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许通关?
摆在见愁面前的, 依旧是两个选择。
继续, 还是直接出去?
仅仅思索了片刻, 见愁便不再犹豫。
百二接天台, 原本最多能让十二人通关, 可是现在接天台已经被自己毁去了一座, 只怕这左三千小会的第一试, 是怎么也不可能凑得出十二个人了。
她既然是第九人,那前面应该已经有八个人通关。
这一场迷雾天之试,便已经到了尽头。
所以, 她直接顺着这一道通透的蓝色光芒,朝着上方清晰的世界飞去!
之前怎么也跨不过的迷雾,霎时间消失无踪。
见愁只觉得像是穿过了什么屏障, 身心都为之一轻, 九头江湾之内,一道清风吹来, 霎时间只听得“砰砰砰砰”地接连巨响!
腰间整整十枚接天台印飞出, 一枚一枚拼在一起, 在见愁出迷雾天的一刹那, 便重新化作了一座百丈接天台, 托住了见愁下坠的身影。
于是,扶摇而上!
十座, 三百丈!
人虽接天台而站在了高处,见愁的视野, 瞬时为之一空。
浮云在身周漂移, 见愁能越过这浮云,看见九头江外,那无尽而广袤的原野!
脚下的地面上,人已密密麻麻,有些看不清楚。
此刻,见见愁忽然出现,一座巨大的接天台的阴影顿时投落在了地面之上。
寂静,仅仅是一瞬间。
下一刻,一阵震天的欢呼顿时如同潮水一般汹涌!
“出来了!”
“第九个!”
“好厉害啊,刚刚那一斧头好厉害啊!”
“娘啊,她才筑基期啊!”
……
“那一把斧头是什么来头?”
“好大好漂亮的一把斧头,不愧是崖山,这出手真霸气!”
“早听说崖山大师姐也有一把斧头,但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大?这得有一丈高吧?奶奶的,真吓人!”
……
“唉,可怜了顾青眉啊……”
“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
“好厉害,崖山大师姐好厉害!”
“见愁仙子!”
……
有的人纯粹为见愁而欢呼,有的人则为见愁手中忽然出现的那一把斧头而惊诧不已,更有为那无辜破碎的一座接天台而惋惜……
自然,也有人对昆吾顾青眉的行为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怎么昆吾就是那种作风?”
“偷袭也太不要脸了吧?”
“此等小人行径,真让人大开了眼界。”
……
还好昆吾长老顾平生才抱着重伤的顾青眉离去不久,并未听见这些怀疑质疑的言语,否则只怕要勃然大怒,还不知怎么收场呢。
顾青眉的名声是立刻就坏了,毋庸置疑。
众人议论之间,已然一片的鄙夷。
当然……
也有人唯恐天下不乱。
“见愁前辈,见愁前辈你好厉害!小人最崇拜你了,你最厉害了,回头签个名,留个神识印记好不好?!”
左流的声音,兴奋极了,从见愁身后不远处响起。
刚站到接天台上,还在看迷雾天里情况的见愁,冷不丁听见这声音,下意识地头皮一炸。
有左流?
回头一看,那家伙手舞足蹈地挥舞着羊皮簿子和那一杆破笔,眼光直勾勾落在见愁的身上,无比狂热!
他脚下,乃是一座与见愁等大的接天台。
同在这三百丈的高空之上,只有零星飞鸟的影子,除却见愁之外,竟还有三座巨大的接天台!
一者便是兴奋不已的左流,二者却是一身白衣,仙气飘飘的陆香冷,只是与见愁平时所见之她有些区别,此刻的陆香冷脸色有些微的凝重。
不过见见愁看过来,她拱手一礼,露出笑容:“恭喜见愁道友通关。”
见愁观她周身气息有些不稳,只怕是在迷雾天中有过一场恶战。
当下也不好多问,只也还了一礼,道:“也恭喜香冷道友了。”
“香冷此次能侥幸通关而过,还有见愁道友三分的恩情在。”
见愁不问,陆香冷却不避讳,眼底神光微微闪动,说话的同时,将目光投向了那巨大屏障上某处的虚影:许蓝儿。
“此次香冷与聂小师妹与封魔剑派张道友同行,与许蓝儿遇上,她术法颇有几分诡异之处,最终我缺两枚接天台印,乃是聂师妹与张道友赠了我,才可站在这三百丈高之地,实在惭愧。”
也就是说,陆香冷与聂小晚、张遂两人一组,而且还在迷雾天之中遇到了许蓝儿?
