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的时候, 林暮冬已经在队医的引导下, 对右腕进行了全套详尽而细致的检查。
叶队医专业得毫不含糊, 一只手贴在他的腕间, 引导他的动作, 始终专注地探查着指下肌肉沿力道的走向变化。
中间还体贴地拉着心跳过快的林教练坐下, 把着脉让他深呼吸休息了一会儿。
全套检查做完, 林暮冬的右手已经麻得彻底没了任何感觉。
“回去可能会疼一点儿,要用热毛巾敷敷,不要一直劳损了。”
叶枝拧了热毛巾替他敷上, 打圈轻轻揉着:“按摩热敷配合针灸,每周三到四次,至少要半个月到一个月才有效果, 要坚持……”
林暮冬右手平放在桌上, 垂下视线,看着埋头用功的小姑娘。
已经过了半夜, 连刘娴和柴国轩都熬不住, 当他是又去了什么地方散心, 试探着发了消息提醒他已经散会, 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叶枝却好像已经一点儿都不困了一样。
不光不困, 还在全神贯注地做着笔记, 握着他的手仔细检查一会儿,就又往纸上添几行。
她写字也不算快,纤细手指扣着蓝黑色的按动水笔。一笔一划的, 写出来的字工工整整横平竖直, 放下笔的时候,白嫩的指腹就被压出了一点微微的红。
林暮冬低头,看着旁边几张纸上密密麻麻的笔记。
他到现在也依然不清楚,小姑娘究竟哪儿来的这么好的耐性。
不知道病因就广撒网,没时间就偷偷熬夜,到现在了还用笔做笔记,手绘解剖插图,字迹清晰条目分明。
还带索引的。
射击运动员当然是需要耐性的,但这份耐性也是以成绩和胜利作为最终的目标,每付出一点努力就能看到真实的进步。
可叶枝现在做的,却是一件几乎已经注定了不可能有结果的事——
“不会没有结果呀。”
温糯的嗓音响起来,慢吞吞的,清晰落在耳边。
林暮冬霍然回神,眉峰无声蹙了下。
叶枝弯了下眼睛,又低下头,指腹在他的疤上小心抚过:“找办法……一直都是要找办法的。”
“我们现在就先让它不疼。”她的声音轻轻的,“只要不疼,就是好一点儿了。”
叶枝抬起头,眸子里带着柔软干净的光亮:“等不疼了,再复健,说不定还能多做点事呢?”
她的语气认认真真,像是再说一件很可能的、一点都不难的事:“说不定我就找到了能做手术修复的团队,做了手术,慢慢复健,最后能治好呢?”
林暮冬错开视线,想要开口,一颗剥开的薄荷糖已经递到了他唇边。
小姑娘拄着桌面,探了脑袋打量他的神色,白皙指尖捏着糖,眉眼弯弯地等着他张嘴。
林暮冬的眼底沉了沉。
叶枝的专业技能是实打实的,不可能错估他的伤势,也不可能不明白这种伤治愈的几率有多渺茫。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该被这样无望的努力徒劳占据精力。
林暮冬深吸口气,侧了下头,嗓音微低:“叶队医——”
不知道是不是当医生的都练就了见缝插针的本事,他一开口,糖块已经被又稳又准地塞进了嘴里。
叶枝自己也含了一颗,腮帮微微鼓起来,小仓鼠似的蹲下去收拾论文,慢半拍地含含糊糊抬头:“嗯?”
