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曦没说话, 他将目光落在停留在自己胸口的指尖上, 那指尖在月光下带着莹白的质感, 仿佛是妖魅一般, 诡异非常。
他的心坏了。
王曦不由得苦笑出声。
他从来都是被人称赞的君子, 哪怕风流张狂些, 却也从未有人会将他当做卖国小人。是什么时候开始, 他竟然会被人当成会为了一己私利卖国求荣的人的?
他没有说话,容华静静等着他的回复。
来大楚之前,他就细细查过大楚的人际关系。王曦出身贵族王家又乃嫡子, 自幼风头无双,很长一段时间都被人认为将是他们这一代的领袖人物。可却被一个庶子和一个没落侯府世子打压,任何人都该生出阴暗。
哪怕没有生出这样的阴暗——毕竟蔚岚这样的人物, 很难让人产生恶感——在林澈死、王家开始和谢魏两家敌对后, 也该滋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容华本来是有些不太敢下这一步棋的,可王曦却主动伸出了手。
王曦帮了容姬。
蔚岚和谢子臣都以为是他放纵的容姬, 可事实上一切都是容姬善做主张, 他并没有这样愚蠢, 一切都是容姬在揣测着他的心思, 擅做主张。这个愚蠢的公主, 哪怕践踏着她的尊严,但对于强者的仰慕, 始终将她置于对容华又爱又恨的境地。她一面怨恨着他,一面又总在想尽一切办法想为他做点什么, 去吸引他的注意。
他知道, 可他不在乎,哪怕他知道她要去挑拨谢子臣和蔚岚,他也只做到了不强加阻拦。一个容姬死了,还有其他人,女人多的是,任何一个女人,他都有办法让她变成狄杰的公主。然而若她成功了呢?
虽然他也知道,她不可能成功。因为在见到谢子臣和蔚岚的第一眼,他便知道,这两个人是很难拆散的。
蔚岚藏着一个秘密。
容华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勾起了嘴角。
他学的东西极其庞杂,比如辨骨识人这种事,也不是一般人会去学的。可他学了,于是在近距离观察到蔚岚第一眼,他便发现了异样。
后来他多次接近她,也是想要确定这件事,等看到谢子臣的态度后,他就彻底的确定了这件事。
这真是太出乎他意料的事。很早以前他就打过蔚岚的注意,但他想的是如何将这个人纳入账下,成为自己的一员。可当他知道那个秘密后,他就明白了很多事。
比如谢子臣与她之间是无法分割的,这世上除了亲人,哪里还有比夫妻更为亲密的关系?
又比如,他该让蔚岚走远一点。
走到成为这个国家的轴心,再将她狠狠拉下来。
这样美丽惊艳的人,就该捧到顶点,在狠狠拽下来,在她摔得血肉淋漓的时候,一口一口撕咬咀嚼她的血肉,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冲动——对一个女人。这样迫切的想要摧毁她,然后在她一无所有的时候走到她面前,成为她的唯一。
“王公子,”他感觉自己似乎有了某种冲动,抬起头来,温和道:“您的答复?”
“你让我想一想。”王曦郑重道:“明日在下会亲自送王子离京,到时候,在下给王子一个答复。”
“好。”容华笑眯眯应下,转身离开。
等容华彻底消失在夜色中,王曦冷了脸,立刻道:“去长信侯府。”
王曦到长信侯府时,蔚岚在谢子臣怀里睡得正香。染墨敲响了门,冷静道:“世子,王尚书有要事求见。”
蔚岚睁开迷蒙的眼,应了一声,随后反应过来,有些不确定道:“谁?”
“王七公子,王曦。”
一听这个名字,谢子臣就冷了脸色,抱紧了蔚岚,冷声道:“不见!”
大半夜有外男来找蔚岚就算了,孤男寡女要商量事就算了,来的还是最近与他不对付的王曦,谢子臣满是不乐意。
蔚岚知道他是闹脾气,拉开他抱着她的手,将枕头塞进他怀里给他抱着,起身去穿衣服,像哄孩子一样诓哄道:“王曦这么晚来肯定是有重要的事,别闹脾气,乖。”
谢子臣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知道蔚岚在朝廷上就是这样的,可是他还是免不了觉得气愤。任谁大半夜抱着媳妇睡着觉,结果媳妇就被其他男人叫跑了,也不免有些火气。
他盘腿坐在床上,手里还抱着枕头,看着蔚岚披着外套走出去,终于忍不住提醒:“把衣服领口再拉高些!”
