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昆吾主峰周围十里, 都被浓雾所笼罩。
昆吾主峰, 在那一道灰白的雾气被扶道山人扔出的刹那, 便开启了护山大阵, 像是浓雾之中唯一清晰的一座浮岛, 只是除却昆吾之人, 再不会有人知道这个“浮岛”的存在。
此时此刻, 九十六人分成了十二组,每组八人,全数进入了迷雾天中。
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并肩而立, 站在高处,不远处的山腰平台上还有各大门派的长老。
一幅又一幅的画面,清晰地出现在了那一片浓雾的边缘, 竖立在护山大阵与迷雾天的边界上, 如实又及时地通过虚影反映迷雾天里面的一切情况。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那漂浮在半空中的虚影。
在看见最终聚拢到一起的十二个八人组之时, 各大门派之中顿时响起了各式各样的声音, 有的叹气, 有的大笑, 有的咕哝出声。
若是回头看去, 便可发现所有人脸上的表情也都不一样。
高兴自己门中的弟子遇到了好队友的,开颜大笑;看见自家弟子竟然才是那个队伍之中最强的人的, 却只有苦笑一声,唉声叹气了。
听见旁边那些声音, 扶道山人拿着鸡腿, 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横虚真人头也没回,笑道:“他们似乎都忘记你才是这一次小会的规则制定人,只怕是高兴得太早了吧?”
“嘿嘿。”
扶道山人收回了目光,阴险地笑了一声。
“山人我的本事暂且不提,只说这些老家伙啊,实在是道行还不够,这要么唉声叹气,要么喜形于色的,实在是丢咱们中域的脸啊。”
横虚真人只仰头盯着上方的虚影,忽然隐隐皱了一下眉:“那是什么?”
“嗯?”
扶道山人不大明白他在问什么,听见声音,只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下就瞧见了八个人影——
一身月白色长袍的见愁,就静静站在那一片山林的空旷处,前面是无数钻出大殿的妖藤,看上去就像是几只小蚂蚁,站在了一头巨蟒的面前。
他们这一组八个人里,有见愁,也有顾青眉。
扶道山人一看,顿时想起之前见愁回来说的杀红小界的事情,瞬间就有一种拍鸡腿狂笑的冲动。
“哈哈哈,大好,大好啊!”
“……”
所以他的问题是被忽略了吗?
横虚真人面上没有半点表情,只重复问了一遍:“那是什么?”
抬手一指,是虚影里那一座巨大而老旧的白骨殿堂。
“哦,那个么?”
扶道山人一看,不大在意。
这一座迷雾天,并非昆吾所有,所以横虚真人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是正常的。
当然……
扶道啃了一口鸡腿,笑了一声。
也有可能是看出来了是什么,所以才问。
他耸耸肩,不在意:“横虚老怪啊,你真是老了,这你都不认识了?这就是鱼骨殿啊!”
鱼骨殿。
他竟将鱼骨殿藏在了这种地方!
如今还出现在了左三千小会上,这是……
横虚真人陡然不知道要说什么,脸上忽然出现了一股森然之气,就这么看着扶道。
扶道山人白眼一翻,正想直接扔他两根鸡腿一起啃,没想到,旁边忽然起了一片惊呼之声!
“天!他在干什么?”
“封魔剑派今年是出了个疯子吗?”
“那是什么?”
“好多法器……怎么可能……”
“这人没毛病吧?怎么对同伴下手!”
……
没来得及出口的话,没来得及递出的鸡腿,一下就收了回去,扶道山人循声望去。
“啪。”
最后一个人夏侯赦一剑击出,属于那一人的接天台印,轻轻落在了他的手中,与其余九枚接天台印撞击,发出轻微的声响。
十枚!
在这十枚接天台印碰撞在一起的刹那,一道清明的蓝色冷光,忽然穿破了这虚空之中的重重迷雾,照落在了夏侯赦的身上!
原本被浓雾遮挡的昆吾主峰,在这一道通透蓝光之下,也终于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一道苍老而冷漠的声音,同时在整个迷雾天之中响起!
“封魔剑派,夏侯赦,十枚接天台印,允许通关!”
这一瞬间,无数还在迷雾天,甚至才刚刚相互认识完的修士们,全都仰头而望,目光之中是难以言喻的震骇。
太快了!
怎么可能这么快?
夏侯赦原本有三座接天台,他还需要夺到七座。
整整七座,就是车轮战也得耗时不久。
曾经被智林叟排在第一,实力就这么恐怖?
无数人心底骇然。
当然,也包括了陆香冷。
迷雾天某个角落,她抬头望着那隐约的蓝光,却看不见半点人影,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聂小晚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张师兄,你们封魔剑派这回是要出个大人物啊。你认识他吗?”
这一次,他们运气很好,正好跟陆香冷一组,三个人都认识见愁,相互之间多有礼让,气氛还算不错。
如今听得聂小晚此言,他苦笑了一声:“夏师弟是个不世出的鬼才,平日里连人都不见的,便是师门中长辈亦要敬他三分,我认得他,却不算认识他。”
认得是认得,张遂可不敢说认识。
陆香冷听了,眼底露出几分奇异的神光来,只道:“看来还有一番故事了。不过既然已经有人通关,我们也要抓紧了,走,我们下去看看吧。”
说完,紫金色的光芒亮起,陆香冷当先,身后七人随即跟上。
茫茫的白雾,还没有消散的征兆。
那一道穿破迷雾的蓝光,在渐渐地消散。
“他会选择留下,还是出局?”
站在见愁的身边,顾青眉也望着那一道蓝光,有些怔忡起来。
天下之大,一个昆吾又算是什么?
