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一夜, 蔚岚明显好过许多。
这事儿就是这样的, 就来的第一天特别疼, 然后就会好上许多。上辈子这事蔚岚是在十四岁来的, 这辈子十六岁才来, 已经是推迟了两年了。
蔚岚也没打算让它一辈子不来, 虽然这事挺烦人, 但这是她作为女人的印记,是她的骄傲。一个不流血的女人,怎么能称为女人?在他们的世界, 女人自幼就是更为严苛地长大,疼痛和磨难,是她们的荣耀和标志。因为付出得格外多, 活得格外辛苦, 因而拥有更多的特权。
第二日考“策论”,一共四场, 一个时辰一场, 从早到晚。蔚岚早早吃下林夏给的药丸, 便同谢子臣一起奔赴考场。有了昨日铺垫, 两人今日一样从早上考到晚上, 大家也就不觉得新奇了。
考完的时候是夜里,下了细雨, 谢子臣就在门口等着蔚岚,见她出来, 他走到她身前, 蔚岚微微抬头,便看见面前人淡然的面容。
“回去吧。”他淡然出声。蔚岚点点头,伸出手来,从他手中拿过伞,撑在了谢子臣身侧。
谢子臣凝视着面前人有些苍白的面容,却见对方伸出手,接住细雨。
“这风雨,”她不知是在说谁:“理当由我们为你们遮挡。”
谢子臣有些迷茫,而她身后的染墨却是秒懂了她家世子的意思,不由得黑了脸。
她和谢铜跟在主子身后,两人一同回了屋后,当天晚上,谢子臣再一次环住了她。
蔚岚有些茫然,她不由得想,她的父亲和母亲,也是这样相处吗?她们大梁的女儿,也会有这样的软弱吗?
不过这样的想法在第二天早上烟消云散。一般来说,月事所带来的不良情绪,在第三天就会得到消弭,没有其他干扰的蔚岚很快想清楚了其中关节,谢子臣替她捂肚子,就是让她舒服些,换种话来说,也就是在伺候她,男人的伺候,哪里有拒绝的道理?这和软弱与否没什么关系,热爱享乐,不过是人之天性罢了。
第三日是口试,因为口试难度大,只有参考参考科目七科以上的学子才有资格参加。故而整个学院,也不过就是数十人来而已。
口试采用淘汰制,一个时辰为限,两人一组抽取题目,最后由老师评分。直到最后两位,则不限时长,尽情发挥。
对于蔚岚和谢子臣来说,其他人早已不是威胁,午时过后,场上便只剩下他们二人。这两位一年考九科的天才早已传入宫中,等下午最后一场论辩时,皇帝竟也亲临了现场,携着太子和三皇子,来到了辩论台下。
今日蔚岚穿了一件湛蓝色的袍子,银线绣的卷云纹路,谢子臣一贯一身黑衣玉冠,立于台上。两人皆是俊美惊艳,皇帝刚一落座,便忍不住赞了一声。
“那边是谢家的四子?”
“是。”闻得皇帝问话,太子有几分欣喜,恭敬道:“正是儿臣的伴读,谢家四子子臣。”
“果然是谢家人。”皇帝点点头:“朕本以为姿容之色,世上应再无人出魏世子左右,今日见到谢四,才知何谓芝兰玉树。就是不知道,这样好的容貌,是不是配得上他的才能了。”
“论才能,自然是魏世子更胜一筹的。”苏城勾了勾嘴角,不满皇帝一直夸着谢子臣,便主动提了蔚岚几句,皇帝将目光落在蔚岚身上,眼神眯了眯,意味深长道:“魏世子……自然是极好的。”
说着,皇帝朝着台上招了招手,旁边人立刻提醒了台上两人,两人一同来到皇帝面前,躬身行礼。
“你们两人都是一年便连考九科的人才,”皇帝亲切握住了两人的手,将两人手交叠在一起,像个再和蔼不过的长子,温和道:“看到你们,朕便觉得,我大楚有望。希望你们今日能尽己所能,若你们二人中谁能得魁首,朕就赐他入……”
说着,皇帝想了想,沉吟了片刻后,却是道:“御史台。”
听到这话,在场人无不愣了愣。
御史台,那是上骂帝王下纠百官的实权部门,入仕就进御史台,不管是几品,那都是极高的位置了。
皇帝的话让周边窃窃私语起来,太子和苏城面色也变了,趁着开考还有一段时间,太子将谢子臣带到了一边,苏城将蔚岚带到了一边。
“子臣,”太子眼里全是激动:“若子臣能入御史台,那将是孤一大臂力,你务必全力以赴!”