见愁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她被困鱼目坟中,对外界的一切知之甚少,入内之时只有一个夏侯赦通关,出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是第九个,可见中间必定发生了不少的事情。
聂小晚与张遂二人都是明辨是非,想必是不想接天台印落在许蓝儿的手中,才将东西交给了陆香冷。
以陆香冷之品格,这种情况实属正常。
见愁只道:“旁人的都是同路人,唯独香冷道友的乃是同伴,非是惭愧,可喜可贺也。”
其他人厮杀争遍,怎敌陆香冷受同伴一赠之美?
陆香冷听了,似亦释怀。
她微微一笑,清风拂过般清透,点了点头:“见愁道友所言有理。”
于是,见愁不再言语,顺势将目光一转,看向了最后一人——
封魔剑派,夏侯赦。
她望过去的时候,夏侯赦的目光就在她身上,不闪不避。
此刻的见愁才刚刚站稳说没两句话,鬼斧被她斜斜持着提在手中,大得夸张的斧身曲线大胆而怪异,斑斑锈迹血红,覆盖了大半个斧身,万鬼的图纹如同鲜血染就,望之生畏!
这是一把残缺的斧头,即便有斑斑锈迹,即便脊背处属于两仪珠的位置有了缺痕,可在夏侯赦眼底,依旧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强大美感。
那是他说的“漂亮斧头”。
这一次,才算是真正看见了。
一身阴郁之气的夏侯赦,穿着那暗红色的长袍,一张俊秀的少年面庞上,陡然浮出了一分带着尖锐的笑意。他的眼神依旧毫无感情,眉心微微一拢,却有一道鲜红的血珠自那划痕的顶端流下!
划痕从眉心到鼻梁的中部,那一滴血珠,也缓缓落了下去,又隐没不见。
这一张脸给人的残艳之感,越发浓烈起来。
阴沉。
压抑。
危险。
还有,艳。
这是一名很艳的少年,却也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
见愁知道他注意到了自己的鬼斧,甚至也能感觉到之前在迷雾天中熄灭下去的滚烫,重新炽烈起来。
它在她手中微微颤抖,似乎就要迫不及待地飞出去,鏖战一场!
用鲜血的荣光,洗去斑斑锈痕!
可见愁,只是用力地、用力地握紧了它。
她没有让它从自己手中飞出,只是注视着夏侯赦。
朝着她看,似乎也同时看出了她的戒备与紧张。
夏侯赦抬手,缓缓沾了高挺鼻梁上那一点鲜血的残痕,那种刺破灵魂的痛,让他觉得自己隐隐有克制不住的冲动,万器嗡鸣,却也都被他压制了下来。
随着他的手指往那一条血线上一按,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呵呵呵……”
一声轻笑,从高处响起。
“哎呀,见愁仙子终于跟昆吾顾青眉撕破脸出来了呢,真是可喜可贺啊。”
这声音……
如花公子。
只是未免太高。
见愁的目光,从夏侯赦的身上移开,朝着高处望去。
三百丈高处加她有四人,更高处还有五人。
三百三十丈,十一座接天台。
一身枫叶红,面容淡淡。
金丹初期,通灵阁,姜问潮!
三百九十丈,十三座接天台。
兽皮短褂、赤脚,手里捧着大西瓜吃得忘我。
金丹初期,无门无派,小金!
四百二十丈,十四座接天台。
人过而立,胡渣青青,一身落拓,腰悬数十千机铁符。
金丹中期,申陵,魏临!
