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小时的航程, 在整个射击队教练组沉默而震撼的注视下, 仿佛不需要进食喝水、从来靠光合作用维持生活的林教练一丝不苟地拦住空姐, 要了三次可乐。
  撑得小姑娘直到下飞机都瘫在座位上, 对着从灯流坠入云层的窗户, 一个接一个轻轻地打着气嗝。
  连晕机都没顾得上。
  红眼航班, 落地的时候已经挺晚。寒风卷着的f城国际机场灯火通明, 热闹得和平常大相径庭。
  三个国家的射击队都在今天晚上到,协调了时间,会坐统一的大巴去主办方安排的住处。中国是到的最早的一队, 还要在机场等半个多小时。
  出征的队员要统一组织,教练员们点名整队忙得团团转,连林暮冬都被焦头烂额的刘娴拉去帮忙。叶枝暂时没什么任务, 和柴国轩打了个招呼, 悄悄钻进了洗手间。
  一身轻松地出了洗手间,叶枝长长舒了口气, 站在水池边, 仔细洗着手。
  她从小就很喜欢喝可乐, 在国外的实验室里不给喝碳酸饮料, 到了射击队也因为天太冷一时没想起来。暖暖和和地坐在飞机上, 穿得又厚实, 看到酥酥冒泡的可乐里叮叮当当敲着杯壁的冰块,就忍不住馋了。
  要不是林教练严格,第二杯开始就不给加冰块, 她说不定还能再喝一小杯。
  飞机上的杯子不算大, 喝三杯也已经挺撑得慌,也没顾得上问是不是还能要点心和好吃的。
  叶枝眨眨眼睛,擦干净手上的水,又忍不住想起林暮冬接过可乐递到她手里的样子。
  手指修长稳定,骨节分明,看起来干净有力。
  就是……有一点儿冷。
  叶枝都觉得他递给自己的可乐哪怕不加冰,也滋滋冒着凉气。
  有可乐喝,不吃小点心好像也没有多遗憾了。
  叶枝满足地揉了揉肚子,背好书包绕过回廊,准备回去找大部队,脚步忽然轻轻一顿。
  她头一次来f城的机场,对路不太熟,只模模糊糊记了个方向,现在看哪儿都觉得一样了。
  叶枝仰起头,努力认了认路标。
  这边的灯光已经很暗淡,看起来不像是队员通行的主要通路。叶枝试着往前走了一段,见到有亮堂的地方,过去想问问路,目光却忽然亮了亮。
  绕的方向至少还是对的,回去的不是来的那条路,却正好遇到了货舱正在往下卸运动员们的比赛用枪。
  几个国家的运动员用枪,正源源不断地被运送下来,逐个对号检查,要送去入库封存。
  头一回看到那么多样式各异的枪盒,叶枝有点儿挪不开步子,睁大眼睛,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
  大概是那个纯黑拓印着金龙的枪盒印象太深,叶枝一眼就从那批枪盒里认出了林暮冬的。和一群颜色制式各异的枪盒混在一块儿,独一份儿的霸气四溢,哪怕只是一动不动地放着都显得威风凛凛。
  看着就比别的枪厉害。
  叶枝拉着书包的肩带,神气地弯了下眼睛,想要转身离开,正巧跟几个高大的异国运动员擦肩而过。
  那几个异国运动员风尘仆仆,人人手里都拎着个行李箱,大概也是刚落地的。叶枝差不多能听出他们双方操着不甚标准的英语交流,像是在争论着什么事。
  叶枝被堵在边上,仔细听了一会儿,好像是那些人想要这就取枪调试,明天直接到训练馆进行恢复训练。
  那些运动员的动作很快,得到了安检方的允许,就开始按着编号抽取着本队的枪盒,那只纯黑色的枪盒也混在里面,居然被一块儿抽了出来。
  叶枝一怔,攥了攥书包的肩带,快步跟了上去。
  那几个运动员草草确认了编号,想要把枪带走,没走出几步,就被气喘吁吁追出来的小姑娘拦在了路上。
  还背着书包的小姑娘,穿着厚厚的白色羽绒服,裹着软乎乎的围巾。巴掌大的脸精致得像是个瓷娃娃,柔软的黑色短发垂落下来,小巧白净的耳朵被冻得有一点儿发红。
  看起来就像是跟着父母出来旅游,不小心跑丢了的高中生。
  为首的运动员没当回事,随意摆摆手:“小家伙迷路了?那边有机场工作人员,找他们——”
  “我没有迷路……先生。”
  叶枝换了英语,轻轻吸了口气,看着比飞机上的莫西干头还要高大不少的异国运动员,鼓起勇气指了指那个纯黑的枪盒:“这是我——”
  她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停下认认真真想了想:“这可能是我们队教练的枪,您可以再确认一下吗?”
