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恩斯直接带他到了科学院旋穹最顶层。
  这里位于近万米的高空,透过观景窗,整个冷星几乎一览无余。
  所有人离开屋子后,一直彬彬有礼的诺恩斯忽然换了个位置,在海梦悠相邻的沙发坐下:你还活着。
  海梦悠盯着他的脸,这张和海戒寒一模一样的脸:你又是谁。
  诺恩斯信然一笑,从一旁抽了纸笔,动手在桌上留下了一串公式。
  他刚开始写头三个符号,海梦悠就认了出来。这是冷聚变的推算公式,是他父亲海戒寒最出名的研究成果之一,也是夜歌者号上的子任务。
  不过,对于他是不是海戒寒,海梦悠暂时保留意见。
  这都怪我。信息泉的事情闹大了之后,我才注意到这件事。如果我早知道,根本不会出仁善院,还有师的事情。
  诺恩斯说因陀罗系统几乎接近于自治,他已经很久没过问了,也是昨天科学院出事,系统忽然下线,他才留意到出了问题,找在科学院机房的霍恩和肖一问,才隐约预感到是海梦悠回来了。
  悠悠。诺恩斯满含慈爱地看着他,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海梦悠单刀直入:因陀罗系统,是你主持研发的么?
  不完全是。诺恩斯说,这里原本就有些基础设施。我们抵达冷星之后,又升级改造了一部分。命运,你知道么?我研发的超级计算机,算出唯一解决方案是太空迁徙的那个。[1]
  见海梦悠点头,他接着说:冷星的四层硅晶体驱动结构是现有的,这里原本有个很粗糙的系统
  海梦悠的眼瞳几不可查地烁动了几下。
  然后我们把更先进的命运系统桥接上去,从老系统手里接管了整个星球。
  海梦悠立即问:原先的系统呢?
  诺恩斯朝地下指了指:他逃去了罅隙(Deeprack)。
  罅隙!
  又是这个地方。
  变成怪物的尼克也是去了罅隙。
  他怎么说呢,可能人和机器的思维,还是有比较大的不同的。诺恩斯十指交叠,那个系统,他不太愿意让命运,也就是因陀罗系统掌控他的星球。他研发了一种病毒,可以经由神经织网感染人类,搞出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东西,比如自我器官复制啦、记忆错乱啦
  自我器官复制?
  他几乎立即想起尼克藤条一般密密麻麻的手,和山姆满脸的眼睛。
  这些东西引起了好几次恐慌,我们没有办法,就把老系统和这些怪物一次性赶到罅隙去了。至少,在地面上的人不会受到任何威胁。诺恩斯话锋一转,我听霍恩说,你是不是也抓了一个感染了病毒的怪物?
  跑了。海梦悠盯着他的眼睛,我大意了,把他交给了别人,他半路上就溶解,透过地面跑了。
  诺恩斯脸上划过一丝失望表情。
  他转而问:你这次在神经织网的统一改动,我非常支持。其实我们早该这么做,但就是没有你这么优秀的引领者。所以,你既然回来了,想不想来科学院?我给你最高权限,因陀罗系统,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更改。
  海梦悠极细微地挑了挑眉尖。
  不过,这都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诺恩斯笑了笑,过几天,我把监视Birds重新编好,等天气稳定了,带你四处看看。
  海梦悠没有正面回答:之前的老系统,你们还有他的资料么?
  哦,你说寂啊。你等等。诺恩斯起身,从书架最顶端取下来一张照片,摆放在海梦悠眼前。
  看到这张照片的一刹那,海梦悠的身形细微地停滞片刻。
  诺恩斯旋穹前,诺恩斯和一位举着主教权杖的人站成一排。而两人中间,站着一位近乎完美的人形机器。
  他比诺恩斯和主教高出一个头,通体黑色,锐利得像锋刃。
  诺恩斯的指尖在他身上点了点:喏,这个就是寂。
  第41章 憧憬 复杂而坚定,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眼
  看着还挺酷,是不是。诺恩斯说,他可比外表看起来厉害多了,整个星球的物理结构都是他造的,冷星,可以说是寂的星球。
  海梦悠垂眸看了一眼。
  夜歌者号是顺着Hope0001的信号抵达的冷星。
  而按照诺恩斯所说,是寂完成了整个星球的物理结构,那么这位寂,要么就是Hope,要么和Hope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海梦悠若有所思:他现在在罅隙。
  是。
  罅隙。
  海梦悠默默将这个目的地记在心里。
  *
  诺恩斯客客气气,带他在科学院四处视察。
  海梦悠刻意引着方向,带诺恩斯走到潜入时来过的心脏屋子附近,装作不经意打开,他本以为诺恩斯会有些尴尬,没想到诺恩斯主动把门推开,大方解释:这是舆情监控员生产线。
  舆情监控员?