四百五十丈,十五座接天台。
花台堆满香花,慵懒地卧在群芳之中,长发披散,面目阴柔,指间夹着一支一品红,笑得倾国倾城。
金丹后期,五夷宗,如花公子!
最后……
四百八十丈,十六座接天台!
一身玄色长袍,遮盖了遒劲的躯体,昂藏有力,风一吹,只见得衣袍猎猎,其人眉宇间隐约有几分意气风发!
金丹初期,龙门,周承江!
此刻,所有人见见愁看过来,都算是颇为礼貌地一点头,算是致意了。
如花公子的目光显得尤其感兴趣。
见愁头皮又是一阵发麻,不仅为这人奇怪的性格,更因为……
细细一数,加自己等下面四人在内,迷雾天外总共有九人,却整整占据了一百一十座接天台!
也就是说,余下的接天台数目只有九座!
通关的标准,是十座。
见愁一下回过头去,看向了迷雾天。
虚影一道接着一道,在内还有几道身影,不过普遍都没有撞在一起,独自行进于迷雾之中。
还有九座接天台,剩下的这些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晋级的。
但出局的标准却是失去接天台……
见愁一时皱起了眉头。
下面无数人也都注意到了这一点,议论了起来。
扶道山人站在山腰之上,慢吞吞地啃完了一只鸡腿,见自家见愁丫头全胳膊全腿儿地出来,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他拍了拍手。
“啪啪!”
清脆的击掌声传遍整个昆吾。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扶道山人微微一笑,算是红光满面:“九人已出试晋级,不过迷雾天中仅余九枚接天台印,不足以再令一人晋级,而未失接天台印者亦不算出局。所以,请迷雾天中六位小友出!”
“出”字一落,整个迷雾天倏而重新化作了一道灰线,飞回了扶道山人脏兮兮的袖子里。
于是,困于迷雾天之中的几个人,顿时出现在了半空之中。
砰砰几声响。
接天台印重新化作接天台,几乎都向着下方沉落。
见愁仔细一看,乃是六个人。
崖山同门汤万乘,四座接天台,高一百二十丈;
五夷宗旧识陶璋,两座接天台,高六十丈高;
金算盘钱缺,一座接天台,高三十丈高;
玄阳宗方大锤,一座接天台,高三十丈;
剪烛派许蓝儿,一座接天台,高三十丈;
还有……
那个见愁暂不知其名姓却曾破去她黑风刃莲的黑衣修士,一座接天台,高三十丈。
戚少风、商了凡等人,实力稍欠,运气不佳,也没能留下。
见愁看着这些人,心下有几分惊讶:昆吾顾青眉被她一斧头劈中,出局是在意料之中,可昆吾另一名初时排位甚高的弟子谢定,在这种时候竟然也不见了踪影。
昆吾今年竟然没有一个人通过第一试!
罕见至极!
不少昆吾长老的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许蓝儿站在低矮的三十丈高的地方,仰头望着上方一层又一层的接天台,心下简直有一种抓狂的冲动。
她太倒霉了……
一开始以为与谢定、如花公子两人一组,她又与这两人无冤无仇,必定能混得如鱼得水,跟着沾光,运气好说不准还能拉拢拉拢这两位年轻一辈之中的风云人物。
之后不久,他们遇到重宝。
许蓝儿对此物有势在必得之心,因此想要暗中动个手脚。
哪里想到,谢定与如花公子两人竟然像是早就有了防备一般,一言不合,直接对着她一弱女子大打出手!
许蓝儿险些当场交代在那边!
她哪里知道,聂小晚的心意珠便是飞到了这两人手中,因此两人早有提防,都算是年轻一辈之中的翘楚,又怎容许蓝儿一个蛇蝎心肠在背后算计?
谢定与如花公子一合计,直接对许蓝儿出手。
于是乎,许蓝儿倒了血霉,两大翘楚夹攻之下毫无还手之力,狼狈无比!