谢子臣点点头,没有多说。他是想过,这辈子经过自己一番运作,起点会高一些,只是没想到,会高这样多。当年他连入仕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从幕僚做起,如今却是一步登天,直接有资格进御史台。
这样的机会,他绝不会放过。
而另一边,苏城看着蔚岚,颇有些紧张:“你可有把握?”
“什么把握?”蔚岚明知故问,苏城捏着扇子,深吸了一口气:“本王想要御史台那个位子,阿岚,你须得奋力一搏。”
“这是当然,”蔚岚微笑起来,笑容明艳,带着午日流光。她起手来,将手放在心口,仿佛是在宣誓一般,郑重又温柔,带着情人间的呢喃之意,拉长了声调道:“为君而战。”
说完,便传来了开考的声音,蔚岚转身离开,苏城看着那人的背影,想起那句“为君而战”,也不知为何,竟就觉得,心如擂鼓。
两人回到台上,午后阳光炙热,蔚岚和谢子臣朝着对方恭敬行礼后,一声锣响,旁边空悬着画卷的架子上,画卷突然展开,出现四个字“赵括冤否”。
四字落下,众人都沉吟下来,谢清站上台前,淡道:“当年秦赵争韩国上党十七城,秦白起领军攻之,赵廉颇据上党天险而守,后因秦国离间之计,赵国临时换将,以少年赵括换廉颇领军,赵括率军主动迎击,中白起埋伏,围困一月后,赵国惨败,秦军战场斩首级四十五万,俘虏坑杀四十万,至此,赵国转危。长平一战,乃赵括之过,赵括冤否?”
说着,谢清拿出两根竹签,由两人各抽一只,而后各自念出了自己所抽中的观点,谢子臣先开的口,淡声道:“冤。”,说着,他抬起头,慢慢出声:“千古奇冤。”
赵括纸上谈兵,本已是定论,谢子臣拿到洗冤一方,这场辩论中,他必然是占据攻势,须得不断提出证据,否则蔚岚便是不战自胜。蔚岚微微一笑,心中却是叹了口气,这种一直质疑的辩论,谢子臣一向擅长,他从来都是主动出击的人,这一场怕是艰难。于是她抬了抬手道:“请。”
“敢问世子,长平之战乃赵括之过,敢问,赵括过在何处?”
谢子臣一上来竟是转攻为守,将问题抛给了蔚岚。这是一个太明显简单的问题,蔚岚轻描淡写,也不惧有诈:“自然是贸然出兵,中秦军陷阱。”
“好,”谢子臣点点头,继续道:“那敢问魏世子,秦国与赵国战,倾举国之力,是以何心态?”
“赵胡服骑射,乃第二军力大国,位于秦东出咽喉之处,秦欲一统,必先灭赵。举国之力而来,自然是灭国之心。”
“又问魏世子,秦赵国力相比,如何?”
“自是秦国优于赵国,”蔚岚明了谢子臣的意思,淡然笑开:“但两国皆为大国,秦军跋涉而来,赵军以逸待劳,便就是秦国国力胜于赵国,如此长攻之战,亦是疲惫不堪。”
“若赵国是以逸待劳,那怎会有赵王派使者四处借粮之事发生?赵国换赵括为将之时,赵国已供养五十万大军三年有余,粮仓早已见底,赵王派使者四处奔走,并无收获,如此情况下,赵括该出不该出?”
