掌心。
  软乎乎的触感,因为一直焐在口袋里,还是温温热热的,轻攥着他的手掌,力道使得温柔又小心。
  被掌心的温度一拂,林暮冬呼吸微滞,垂下视线。
  这几天做复健的时候,为了保证韧带和肌肉能在要求状态下拉伸到位,叶枝一直都要握着他的手帮忙施力找感觉,这个动作已经做得很寻常了。
  但现在无疑又是不一样的。
  他们不是在队医的宿舍里,也不是在治疗复健。
  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灯串从他们头顶牵过,把绚烂的光芒一股脑地倾泻下来,甜香的气息飘荡在空气里,欢快的乐曲叮叮当当地响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小姑娘把手交给他,任凭他牵着。
  乖得不行。
  林暮冬落着视线,慢慢收拢手掌,把那只手包拢在掌心,声音轻缓:“叶枝。”
  他的嗓音低沉柔和,慢慢念着她的名字。
  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叫了自己,叶枝迟了一刻才抬头,眨了两下眼睛。
  林暮冬看着她,低头扫了下自己还只能轻握着她的右手,摇头:“没事。”
  他没再说话,只是握住了小姑娘的手,由她带着路,往那一片灯火通明的地方走过去。
  他们大概是抄了什么还没铺好的近路,这一段路都没有照明,也没有什么人走,被别处的灯火通明一映,就显得尤其漆黑冷清。
  叶枝低着头走在前面,摸出手机开了手电,仔细地辨认着路况。
  林暮冬任凭她牵着,步伐放得很慢,一步步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映在手机微弱光芒下的侧脸。
  “外面人多,一会儿又要挤来挤去了。”
  小姑娘很操心,一边往前走,一边轻声慢语地嘱咐着林暮冬:“要是人太多了,一定要记得松手。你的肌肉刚刚开始恢复,这几天不能拉伸,不能太使力……”
  她说得很认真,声音虽然软糯,语气却一点儿都不含糊。
  身后的脚步声忽然一顿,掌心的力道也稍稍加重。
  叶枝怕伤着他,连忙跟着停下步子:“怎么了,是疼了吗?我看一下……”
  林暮冬站在原地,微低了头,瞳底漆黑深邃,目光落在她身上。
  叶枝怔了怔,仰起脸。
  林暮冬皱着眉:“不用松手。”
  用力压下那一点不知道是被什么激起的抵触,林暮冬低下头,视线牢牢罩着她,嗓音不自觉压低:“不用松手。还有左手,用不着这么小心——”
  “是有左手呀。”
  叶枝很成熟地叹了口气,转过来和他面对面,踮着脚摸了摸林教练的脑袋。
  小姑娘很理智,依然让他牵着自己,右手拉住了他的左手:“可是这样都不松开,咱们两个不就要手拉手转圈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