还好关键时刻,她伺机而动,勉强杀出一条血路,逃过一劫。
如今只见如花公子高高在上,不见了谢定,想必这两人自她逃跑之后又各生了什么意外。
许蓝儿心底一片猜测,暗恨的同时也暗爽起来。
总算还有个算计她的谢定倒霉!
见愁自是不知中间还发生了什么,她的目光最终还是朝许蓝儿落了那么一点。
不过……
此刻的许蓝儿实在是太低太低了,见愁不怎么看得清楚。
眼下六个留在接天台上又凑不齐十枚的修士都出现了,扶道山人于是朗声道:“出试标准为十座接天台,尔等六人不足,却也不算出局。因此,诸位小友,各自修养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是为‘到了战’!”
“到了战?”
众人都疑惑起来。
这名字,起得有些奇怪。
横虚真人从始至终只是淡淡看着,并未插话。
扶道山人则知道所有人听不明白,只做了一个总结:“八人一组,同组非同伴。你们都算是聪明,泰半人晋级都抢了同行之人的接天台印。很好。想必经过迷雾天一场大混战,许多人关于心意珠一环的疑惑,也都有了解答。所以,一个时辰后,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报恩报仇,是‘到了’时候!”
“……”
一片诡异的沉默。
本届左三千小会的规则,悉数出自扶道山人之手,正如他本人对自己的评价:坑。
众人几乎都是被坑得一脸血。
多少人没有想到竟然也是可以杀同伴的?他们都无辜地陨灭在了台下。
站在这接天台上之人,泰半系心狠手辣、出手果断之辈!
先前又有阴险至极的心意珠一环,许多人通过心意珠发出了攻击。
而此刻……
扶道山人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经历了迷雾天一场大战,只怕的确有不少人已经知道到底是谁在作祟。
同理,即便有人侥幸没在第一试中暴露,可之后呢?
还有两试在后面等着!
该来的,迟早要来!
扶道山人,好黑好毒的心肠啊!
一时之间,接天台上之人都有一种心里骂娘的冲动。
“到了战”,还真是“到了战”啊!
扶道山人眼见众人面上表情阴晴不定,心里简直都笑出花来。
他喜气洋洋开口:“通关者九人,未通关未出局者六人。规则为,通关者在先,未通关未出局者再后,双方可相互挑战,仅有一战机会。击败对方可得对方之接天台;未通关未出局击败对方者,可得对方之接天台晋级,无人对战者,不管接天台数目如何,亦自动晋级下一试。凡败者,统统出局!”
又来坑了!
居然是相互挑战!
也就是说,即便是他们从迷雾天中出来,也不是绝对的安全,若是被未通关未出局者击败,同样会失去自己所有的接天台,无缘一人台!
通关者有九人,要比未通关也未出局者多出三人。
出战权都在自己的手里,可以选择出战对方,也可以选择不动。
只是如果所有人都选择不出战,而未通关也未出局者也都不选择出战的话,这一轮晋级的人数,将达到十五!
所以……
问题的关键,就是谁会出战谁了!
扶道山人之前说的的确没错:这会是一场看仇恨的比斗!
见愁的目光,不由得从下方六个人的身影上扫过去。
他们可以选择出战对方,对方同样也有资格选择挑战他们。
许蓝儿一身水蓝色纱衣的身影,就静立在下方。
陆香冷说他们遇到了许蓝儿,想必那一场恶战里,聂小晚与张遂都吃了大亏。
这的确是一个有仇报仇的好机会……
许蓝儿这等卑劣的品格,又凭什么有资格通关?
顾青眉已经被扫荡出局,下一个么……
见愁的眼眸微眯,许蓝儿正好看过来,在瞧见见愁眼神这一刹那,她陡然心底发寒!
这一场“到了战”,怕是不能善了了!
场中,暗流汹涌。
扶道山人就喜欢看这些人掐得你死我活。
他喜得又啃了半根鸡腿,直接道:“现在你们各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疗伤修整,可离开接天台,都抓紧时间吧。一个时辰后,钟声为令,开到了战!”