蔚岚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穿得规整的衣服,忍不住有些无奈。
这还不叫高,什么叫高?她以后都蒙着脸出门好不好?
她摇摇头,没理谢子臣,披着外套走到了客厅。王曦在客厅里等候已久,见蔚岚出来,两人客套了两句后,王曦便说明了来意。
“容华想让我当他的内应,”王曦开门见山道:“此事阿岚以为如何?”
蔚岚愣了愣,王曦便将他和容华的对话细细说了。蔚岚听得认真,等王曦说完后,她用手指轻扣着桌面,慢慢道:‘其实他说得并没错,阿曦,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我并不明白,”蔚岚抬眼看他:“你为何要将这件事告诉我?”
闻言,王曦苦笑起来:“阿岚,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你心里,我已经是这样子的人了?”
蔚岚没有说话,王曦抬头茗了一口茶,觉得实在是太苦了。
“阿岚,”他沙哑着声音道:“如果是你,你会卖国求荣吗?”
蔚岚垂下眉眼,已经明白王曦的意思,王曦看她的表情便知道了答案,苦笑着接道:“既然你不会做,为什么你又觉得我会做?”
“对不起,”蔚蓝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阿曦,我向你道歉。是我先入为主,我以为,阿澈的事……你会怪谢子臣。”
“怪,”王曦果断道:“我自然怪他。可是我心里并不是不清楚,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我怪不了他。与其说怪谢子臣,不如说怪的是我自己。归根到底,不过迁怒而已。我明知道阿澈活得不容易,明知道阿澈太执着于他父亲,可那么多年,我却没有阻拦他,也没能帮助他。他的死,我也是推波助澜这个人。”
“阿岚,”王曦垂下眼眸:“王谢两家已经是势不两立的局面,我怪或者不怪谢子臣,其实也早已不重要了。阿澈的确重要,我也的确怨子臣,可这从来不是我与他之间根本的矛盾。谢子臣硬逼死阿澈,于我而言,这是羞辱。”
“他有一句话至少是对的,如果我是他,我就能保住阿澈。就像如果阿澈是你,谢子臣便不会让你死。终究是我无能而已。”
蔚岚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曾经也是可以倾心相交的人,可在这个话题上,她没有任何发言的权利。
王曦也没为难她,接着道:“我来同你说容华的事,是我想着,如果直接拒绝他,以他的能耐,自然会找上其他人,若是其他人,我们未必能够知道控制,那不妨我答应他,日后再做打算。”
“如此甚好。”蔚岚点点头,接着道:“你打算如何做。”
“若你同意,那我明日便应下此事来。”王曦脑子里将未来的事迅速过了一遭,而后道:“日后,还望魏相多多关照。”
“好说。”蔚岚抬了手:“共为大楚天下,蔚岚义不容辞。”
两人商量了一阵,蔚岚将王曦送出去后,回到了屋中。谢子臣在屋里忐忑不安等了许久了,如今听到蔚岚回来,故作镇定起身道:“他这么晚来,是同你说什么?”
“明日容华要走了,”蔚岚将衣服脱了挂上,随口道:“他来策反王曦,王曦过来同我说了,想假意答应容华,当容华在大楚的间谍。”
“哦。”听到这事,谢子臣毫不意外,蔚岚爬上床来,有些疑惑道:“你不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
“我本来以为王曦会答应。”蔚岚躺下来,窝在谢子臣怀里说话,谢子臣伸手挪了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淡道:“那你也太小看王曦了。王曦的声誉并非浪得虚名。”
上辈子,王曦死后,有无数与他相熟的人给他写了小传,详尽记录了他的行事作风,谢子臣上一世不曾如此接近过这个人,却自认十分了解他。
“他只是感情用事。”
“林澈……”蔚岚有些无奈道:“他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的。”
“我不需要他的原谅。”谢子臣淡道:“他原谅,与我也是敌人。不原谅,与我也是敌人。我若对他留半分情面,便会保下林澈。”
蔚岚没说话,她责怪不了谢子臣什么。王谢两家对立,这样的家族之争是难以避免的。长信侯府只是一个小族,不需要争抢什么资源。可王谢两家家族庞大,不是你上就是我上,根本没有什么言和的机会。
为了一个未来的敌人牺牲自己的利益,从来不是谢子臣的作风。
可也不知道怎么,蔚岚心里就有那么几分难过。
“其实我来到这个世界,最高兴的时候,就是读书那一年。”
她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来,那时候一群少年人在水榭醉酒的时候。
“人总会长大的。”谢子臣摸了摸她的发,温和道:“阿岚,别难过。”
蔚岚应了一声,没再多说。
第二日,蔚岚与王曦一同送容华出城。
如同来时一样,容华去也去得极有声势。他善于为人,在盛京这么些时日,已经结交了许多好友,一行人来给他送行,容华同众人一一拜别后,来到王曦面前。
王曦对他恭敬行了一礼,却是道:“改日有空,无论山高水远,必当北赴狄杰,与殿下畅饮。”
容华笑了笑,知道了王曦的意思,抬手虚扶了一把王曦,暗中给他塞过一封书信,笑道:“那在下必将扫榻以待,恭候阿曦了。”
与王曦道别完,容华来到车前,蔚岚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他正准备上车,突然同蔚岚道:“魏世子,可否扶在下一把?”