林暮冬:“……”
冷风毫不客气地往嘴里灌,清凉气息瞬间冲淡了深夜的丝缕倦意。
第一次吃薄荷糖的林教练被迫咽下了所有要说的话,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咬紧牙关吸了满嘴的凉风。
叶枝蹲在地上,看上去依然乖乖的,眨着眼睛仰起脸望着他。
林暮冬静坐半晌,终于轻叹了口气。
他无奈地提了下唇角,眼尾一点点温和下来。起身揉了一把叶枝的脑袋,把那颗嘶嘶冒凉风的薄荷糖嘎嘣嘎嘣咬成碎末咽下去,陪着她一块儿蹲在地上,收拾起了满地的论文。
/
第二天,叶队医毫无悬念地在赛场边上睡着了。
飞碟队的比赛,没出现什么需要队医处理的意外。柴国轩正和刘娴都知道她最近辛苦,正商量要不要给小姑娘调半天假,边上的林教练已经不声不响地脱了难得一穿的羽绒服,把人严严实实围了一圈。
羽绒服是射击队上次去俄罗斯集训,统一发放的。
当地的牌子,战斗民族出品,绒厚扛风质量结实。就是环境所限,造型实在有些笨重,拿来穿严重影响气质,大部分人从冰天雪地里回来就都没再碰过。
刘娴正跟柴国轩商量能从哪儿暂借来个队医代班,眼睁睁看着一道身影擦肩过去,话音一顿,错愕抬头:“林教练——”
林教练没听见,走到叶队医的座位边上,半蹲下来,低声跟她说了几句话。
叶队医揉着眼睛抬头,撑着胳膊想要坐直。
又被林教练按着肩膀,耐心地一点点哄了回去。
林教练脱了身上的羽绒服,声音低得听不清,跟小姑娘有商有量地,把人裹了个结实。
……
刘娴慢慢收回视线,用力揉了两下眼睛。
林暮冬应该不能知道今天叶枝会犯困。
哪怕知道,也不像是特意穿羽绒服过来,就为了替小姑娘裹个衣服的人。
大概是恰好今天就想穿了。
看着那件把小姑娘裹得暖暖和和的笨重羽绒服,刘娴谨慎地吸了口气,朝柴国轩打了个手势,按下还在伤心难过的飞碟队领队,示意几个人都把声音压得低了低。
……
今天恰好想穿羽绒服的林教练还在和叶队医低声说话。
“不冷……”
被裹得暖暖和和的,连冷风都好像没了踪影。叶枝轻轻打了个哈欠,在羽绒服里动了动,撑开眼睛看着衣着单薄的林暮冬:“林教练——”
“我不冷。”林暮冬从随身的行李袋里拎出个热水袋,放进她怀里抱着,“听话。”
他的嗓音压得低低的,语气又柔和,正好落在了最催眠的频段。
叶枝努力眨了眨眼睛,眼睫却好像更沉了。
林暮冬把羽绒服的拉链一丝不苟拉到头,伸手理了下帽子,让她枕得更舒服一点儿:“睡吧。”
小姑娘困得软绵绵的,让抬手就抬手,让动脑袋就动脑袋,听话得不行。
林暮冬一手半托在她颈后,探身下来,抬手碰上羽绒服的领口。
叶枝忽然偏了下头。
两个人离得太近了,她这样一动,脑袋就不自觉地轻蹭上他的肩膀:“林教练,今天还能治手吗?”