众人尽数拱手,算是明白。
见愁亦打算盘坐下来,进行一番修整。
鬼斧之上出现了一枚新的道印,她还没来得及研究。
不过这众目睽睽之下……
“见愁丫头,见愁丫头!”
兴奋的声音一下从前方响起。
见愁抬起头来,便瞧见扶道山人踏空而来,手里握着一只油肥的鸡腿,直接挥了挥手:“下来。”
说完,他朝着下方沉落。
见愁有些诧异。
左三千小会开始这么久,扶道山人基本都没找过自己,如今这是?
她思索一番,只觉得怕与今日迷雾天之试有些关系。
当下,她直接踩着鬼斧,亦从三百丈高处投向了远处的山林之中。
***
人间孤岛,乱葬岗。
初升的朝阳,从一座一座凄冷的坟头之上缓缓出现,穿行于坟间的野狗有的直接在裹尸的草席上睡下,整个乱葬岗上,显得冷冷清清。
穿着浅浅艾青色古旧长袍的男子,依旧靠坐在墓碑前。
一头原本灰白的头发,在阳光照落的时候,隐隐从发根处开始渐渐地染上一层墨色。
他面前展开如画卷一般的场景里,见愁的身影也从高处一掠而过。
在比目鱼残魂开启宙目窥看时光长河的瞬间,傅朝生所持的宇目,便有了感应,由此轻而易举地查探到了左三千小会的情况。
故人。
宙目。
左三千,一人台。
……
傅朝生平静的眼底,忽然带了一点点微微的闪烁。
他垂下了眼眸来,像是在思索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想。
苍白如枯枝一般的手指伸出,轻轻在画卷之上一点!
轰!
一指指尖点中画卷,整幅画卷顿时破碎,化作了无数细小的星点,尽数被吸收进了旋转的宇目之中!
天,一下暗了下来。
乱葬岗的上空,忽然一阵狂风卷过,无尽的日光消失了,只有黑暗的虚空!
万万亿星辰,在旋转的宇目周围铺开,散落在宇宙的各个角落,透着一种让人无比舒适又熟悉的气息。
它们有的明亮,有的昏暗,有的正在陨灭,有的却刚刚生成。
万象纷呈,震撼人心!
然而,傅朝生眼底淡漠的一片。
他再次信手一点,于万万亿星辰之中点出了一枚明亮的,于是宇目顺着他的心意旋转,霎时将之拉近。
此星,名曰“元始”。
由远而近,渐渐清晰。
于是,如同一叶孤舟漂浮在海上的人间孤岛出现了,辽阔壮观的十九洲大地出现了,无边无际的蔚蓝色西海出现了。
那如纽扣一样,连接着人间孤岛与十九洲大地的极域,也出现了。
极域者,九头鸟载鬼归处,死生阴阳交汇地。
乱葬岗上,出现了一幅巨大的画卷。
越过了浓浓的黑暗,穿过一片深深的迷幻,一片阴沉惨淡的茫茫荒原,出现在了画卷之上。
一条长长的古道,两侧开满血红色的鲜花,徘徊着无尽桀桀怪笑的鬼影。
一只又一只死后的凡人魂魄,或者哭哭啼啼,或者面如死灰,或者仰首大笑,俱从这一条黄泉路上过。
无数的恶鬼,就在这一条路的两边,看着里面走过的一只又一只生魂,张开沾血的口,露出狰狞的獠牙,滴出粘稠的口水。
每一只过路的鬼魂,都怀着无尽的颤栗与颤抖,独独一人除外。
傅朝生的目光,也顺势落在了那个人的身上。
这是一名身穿官袍的男子,看得出他生前主要是个做官的,并且曾有过无限的风光。
不同寻常的是,他身上竟然隐约泛着一层薄薄的灵光。
像是火焰,又像是烟雾,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眉心一道浅淡的竖痕,更为他增添了几分森严肃穆。