说着,谢子臣上前一步,继续道:“当年廉颇三年前初到上党郡,被秦军突袭歼灭五万兵,自此便依据天险,守而不攻。赵乃强兵,战争初期之时,双方军力相当,粮草充沛,赵有天险可守,整顿之后便是最佳攻势,廉颇却守而不攻,拖赵国三年至穷途末路,贻误战机,长平一战,赵括乃孤注一掷,但其败因,则乃廉颇之过,怎能不说赵括乃千古奇冤?”
“谢兄说得有理,”蔚岚点点头,然而话锋一转,却是道:“但秦军强势,若双方征战初始为最佳时机,为何赵军一开始便被围歼五万人,后据天险而守,仍旧被破两城?”
“秦军先驻扎于上党,赵军再来,最初交锋,赵军尚未熟悉环境,自然是要吃亏。可一时不攻并非一世不攻,连守三年,士气渐弱,国力渐衰。秦有粮仓百万,挟灭国之心而来,遇此软弱之人,自然士气不灭,无所畏惧……”
两人言语间冲突逐渐多起来,唇枪舌战,你来我往。若言语为剑,则是执剑之人相互较量,大杀四方。从秦国国力、赵国国力、双方将士、战力、作战方案一一展开,也不知道是看过多少书文,竟是犹如在场之人一般极其详尽。
众人被他们话锋吸引,不断转变着态度,日头渐渐落下,两人却也辩不出个胜负,待到最后,旁边坐着的人都觉得疲惫不已,两人却仍旧风姿翩然。
所有细节一一较量过后,蔚岚从染墨手中接了一口水,抿了一口后道:“赵括临阵换下廉颇设置的所有军事体系,导致军队配合不得当,又在后期被围困四十天时按兵不动,以相等兵力大败于秦,此事,怎能不说是他之过?”
“相等兵力?”
谢子臣勾起嘴角来,蔚岚直觉不好,便听谢子臣继续道:“秦军举国之力而来,自秦出发时,秦军60万,就意味着真的只有六十万吗?秦国先以几十万军灭燕而后灭楚,而后以六十万灭楚之军灭齐之时,几十万灭燕大军冲入齐国,给了齐国致命一击。随意如此一算便可知晓,秦军总数量必过百万。围困赵括时,秦王要求国内15岁以上60岁以下的男人从军而来,只为歼灭赵括。赵括被围四十二天,赵军未能找到一国援兵而来,秦军却有能力源源不断赶往,如此情势之下,还是相等兵力吗?”
蔚岚没有说话,认真思索着,听着谢子臣继续道:“赵括前期被围,避而不出,原因在于突围后无人接应情况下,反而更加危险,于是赵括为赵国摆出了一个死劫,等待赵国来援。在秦王发动举国之力围困赵括之时,赵国便应举国之力,将老弱妇孺集体号召上战场之上以救赵括,结果赵王并未如此,赵括苦等四十二日,弹尽粮绝,终于决议突围。如此情况之下,仍能斩秦军过半,若赵王有秦王半分魄力,长平之战或许便不会如此。长平之过,不在赵括,在廉颇、在赵王、在赵国!”