  些微不易觉察的慌乱在那个异国运动员眼里一闪而过,抬手想要排开她,不屑嗤笑:“这都是运动员的枪!没有教练员会带枪过来——你是觉得这东西很酷,想要试试看吗?”
  异国运动员回头扫了一眼检录处,声音稍稍压低:“这东西能把你漂亮的脸蛋儿崩出道难看的疤来,你最好不要尝试……”
  他的目光发冷,话里已经带了十足的威胁。
  叶枝的脸色有点儿白,却依然没有让开,坚持着轻轻摇头:“我只是想看看那只枪盒,如果是碰巧长得一样,我会道歉的。”
  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就不像射击运动员,抿了下唇角,低头从口袋里往外掏挂牌:“我是中国射击队的队医,这是我的身份证明……”
  “一个队医,跑出来惹什么闲事!”
  眼看这里的动静已经引起了安检方的注意,异国运动员越发焦躁,一把挥开她递过来的挂牌,想要去挑出那个枪盒尽快拿走。
  纯黑的枪盒压在一摞枪盒下面,分量沉甸甸的十足十,面上又光滑不好着力。他使了半天的力气也没能拽出来,没等叫队友过来帮忙,手下猝不及防的一空。
  叶枝已经从另一头拿到了枪盒。
  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看上去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吓得唇色淡白,眸子里隐约洇着水汽,偏偏随手一拽就把严严实实压着枪盒抽了出来。
  还牢牢地抱在了怀里。
  异国运动员神色一沉,上前一步,劈手要把枪盒抢下来。
  他的手刚扬起来,就被另一只手牢牢架住。
  干净冷白,手指颀长骨节清晰,看起来好像不带一丝温度。
  一只手臂横在身前,纹丝不动地护住了惹“闲事”的队医小姑娘。
  叶枝怔了一会儿才缓过神,眨眨眼睛,迟疑着回头。
  冲锋衣冰凉的外罩擦着她的脸颊,拉链拉开的缝隙里,不着痕迹地悄悄透出一点儿温温热意。
  两个人的距离实在太近,叶枝不得不费了点儿力气仰起脸,才看到了林暮冬线条分明的脸庞。
  黑得幽深的眼瞳清冷,像是冰面上折出的冷光,清晰锋利,凛然破开薄雾,钉得对方瞬间没了再动弹的胆子。
  那个异国运动员一看到林暮冬,神色瞬间变了几变,磕磕巴巴:“林,林先生——”
  林暮冬没理会他,落下视线,看了一眼怀里抱着枪盒的叶枝。
  小姑娘队医这一回吓得比飞机上还要厉害,眼睛都红了,轻轻蕴起一点儿晶莹的水色,睫毛都在轻轻打着颤。却一点儿都没像那时候似的躲起来,反而异常勇敢地抱着枪盒不放手。
  自己的枪盒,林暮冬连上面的磕碰磨损都熟悉至极,当然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的枪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惦记上了。
  原则上枪械落地通过安检就允许被调试,虽然确实会带来些麻烦,但也并不违规。去年的世界杯,林暮冬的枪就曾经被人潜入库房悄悄调偏了瞄具,直到上场前才发现。
  这次他不在参赛名单里,大概是发现他随队,又带了枪过来,有些队伍就坐不住了。
  身边响起没完没了的聒噪解释,无非是不小心拿错了编号、认错了枪盒,安检方也跑过来为疏忽诚惶诚恐鞠躬道歉,一再保证不会再出现类似的失误。
  林暮冬放开手臂,接过叶枝依然牢牢抱着的枪盒。
  他的力道使得很轻,小姑娘却还是一下就松了手。
  冰冷的枪盒已经蕴上微微热意,驯服地被他拿在手里。磨得稍许褪色的棱角四平八方,搭扣牢牢锁着,没来得及被不相干的人碰到里面的任何一块部件。
  见势不妙,那几个异国运动员已经飞快跑干净了。
  安检方自知理亏,好声好气保证着一定从严检查,战战兢兢靠近,想按规定把林暮冬的枪收回去。
  林暮冬没动,垂下视线,掌心慢慢抚过陪了他八年的枪盒。
  有人针对他,并不意外。
  世锦赛是第一场颁布下届奥运会入场券的赛事,如果能上场,他自然会成为剩下几只有名强队的劲敌。
  林暮冬闭了下眼睛。
  如果——能上场……
  胸口寒意悄然蔓延,林暮冬压了压无处宣泄的烦躁,正要把枪盒递出去,却忽然被柔软的力道轻轻一拦。
  叶枝从口袋里翻了翻,掏出一块干净轻软的绒布,低头轻轻呵了口气。
  小姑娘借着他的力道,一块儿捧着那只枪盒,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因为粗暴磕碰多出来的一条不起眼的新划痕。
  仔仔细细的,反复调整着角度力道,擦两下还要眯起眼睛看看。
  认真得像是蹲在地铁站门口给人卸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