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张汤死了三日,未因死有半分伤怀,更未因周遭惨然恐怖的场景而生出半分畏惧。
无数徘徊在黄泉路两侧的恶鬼见了他,纷纷露出忌惮又害怕的神情来。
张汤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可是他身前身后,却看不见几只鬼。
只有数十脸上画着拙劣眼耳口鼻的人和马,就像是凡俗世间烧给死人或为人陪葬的纸人纸马一样:红红的脸蛋,黑黑的眼睛,惨白的皮肤,僵硬的手脚。
它们迈动着步伐,有的在张汤的身前开道,有的跟在他身后护行。
黄泉路上吹刮着无尽怒号的阴风,一道又一道灰黑色的风刃夹杂其中,锋锐无比。
这一支队伍,顺着黄泉路不断前行,看上去有一种浩浩荡荡又排场颇大的感觉。
隔得远远的,其余鬼魂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
这一幅画面,清晰地出现在了乱葬岗的虚空上,出现在了那无字碑新坟之前。
傅朝生眼底忽然现出一分异色,他侧眸一看——
大夏廷尉张汤,午门斩首已有三日。
堆放在他这一座坟前的纸人纸马要么已经被烧掉,要么被风雨所侵,上面涂着的颜色化开,一片狼藉,在这乱葬岗上,更给人一种诡异滑稽又凄凉的感觉。
纸钱的灰烬被风卷起,吹散在空中。
人死了,竟真的带走了纸人纸马。
而且……
独独他一个。
有点意思。
“到了极域轮回处,也有这般大的排场,这官威不小啊……咳……”
又是一声咳嗽。
眉头拧起来,他眼底浮出几分淡淡的煞气,看了无尽虚空里那红日的影子一眼,又将目光投回了那无尽的轮回之地。
黄泉路的尽头,伫立着一座漆黑的巍峨险山。
山前,无尽忘川长河流动着血黄色的河水,破开黑气笼罩的荒原,在在无尽的深暗里流动。
又名曰:黄泉。
一座长桥如虹,横跨而起,坐落在黄泉之上。
几名青面獠牙的恶鬼,皮肤黝黑,面目狰狞,长着长长指甲的手持着三股叉,站在桥头之下,所有新鬼全都在他们面前排成了一条长队。
一切,似乎很正常,很平静。
直到,那一道冷肃的身影,慢慢行至这黄泉路的尽头。
他身上有淡淡的一层光焰,见了这几只守着奈何桥的恶鬼,也只是皱了皱眉,他走一步,身前身后由纸人纸马化作的滑稽森然的队伍,也走一步。
整个奈何桥头,忽然一片诡异的寂静。
几名恶鬼见了,大为骇然,不由得面面相觑了起来。
一名缺了一只耳朵的恶鬼,将三股叉一挺,走上了前去,厉声叱骂道:“新鬼悉数押解至一殿秦广王处,分明生前善恶,尔等纸木傀儡,还不速速退去!”
哗啦哗啦……
黄泉流动,浪涛乍起。
水浅处,一根根白骨在水下隐现,偶尔还能瞧见一些沉沙的折戟与残铁。
张汤的目光从黄泉上移回,看向了那恶鬼,看了一眼他耳朵上凹凸不平的痕迹,竟浑似不曾听见对方言语一般,低声道:“割耳之刑,刀法甚劣。”
“哈哈哈……”
乱葬岗上,傅朝生闻言竟不由得抚掌一笑。
好个张廷尉!
早翻阅古籍,他知这阴曹地府已生恶鬼,无数强者起于争乱,在六百年前极域一战之中击溃十九洲修士,掌得了一部分轮回大权。
战后,幸存者中有八位强者,各占阴曹地府一方,号曰:八殿阎罗!
秦广王,便是六百年前这八殿阎罗王中的第一殿!
他倒要看看,这八殿阎罗,当如何掌握轮回,判别死生!