蔚岚没说话,抬起手来,不过是搀扶一把,既然容华开了口,她也不会拒绝。容华将手覆盖上了蔚岚的手,踩着矮凳上了马车。
周边人都离他们离得极远。容华上了马车后,握着蔚岚的手,却是没有放开。蔚岚面色平淡抬头,淡道:“殿下该启程了。”
容华没说话,他半跪在马车前,摩挲着蔚岚如玉的手背,温柔道:“魏世子的手,真是纤纤细手,小巧精致得如女子一般。”
“殿下说笑了。”
蔚岚往后收手,容华却一把抓紧了她,凑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道:“在下第一次见世子,便觉得世子如女人一般惹人爱怜,心中便生了爱慕之意。”
蔚岚脸色冷下来,冰冷抬眼,迎上对方似乎带着宠溺的笑容。
容华的唇就贴在离她一寸之处,呼吸缠绕在一起,容华握着她的手,眼中带了几分狂热。
“魏世子,”他低哑着声音:“下次相见,在下必当迎世子入我后宫,如何?”
“呵……”蔚岚笑出声来,冰冷道:“殿下怕是没命等到那一天了,就殿下这身子,”蔚岚眼中有了怜悯:“能拖一日,就拖一日吧。”
说完,蔚岚手上用了力,一掌推了过去,容华不躲不避,低头就亲上蔚岚的唇。
冰冷的唇落在蔚岚面上那一瞬,蔚岚一掌将对方击入马车之中,容华被砸在车壁上,随后急促咳嗽起来。周边侍卫纷纷拔刀,蔚岚面色从容转身,径直离开。
“站住!”
一个侍卫拦住他,怒道:“你对我们殿下做了什么!”
“放……放他走……”
马车里传来容华夹杂着咳嗽的声音,侍卫们虽然心有不甘,却还是收了剑。
蔚岚直接离开,容华叫住她:“蔚岚!”
蔚岚停下步子,容华喘息着,艰难道:“记住我的话。”
记住我的话,蔚岚。
终有一日,我会踏平大楚,践此江山,我要你匍匐在我面前,躺在我身下。
他容华会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要最高的权势,娶最特别的女人。
容华低低笑起来,马车终于启程,蔚岚步入城中,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转头同所有人道:“今天的事谁都不能说出去!”
所有人应好,可蔚岚知道,这不太现实。
晚上回家的时候,她有些心虚,在外面徘徊到深夜,思索着谢子臣睡了以后,她才悄悄翻墙进了自己的院子,然后小心翼翼开了房门,蹑手蹑脚探进卧室。
卧室里漆黑一片,谢子臣该睡了。她放心大胆舒了口气,就在这时,灯光猛地亮了起来,伴随着谢子臣冰冷的声音——回来了,玩的还开心吗?
蔚岚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就拔凉拔凉的。
“子臣你听我解释……”蔚岚连忙开口:“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天发誓,是容华趁我不注意做的!”