臂上盛了点力道,软软的温度透过衣料,在肘弯落定。
林暮冬的动作稍顿了下。
久病成医,他听了太多的诊断和定论,看了太多的总结报告,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状况。
他几乎已经能给叶枝背出来他的肌腱缝合中出了什么错、因为护理不当感染后贻误了多久的时间、目前黏连的程度、究竟为什么治不好。
可他忽然不想说了。
小姑娘的眸子里还蒙着困倦的水汽,眼底有淡淡的青色,看起来确实已经很累了,却依然牵着他的袖口,力道柔软又执着。
……哪怕能好一点。
林暮冬单手揽着她,肩背微俯下来,让她好好地枕在自己左臂上。
他的身形依然静默无声,垂在身侧的右手轻攥了下。
微凉的细腻触感好像还能感觉到,小小的,温柔地覆落在掌心。
小动物似的,敏锐又警惕,好像稍微一吓唬就会立刻跑掉。偏偏又异常勇敢地、比任何存在都更加坚决地停留在他的手上。
他至少——
林暮冬阖了下眼,抬起右手,慢慢整理着垫在小姑娘颈后的帽子,帮她把短发轻轻理顺。
发丝被轻轻拂开,淡淡的暖意擦过脸颊。
叶枝舒服得眯了下眼睛。
早上起来凭着十足十的意志才艰难睁开眼睛,一上车就忍不住睡着了。叶枝到了赛场,被冷风一吹才短暂地清醒了一阵,这会儿正是最困的时候。
射击并不是多激烈的运动赛事,不是每场比赛都会有队医出场的机会,甚至有很多时候比上一天都未必用得到。
今天的比赛进行得很顺利,叶枝努力跟着看了一会儿,眼皮不小心黏上,再好不容易彻底睁开,已经被羽绒服好好地裹上了。
叶枝整个人陷在大了好几号的羽绒服里,抱着热水袋,又这样被他罩着,暖和安稳得整个人都要陷进梦境的海洋里去。
枕着的臂弯安稳坚实,叶枝侧了侧脑袋,不自觉地轻蹭了下温暖的布料,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林暮冬瞳底的光芒一瞬深了下。
他至少——应当能牵她的手。
小姑娘枕着他的胳膊,困得朦朦胧胧的,依然支撑着不肯合眼睛,还在等他的答复。
林暮冬静静站了半晌,点头:“好。”
为了保证队医的休息时间,林暮冬看了下时间,特意强调:“我早点去,不准再熬夜,十一点半必须睡觉。”
叶枝困的时候尤其听话,眼睛高高兴兴弯起来,在他臂间点头点头点头:“好呀……”
林教练很严厉:“也不准再给我吃薄荷糖。”
叶枝动作一顿,眨了两下眼睛。
小姑娘困懵了,动作反应都有点儿慢,仰头望着他,小巧的鼻尖耸了耸,泛红的眼尾一点一点耷拉下来。
有点委屈。
林暮冬:“……”
林暮冬闭了下眼睛:“就一颗,睡吧。”
叶枝心满意足,又往羽绒服里缩了缩,整个人几乎都陷在暖烘烘的温度里,听话地阖上了眼睛。
林暮冬没走,在她身边的空位上坐下,挡住了最后一点可能刮过来的风。
*
一天的比赛平安无事,一点儿没打扰到队医在场边补觉。
飞碟队领队偷瞄了一天,跟到了开会的套间蹭泡面,拉着柴国轩诉苦:“有这么无聊吗?我一直觉得我们飞碟比射击有观赏性啊……”
“行了,射击观众至少还能看着靶。”
刘娴一针见血:“你们飞碟一出去,除了专业队员,人家都不一定看见在哪儿。”
飞碟队领队挺难过,闷不吭声缩回去,挨个回了队里小伙子的微信。
射训中心囊括了飞碟、射箭、射击队,射箭有自己的锦标赛,只有飞碟一直挂在射击这边,明明训练从来不在一起,每次比赛还都要碰一次头。
两支队伍在亲切有爱的表象下互怼惯了,柴国轩懒得多管,摆了下手:“人各有志,兴许人家叶队医不喜欢太活泼的……50米消息下来没有?”
听他提起这个,刘娴的神色也沉了下,摇了摇头。
比赛是在最后一天,世锦赛除了业内运动员,关注的人向来少。可也正是因为关注的人少,哪怕弄出点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会引起过大的反响,射联也会因为“创新”、“增加观赏性”的理由对其更加包容。
他们之间都已经传开了小道消息,说不定组委会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却一直都按着消息不放出来,很显然就是在盘算着什么。
“现在50米手|枪是h国的保留强项,这儿又是他们主场,不管做什么都不奇怪。”
刘娴声音压得低,敲敲桌面:“之前几场咱们压他们压得狠,10米气手|枪叶队医临场那么一治,直接把人挤出了前三,估计已经记恨上了。万一回头摆咱们一道,拿不出来人跟他们正面对上……”
柴国轩靠在椅子里,视线落在窗外,没出声。
气氛一下子有些凝重,飞碟队领队抱着泡面,有点儿不敢说话:“林教练伤还没好吗?真的不能上吗……”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已经被两道严厉的视线钉得没了声息。
柴国轩就没动过让林暮冬上的心思,语气严厉:“哪怕伤好了也轮不到他,他都多久没练过50米了?”