呼啦。
狂风卷过。
天边一道巨大的阴影缓缓行进而来,地面上,宇目呈现而出的画卷,还在生动地演绎。
***
“宇目窥看四方上下,宙目观探古往今来……”
昆吾九头江湾附近的山林里,扶道山人接过了见愁递过来的这一枚宙目,念了一句。
有关于比目鱼宇宙之目的效用,见愁在鱼目坟中便已经了解,并且曾有体会。
扶道山人来此,只是为了看看她情况。
或者说……
想要知道她在进入宙目时光长河幻象之时,是否有遇到什么。
见愁一五一十地说了,倒是没有什么隐瞒。
扶道山人只难得地长叹了一声。
见愁不欲再多言,所以及时转移了话题,将宙目递给了扶道山人看。
“师父也知道这比目鱼双目之效用?”
扶道山人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直接把宙目扔回了见愁手里:“我哪儿能不知道?还不是老妖婆吃剩下的渣渣?”
“……”
呃……
虽然见愁也觉得那煮海烹鱼的女子非绿叶老祖莫属,可听扶道山人来这么一句“老妖婆”,还是有些许的汗颜。
她聪明地没有接话。
扶道山人顿时白了她一眼:“怂货!”
“……”
我忍着。
见愁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及时扯开话题,看了看掌心之中这一颗消散了光芒就变得平平无奇的珠子,掂了掂,像是石头一样。
“还挺沉。”
“天下少有比目鱼能修炼出宇宙双目来,这一只算是有奇遇也肯拼命,遗留自荒古的血脉也不错。深海与天空之神祇鲲鹏,赠他以伟力,这双目才成。”
对这些事的来龙去脉,扶道山人十分清楚。
“只是以你眼下区区筑基的修为,基本驱使不动这一枚宙目。想要查看过去简单,要查看未来却是困难,更不用说是要查看与自己有关之未来,所以你想要查看与自己相关之事将难上加难。”
横虚真人曾因测算天机寿数大减,扶道山人又不是不清楚。
“道”对此有限制,因而纵使宙目在手,也并非就能知道整个宇宙的生和灭了。
见愁早有心理准备,扶道山人一番解释也在情在理,她点了点头:“那什么修为能开启这一枚宙目?”
“至少出窍之后。”
也就是问心之后。
扶道山人说到这里,莫名烦躁起来,摆摆手道:“不就是一枚破珠子吗?何必在意?大家不知道过去不知道将来,不也都活得好好的。你就别折腾了,给山人我看看鬼斧。”
见愁隐约知道他为何不耐烦,只将宙目收起,换了鬼斧递出。
鬼斧虽沉,扶道山人却稳稳地握住了。
他仔细地查看着新出现的一枚道印,顿时大笑了起来:“劈空斩之后,乃是红日斩,好东西,好东西!”
红日斩?
多半是鬼斧之上出现的第二枚道印的名称了。
见愁也打量着鬼斧,目光落在那凹陷处,莫名想到了裴潜,也想到了之前那一名诡异的修士。
鬼斧乃是当初学贯阴阳的大能修士所制,与北域阴阳两宗有说不出的渊源……
扶道山人满意至极地开口:“只等着你修为不断精进,鬼斧将不断觉醒。若你他日有机缘能得回两仪珠,填回鬼斧上,必定能重现昔日鬼斧之威能。”
说着,他讲鬼斧递了回来。
见愁接过,却问道:“师父提起两仪珠,徒儿想到了北域阴阳两宗。此前心意珠一节之时,我曾以黑风刃组一朵莲花,被一黑袍修士接过,如今他也有一座接天台,不知……”
“你猜得没错,那小子的确是阴宗来的修士。”
扶道山人早就看出来了。
他半点也不惊讶,瞅了鬼斧一眼,道:“师父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不用担心。哼,我崖山的东西,慢说是北域阴宗,就算是它阴阳两宗合为一体来抢,老子也不给!”
这气势,真是混不吝。
见愁看笑了,也吃了一颗定心丸。
“如此徒儿就放心了。”
“成,你没事就好。”扶道山人夸张又搞怪地拍了拍自己的心口,“你在鱼目坟里真是要吓死山人我了。现在时辰所剩无几,你还是抓紧时间恢复修炼吧,我上去跟横虚老怪商量商量第二试的事,走了啊!”