  你知道的,因陀罗系统对情绪稳定性要求很高,为了稳定新人类的情绪,我们研发了许多智能仿生人,都由系统控制着,安插在社会里。舆情监控员就是其中一种。比如,你曾经认识的尼克,他家里人其实早就回收完毕,为了不让他难过,我们依然安插了仿生人在他身边,陪他生活,和他过生日。不过,我看尼克最近也退休了,他那批仿生人,应该都会撤回来,重新组装成新的监控员。
  海梦悠忽然想起一大群人围着尼克过生日的画面。
  尼克笑着接过蛋糕,烛光映亮他的脸庞,可围着他、注目着他的所有人,瞳孔正中心闪烁着影像采集系统,一帧一帧地记录尼克的一点一滴。
  他背后莫名有些发麻,共振翼里也全是乱七八糟的噪声,他轻退一步,环顾四周。
  科学院的地下通道又长又黑,他忽然有种错觉,这条地道就像是某种活的腔体,吞噬着、蠕动着,缓缓地蚕食整个世界。
  悠悠,你怎么了?诺恩斯回头,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他伸手,想探一探海梦悠额头的温度,手却被快速而绝情地挡了一下。
  海梦悠冷冷道:我回去。
  *
  中心广场新天顶下。
  几个小孩凑在一起,脸几乎要贴上天顶,他们全部盯着天顶外的巨大机器磁流体发电机。
  蓝白的电光在其中涌动,无数光点被搅成暴风的形状,又被偏转力裹挟着前进。
  小胖子。
  其中一个小孩的脑袋被用力揉了揉,那小孩捂着后脑勺,烦躁回头,面色忽然舒展:悠!
  几个小孩也跟着回头,好奇地打量着他。
  小胖墩一头扎进他怀里,他说自己好端端在床上躺着睡觉,结果一睁眼,竟然从第89区来到第0区!
  院长他们都不在,都怪我,我瞎梦游。他懊恼地拍着脑门说,不过,我要是没梦游,就看不到那么大的共感笼,也看不到这个了。
  小胖指了指背后的光球。
  海梦悠微笑着,矮身到和几个小孩齐平的位置:你们不怕这东西么?
  小胖摇摇头:我们问过大人,说是有外面的这个线圈束缚,里面吓人的东西就跑不出来。
  的确是这样。海梦悠偏头一笑:来,把手给我。
  他握着小胖的胳膊,把他肉乎乎的手轻轻贴上半透明的天顶。
  小胖刚触上天顶,惊喜喊道:暖和的!
  旁边几个小孩见状,也跟着把自己的小手贴上去。
  真的是暖和的!
  何止是暖和的。海梦悠温声解释,外面那个发电机,有好几千度,不过它有一层高温隔热陶瓷,再加上有一段距离,所以你们摸着只是温温的。
  好神奇。小胖的眼里全是奔涌的电光,因陀罗里根本学不到这些东西。我们就学一些最基础的算数、机械维修的课程,毕业了就按成绩进诺恩斯监控机器人。可我一点也不喜欢诺恩斯,更不想拧一辈子螺丝。
  他忽然回头,和海梦悠咬耳朵,你是不是和江江关系很好啊?
  海梦悠心里忽然被挠了一下,几小时前的疯狂画面忽然闯进他脑海中。
  他有些不自然地答:还行吧。
  小胖仰着头,双手合十:你有空能不能带我去见江江,其实,我们都想当他那样的自由影响者。
  海梦悠笑道:你和温院长说过么?
  温院长希望我过的简单一点,只要顺着因陀罗系统的安排,学好该学的,做好该做的,将来顺顺当当进诺恩斯就好可我还是好羡慕江江。
  小胖把自己的脸挤在天顶上,贴着看天顶外的光球:我觉得他自由自在的,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院长说,那是因为我只看到表象,他说江江那样的自由影响者,其实根本活不下去,不听因陀罗系统的,跑去当自由影响者,才是傻子。
  海梦悠温和地抚摸他的后脑勺:院长说的倒不一定错。
  小胖回头,瞪着眼睛:院长自己,有时候都不听因陀罗的。却非要我们听。而且,江江才不傻!