林暮冬在手|枪项目里统治的时间太长,有时候50米没人,也会去救一救场,一样能拿下不错的成绩。长久下来,所有人对他都有了盲目的信赖。
可越是这样,柴国轩越不能让他再出现在赛场上。
射击是最容易有老将因为后继无人复出的项目,可短暂的恢复性训练又太难找回状态。
柴国轩见过无数仓促复出的老将在媒体笔下“惜败”、“不复当初”、“惨负新人”,无论如何也不想让林暮冬也走上这条路。
处在巅峰状态的运动员状态滑落都可能被抨击质疑。如果让人知道林暮冬已经连靶都没法击中,谁也不知道会引发什么样的舆论反弹。
看着两个人严峻的神色,飞碟队领队隐约猜到情况,老老实实闭了嘴。
“不准再提这件事。大不了就是个闭幕式的表演赛,纪念纪念项目也就到头了……不可能真撕破脸,回头不一起参加奥运会了?”
柴国轩吸口气压了压火,撑着坐直,摆摆手:“不说这个了,看看明天的比赛——”
他终于察觉到有些不对,皱了下眉,往四处看了看:“暮冬呢?”
刘娴往四处找了找,摇摇头。
柴国轩是手|枪项目出身,哪怕现在带着整个射击队,刘娴和林暮冬也还是跟他最熟悉的两个。每次开碰头的小会,林暮冬虽然不说话,但至少还都是在的。
今天不知道怎么,居然没坐在每次给他专门空出来的那个沙发里。
“看——就说了别老不说话,再怎么也出点声,回头人丢了都得过半天才能发现!”
柴国轩年纪大了爱操心,找不着人就开始着急,摸出手机给他打电话:“他跟车回来了吗?是不是落赛场了?”
刘娴有点儿不敢想林教练在柴队心里的形象,迟疑着拦他:“回来了吧?我记得他领着叶队医上的车,两个人还商量什么时间,好像是约了什么……”
看看飞碟队领队就知道,林暮冬在队里哪怕不出声,也无疑是足够有存在感的。
刘娴最近都忍不住观察林教练时隐时现的孪生兄弟,顺着回忆那时候的情形,脑海里灵光一现,忽然想起来了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林暮冬今天一天好像都没戴护腕。
也没去练枪。
大概是他坐在叶队医身边的时候显得太自然了,刘娴观察了他们一天,甚至没觉出有什么不对来。
想起上午见到的情形,再联系昨晚发生过的事,刘娴隐隐约约生出点儿预感,拼命给柴国轩打手势,叫他先别打电话:“柴队——林教练有没有可能是去找叶队医看手了?”
“怎么可能,你以为带他去看一次手有那么容易?”
柴国轩摆了下手,听见另一头电话通了,收回注意力:“暮冬,跑哪儿去了?天快黑了,用不用找人去接你?”
“不用,一会儿就回。”
林暮冬的声音隔了一刻才在电话里响起来:“我在叶队医这——”
他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听筒忽然传来悉索的磕碰声。
……
刘娴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万一呢?说不定……”
像是被什么捂住了话筒,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闷得不大清楚。
“哪儿来的万一……你当他是五岁小孩儿,抱一下摸摸头,给颗糖吃就让人治手了?”
柴国轩的声音透过一层阻隔传过来,不大清晰,却依然听得出重重叹了口气:“要真这么容易,我不早把他绑到医院去了?”
另一头无可奈何的安静下来。
说服了刘娴的柴国轩松开了捂着电话的手,声音转而清晰,依然弥足和蔼地关心着已经不是五岁小男孩的林暮冬。
柴国轩:“在叶队医那儿啊?挺好挺好……在叶队医那儿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