说完,他直接化作了一道流光,消失无踪。
原地就剩下见愁一个。
她还有想说的话没说出口,可是一看扶道山人都没了影子,只好把有关于许蓝儿和剪烛派的疑惑咽了下去。
的确,时间所剩无几。
见愁干脆地直接回了接天台,直接盘坐了下来,将巨大的鬼斧放在两膝上,两手结印,靠在鬼斧的两边,眼睛一闭,周身窍穴打开,无尽灵气开始了流转,迅速地补充了起来。
同时,见愁的心神完全沉入了全新道印的领悟之中。
一道淡淡的灵光,覆盖在了她的身上。
时间,开始流逝。
一个时辰后。
“当”地一声,钟声响起。
见愁身上的灵光散去,缓缓睁开眼睛,但见得眼底神光丰润而内敛,可浑身的气势却像是即将溢出的湖水,有一种凌厉之感。
其余接天台上的十四人,也几乎同时睁开了眼。
站在高处的扶道山人正在与横虚真人说话,听见钟声也知道时辰到了。
横虚真人一点头,扶道山人直接一挥手,抓来天边无数的白云,聚拢到一起,竟然构筑成了一座漂浮在半空之中的云台!
他朗声道:“到了战到了,通关者先行!”
到了……
九名通关者,若有想要对战之人,这个时候便可以提出主动的对战了。
九座高高的接天台上,一时静默无声。
如花公子一声轻笑,看向了下方的几条人影,目光在方大锤与许蓝儿之间逡巡,一副为难的模样:“哎呀,一个小杂碎,一个身材好好的汉子,好难选择啊……”
见愁听见了,只将膝头上鬼斧一抓,站了起来。
高空的冷风吹拂她的衣摆,显出几分卓然的拔俗。
她只朗声道:“烦请诸位道友相让首站之机,见愁今日,有一桩小小的旧怨要了!”
下方,许蓝儿眼角泪痣一颤,陡然间面色铁青,阴沉无比!
通关的其余八人正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也没想到见愁竟然站出来说了这样一句话。
其实能不出手便不出手,见愁这般客气,乃是给人面子。
他们当然不会拒绝。
只是……
这一位崖山大师姐,有什么“小小旧怨”?又到底会挑选谁作为自己的对手?
见愁这话一出,可真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昆吾山脚下,一片沸腾!
这一位崖山大师姐,在迷雾天之中出手果决凶狠,直接干掉了昆吾顾青眉,听闻顾青眉已然重伤,被长老顾平生匆忙带回救治。
如今是一波未平,众人都还在担心昆吾与崖山之间的关系呢。
哪里想到,这“到了战”她竟然也第一个站了出来!
一波又起!
众人又是兴奋,又是好奇:旧怨?难道是?!
聂小晚与张遂、周狂两人站在一起,三个人的脸色都不算很好。
聂小晚与张遂在迷雾天之中撞上了许蓝儿,一番恶战下来吃了不小的暗亏,最终不想让许蓝儿得逞,只将接天台印赠给了白月谷陆香冷,自己选择了出局。
初初看见许蓝儿没凑齐十枚接天台印,他们三人同时有一种痛快之感。
此刻,见愁话一出,聂小晚三人对望了一眼。
旁人或许不清楚,可他们无比明白:这一桩旧怨,到底是什么!
答案,已呼之欲出!
聂小晚握紧了手中的明心镯,盯着高台之上,眼底浮出一分泪光来,又被她强硬地逼了回去。
目光,投向高处!
这一战,他们等待已久!
见愁说完,便直接从自己的接天台之上飞上了白云高台。
一阵云气,因她到来,在这高台之上飘飞而起,衬着她一身月白的袍子,干净无比。
天空湛蓝,是她衣袍的颜色,她的鬼斧也一片模糊的漆黑血红。
斜斜一摆,见愁持着鬼斧,拉开阵势。
霎时间,气势凌霄!
抬眸,面向下方,她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昆吾。
“崖山见愁,请剪烛派许蓝儿道友,一战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