  你看啊。海梦悠把他圈进怀里,极具耐性地说,世上有过的顺顺当当的聪明人,也有撞得头破血流的傻子,你想成为哪一种,我说、或者院长说,都不起作用,最重要的是这里。
  他点了点小胖的胸膛:你得问问你的心。
  小胖似懂非懂地望着他,追问道:那你问过么?结果又是什么?
  海梦悠虚虚揽着小胖墩,眼神落在缥缈旋转的光球上,世上的聪明人太多了,有时候,需要一些执着的傻子。
  话刚落音,他身后传来声轻咳,一回头,江亦愁穿着件薄风衣,站在五步之外,有些忐忑地看着他。
  海梦悠的动作几不可查地一僵。
  他站起身,稍稍颔首,看似自然地避开他的眼神:什么时候来的。
  我听别人说,诺恩斯送你回来了,我也是路过,正巧碰上。江亦愁也有些不太自在,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你能去我那一趟么。
  海梦悠忽然有些紧张。
  身边的小胖倒是跃跃欲试,喊着我也要去,我也要去!结果被海梦悠按住脑门,半强迫地拧了个角度,你不许去。
  小胖揉着脑门,极不情愿地看着他俩一前一后地离开。
  天顶下暂住的人多,每人住着的船形房屋连成片状,规模不亚于小城市。
  海梦悠落在江身后,离着两三步的距离。
  他今天穿得素淡,深灰色裤子衬得小腿修长又好看。
  其实我是
  其实我想问
  两人的脚步同时顿住了,他俩都没想到,对方会同时开口。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不时有人喊一句江江或者小皇子,但那些嘈杂的声音似乎都离他们很远。
  算了,这里人多去我那了再说吧。江亦愁的脚步重新挪动。
  到了休息室,江亦愁轻轻印上掌纹,休息室大门咔哒弹开。
  他回身,留了门:进来吧。
  江亦愁朝休息室里侧走,声音断断续续:在科学院旋穹,我看到你的共振翼就想起这个东西。原本我打算一出来就给你的,没想到事情变成这样,我还以为要拖好几天才能给你。好在阿诺今天顶着风暴,回家拿了一次
  海梦悠欠身让进来。
  休息室和他上次来的时候大不一样,所有的窗帘全部拉开,灿烂的日光充斥了整间屋子。原本遮着画的黑布,也全部拉开。
  那天晚上,画着尤利亚侧影的那副画被摆在正当中。
  周围大大小小五六幅画,全画的是尤利亚。有静谧睡着的侧影,有抬手别起耳发的瞬间,还有一张,他闭着眼睛,轻轻低头,绚烂的星云在他背后绽开,就像处在整个宇宙的中心。
  海梦悠的目光依次掠过画作,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江亦愁停在星云绽开的画前,沉默着看了片刻,而后转身,静静地看着他。
  江亦愁的动作,让他心里的那点复杂变得万分微妙起来。
  他看着的江亦愁,是和他一起开笼,一起闯入科学院旋穹的、实实在在的江。
  但江回望他的时候呢?
  是在看着真实鲜活的他,还是透过他,在看自己心中幻想出来的憧憬?
  他久久靠着门,一步未动,江亦愁折返回来,停在他一步之遥。
  他看到江亦愁垂在身侧的指尖细微地蜷了蜷,而后缓慢而温柔地抬起,在即将落在他脸颊上的刹那,海梦悠侧脸,躲开了他的手。
  江亦愁的手悬停片刻,有些讪讪地收了回去。
  海梦悠掠过他一眼,而后瞥开眼神:你刚想问我什么。
  江亦愁的眉眼线条含蓄流畅,眼尾就像将断未断的墨痕那样意犹未尽。
  他瞳色很浅,眼神却深不见底,甚至有些要将人勾入,狠狠溺毙其中的意味。
  您是尤利亚卿,对么。
  居然还转了敬称。
  海梦悠感到自己心头的火蹭一下起了,之前的亲昵画面更是不合时宜地一划而过。他竭力抑着自己的火气:我是和不是,这很重要么?
  他稍稍上前一步,抬头盯住了那双惑人的眼睛:我活生生地站在这里,你看到的是我,还是你憧憬幻想里的尤利亚卿?
  回答。海梦悠在心里说。
  他有些忐忑,却又忍不住有些期盼,可江亦愁竟然细微敛下目光,避开了他的视线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