“哦。”谢子臣面上一片平静:“可那又怎么样?我就是不开心。”
蔚岚:“……”
这么不讲道理,她就没办法了。
于是她只能放个大招,直接扑了过去,抱住了谢子臣。
谢子臣:“……”
蔚岚:“ t t”
后来谢子臣躺在自己身边睡得正香的蔚岚,认真思索,这种时候,就不该让她进门。
容姬送走之后,谢子臣终于上蔚岚家下聘。
谢家几乎请了当朝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同谢珏一起上门提亲。谢子臣下聘的礼金足足搬了一个早上,谢珏拿着礼单的时候手都是抖的,压着愤怒问谢子臣道:“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谢子臣面色平淡:“借的。”
胡扯!
谢珏气得想跳起来。就谢子臣那个性格,能借到这么多钱?
他压着怒气,却也不敢多说什么。谢子臣如今是整个二房、乃至整个谢家的支柱,只要他愿意,下任家主几乎内定下来就是他,谢珏如今根本不敢和他叫板。憋了许久,只能道:“能借这么多钱,真是有出息。”
“谢谢。”
谢子臣仿佛根本听不懂谢珏的嘲讽,说得十分淡定。
两人在马车里,谢珏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个儿子,居然有些紧张,找了个话题道:“你和蔚岚相处得怎么样。”
“挺好的。”
“以后要孩子吗?”
“……”
“虽然蔚岚不能生,但是可以过继啊。你大哥家那个孩子都三岁了……”
“我会有自己的孩子的。”谢子臣冷声开口:“您不用担心了,我们能生。”
谢珏呆了呆。
怎么生?两个男人?谢珏正还要说什么,长信侯府就到了。
谢珏立刻端起架子,谢子臣不由得有些奇怪,皱起眉头:“你要做什么?”
“你已经被他儿子压了,我不能输!”
谢珏昂首挺胸,说完这句就走了下去。
谢子臣:“……”
他好想解释一下。
他没能拦住谢珏,而魏邵的想法和谢珏也差不多。别人不知道蔚岚是个女的,他却清楚知晓,所以难免有种好白菜被猪拱了的心态,想要摆出岳父的架子来。于是两个人一见面,就开始互相吹牛逼侃大山,气势上一点都不输。
然而谢子臣没有这个心态,只想早点定下来把蔚岚娶回家,于是乖巧得不得了。
魏邵说:“我看中了一只翡翠金丝雀……”
“我明日便派人去买。”谢子臣果断开口。
魏邵说:“在我们长信侯府,女婿见岳父,最开始都得跪着说话。”
谢珏立刻冷笑回答:“我们谢家男儿膝下有黄金……”
“公子!”谢铜惊呼出声,谢珏诧异回头,便看见谢子臣跪在地板上,认真道:“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魏邵:“……”
谢珏:“……”
“只要岳父愿意将魏大小姐许配给在下,在下可以一直跪着说话!”
谢子臣满脸郑重。
他娶蔚岚娶得多不容易啊。挖了桓衡墙角,防了言澜旧爱,又从苏城手里抢人,好不容易用容姬一波神助攻让蔚岚定下心思,如今就这么跪一跪,算得了什么?
魏邵无话可说了。
他只能点头,于是谢家的聘礼总算是抬了进来。
双方家长定下婚期,因为谢子臣着急成亲,于是婚期就定在了最近的下月初五,准备的时间不足半月。谢珏和魏邵一再确认:“会不会太着急了一点?”
“这个日子挺好的。”谢子臣淡道:“我能准备好,岳父放心。”
谢珏:“……”
他大概忘了自己有个爹。
时间定下后,蔚岚得知这个时间,也是颇为诧异。时间如此紧急,两人商量一下,便打算只办这一场婚礼就好。
两人商议了一下婚礼的流程,这一场婚礼办得盛大,面上只能按照正常的走。等挑了盖头让众人离开后,他们两再调换下来,让蔚岚再掀一次谢子臣的盖头。
可商议好后,蔚岚还是有些担忧。
“就这么些时日,怕是喜服都做不好吧?”
“做好了。”谢子臣接了话:“我早就准备好了。”
蔚岚微微一愣,看着谢子臣,颇为诧异道:“你为什么会准备这些?”
谢子臣没敢看她,撇过脸去,面上带了些羞涩,却还是故作镇定道:“以前记了你的尺寸,总想着你若是个女子,能和你成亲就好了。”
蔚岚有些无语,看着谢子臣紧张的样子,叹了口气道:“你准备了多久啊?”
谢子臣没有说话,好久后,夜风吹进来,轻轻拂过两人的面容,仿佛是拂过了心头,泛起微微涟漪。
“很多年了。”
“我想着这一日,已经很多、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