全场无人说话,在众人都以为蔚岚认输之时,这位少年却轻轻笑了,凤眸微挑,似笑非笑道:“可是,赵括是在一个最容易被围歼的地方被围困的。”
兵力强弱、国力强弱,无论什么,都无法解释,一个良才为什么会在明知险地的情况下仍旧带着四十万大军追击敌人,最后在一个山谷中被包围埋伏。
如果不是在劣势中被包围,赵国决计不会走到如此地步。看着蔚岚的笑容,谢子臣也忍不住好了心情,正准备说什么,却注意到,蔚岚正江手扶在石灯上。
她仍旧笑着,全然看不出半点异样,然而谢子臣却忽然想起来,她的小腿上是带着伤的。
此刻已经是夜里了,周边都点了灯,皇帝带着太子苏城坐在上方吃着东西,看着台上的两人。皇帝没走,也没人敢走,所有人都注视着他们,而台上那个少年,身着蓝衫,手握小扇,一手扶着石灯,笑容清浅从容。灯火映着她的面容,带着些许苍白,好像画卷里的人一般,美如梦境。
谢子臣一时再开不了口,而蔚岚静静站着,感受着月事和小腿上双重的痛苦,却不显半分。瞧着谢子臣一直没有开口,蔚岚不免有些疑惑:“谢兄?”
太子也忍不住有些焦急,都辩了一天,大风大浪都过了,蔚岚明显是在强撑,不趁胜追击,这是要做什么?那可是御史台啊!
“谢子臣。”皇帝也有些不耐了,慢慢道:“你这是认输了?”
闻言,蔚岚不由得有些惊讶,其实她这个问题,本就只是想缓一缓时间,赵括的根本过错在于他战术错误,赵国输是必然的,但不至于输得那么惨而已。然而没想到,只是这么一个引出的问题,就让谢子臣沉默下去。他抿了抿唇,似乎是做了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转身行了个礼,同皇帝道:“回避下,子臣才疏学浅……”
“我认输。”话未说话,他便被蔚岚打断,蔚岚在他开口时就察觉了他的意图,便提前开了口,谢子臣有些诧异,回过头来,不由得道:“你……”
然而你字出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为什么要认输?
可他不说,蔚岚却已明了,她温柔看着他,眼中满是宠溺。
“蔚岚输得起,”她似乎毫不在意,看着面前的男人,眼里全是欣赏:“子臣不必忧心。”
“可朕觉得,”皇帝突然出声来,眯了眯眼,目光落在蔚岚身上:“魏世子,似乎更胜一筹?”
这一转变让众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蔚岚回头,看向上方的帝王。帝王瞧着那少年别有深意带着笑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一时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他端了杯水,抿了一口,掩饰住自己的窘态,接着道:“朕觉得,这一届的魁首,还是……”
“陛下!”一个太监匆匆茫茫赶了进来,面上带笑,打断了帝王的话。帝王微微皱了皱眉头,看见那面孔,却又突然站了起来,忙道:“可是国师来了?”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那太监跪倒皇帝身前来,欢喜道:“方才国师将麒麟之子推算出来了,麒麟乃陛下守护神兽,有麒麟之子伴陛下左右,陛下必可福泽万年!”
“谁!”皇帝眼中全是惊喜,那太监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却是写了一个生辰八字。皇帝将生辰八字大声念出来,而后用极其炙热的眼神抬头扫视了四周一圈,激动道:“朕的麒麟之子,可在此处?!”
没有人说话,片刻后,谢子臣恭敬跪了下去,在众人诧异瞩目之下,叩首出声:“回陛下,臣在。”
所有人面色各异,皇帝急忙走了下来,扶起谢子臣道:“不亏是这一届的魁首,麒麟之子,果然不同凡响!”
“陛下谬赞,”谢子臣声音平平淡淡:“臣必竭尽所能辅佐陛下。”
“有子臣这句话,朕便放心了。”
说着,皇帝当场封谢子臣为六品侍御史,而后将谢子臣亲自引到桌上,与他聊起天来。
蔚岚眼睁睁看着皇帝将谢子臣扶上去,直到染墨来扶她,她才回过神来。
“世子爷,”染墨叹息了一声:“认命吧。”
蔚岚没说话,好久后,她颇为哀愁叹息了一声:“染墨,我的心情,很复杂。”
说着,桓衡也来到蔚岚的身前,他咬牙切齿,第一句就是:“阿岚,谢子臣这个小贱人!”
蔚岚:“……”
来盛京这些日子,桓衡到底跟着盛京这些人学了些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