上五之中其余门派,也并非浪得虚名。
今日昆吾能出一个谢不臣,崖山就能出一个见愁,封魔剑派也能出一个夏侯赦。
惊才绝艳之人无数,她顾青眉又到底算在哪一种里面?
手指悄然握紧,她嘴唇紧抿,心情有些阴郁起来。
见愁脸上却是平淡,波澜不惊。
在他们还在摸索,还在思考旁人踪迹的时候,夏侯赦已经完成了第一试十枚接天台印的最低通关标准,实在是快得让人无法想象。
哪里会那么巧,就让他撞见一群人?
更何况他原来有三枚,现在十枚,也就是说刚好干掉了七人。
在听到夏侯赦晋级的那一瞬间,见愁已经肯定了夏侯赦通关的方法——
无疑,他对自己的同伴出手了。
冷血,冷静,冷酷,并且聪明。
见愁心里有几分感慨,开口道:“我曾与此人有过三两句话,只知此人性情乖戾莫测,似乎极难相处。他到底是出是留,还真不一定。”
“说来也是这规则太坑,既然告诉了我们他能过关了,却又不说他是不是还在,这叫人提心吊胆的,万一咱们遇到怎么办?”
钱缺在旁边不满。
只是话说完,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抬头来看着见愁,连忙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孟某不是有意要编排扶道山人的,这、这……”
“无妨。”
见愁一笑,知道他在紧张什么。
她那师父到底有多不靠谱,她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编排编排又不死人。
更何况,规则坑人乃是他自己都承认了的事情。
将目光从天际那一道已经快没痕迹的蓝光上收回,见愁对众人道:“夏侯赦是去是留并不要紧,我们一共有九十六人,即便不遇到夏侯奢,他日也会遇到旁人,时刻警醒一些就好。眼下该考虑的,该是这一座大殿。”
大殿。
之前被夏侯赦通关吸引走的注意力,一下全部回来了。
那一座大殿,依旧静静地伫立在他们视线的尽头,并且占据了他们视野的绝大部分。
森森的白色覆盖在大殿的外表,大门上下那两排巨大又狰狞的牙齿,像是恶兽之口,等待着猎物的进入。
无数妖异而又充满了生机的绿色藤蔓,就从大殿之中伸出。
见愁远远地绕着这一座大殿走了两步,盯着那白森森的外墙看,藤蔓不少,也落了许多的灰尘,一看就知道年份太久,也根本无人来打整。
顾青眉也跟着去打量,问道:“见愁师姐看出什么来了吗?”
“是白骨。”见愁随口答了一句,然后道,“像是鱼头之骨,大殿上头有字,不过隔得太远,又被藤蔓挡住,实在看不清。诸位呢?”
她反问了一句,想知道众人又没有发现什么别的信息。
钱缺等人顶多也就跟见愁一样的判断,哪里说得出什么来,纷纷摇头。
只有顾青眉,在打量了大殿一番,依旧无果之后,脑子里灵光一闪,跑去看那无数的藤蔓。
越看,她眼底的光芒越亮,惊喜道:“我知道这是什么了!”
七个人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见愁也看着她,问道:“藤蔓?”
“对。这些藤蔓颇为古怪,从殿中出来,刺天而去。见愁师姐有所不知,前阵我因事曾翻阅昆吾无数典籍,恰好读过了一本《万木志》,此藤名为‘枯叶藤’,只生长在生前修为通天的大能修士埋骨之处,吸取其肉身腐化时候的能量,沟通天地,所以才能如此妖异。”
顾青眉望着那一座大殿的眼神,顿时带着一种好奇。
思索片刻,见愁也想起来了,问道:“这也叫‘枯骨藤’吧?”
顾青眉闻言,顿时有些惊讶。
“原来见愁师姐也知道,倒是我班门弄斧了。”
“顾师妹不必如此,我哪里记得那么多,不过是经顾师妹一提,才忽然想起罢了。”见愁说的是实话,也给足了顾青眉面子,续道,“这枯骨藤长在大能修士埋骨之处,那这里,岂不是……”
其余六个人的眼睛,一下跟着亮了起来。
钱缺立刻一拍大腿:“这是有机缘在等着咱们啊!随便得个道印,捡个法宝什么的,岂不容易?”
“而且,我们乃是在左三千小会的第一试,扶道长老即便再坑,也不至于要了我们的命吧?”另一边的周轻云似乎也感了兴趣,附和了一声。
顾青眉索性建议道:“要不我们结阵,靠近大殿看看,若有异常有阵法抵挡,我们也可以迅速撤除。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钱缺一听说是大能修士兵解坐化之地,早就垂涎三尺了。
不过碍于眼下他是“孟西洲”的身份,不能太过夸张,只用一种隐藏着热切的目光看着前面那一座大殿,原本妖异的感觉,此刻全数退去。
钱缺眼底,那一座大殿,已经全数变成了灵石构成的了。
其他人也都差不到哪里去,纷纷点了头。
其余七个人都有这个意思,见愁自然也不好阻拦。
更何况……
她一点也不担心通关的问题,毕竟自己眼前也有七个人。
出去一个顾青眉,其余人都不是自己的对手,而她比夏侯赦幸运的是,如果她想,不需要干掉七个人,只需要六个。因为,她原本就拥有四座接天台。
所以,在发现众人都同意之后,见愁也道:“既然如此,我们便进去看看吧。”
八个人结成了一座简单的八极阵,由对阵法颇有了解的顾青眉作为阵心,一起朝着那一座鱼骨殿接近。
地面上是柔软的青草,厚厚的青苔。
他们的脚步,落在青草和青苔上也都无声,每个人的脚步都没有落实,为了不出什么意外,都是离地一寸。
越近,鱼骨殿的形态也就越清晰。
见愁已经能看见那鱼骨上面一条又一条的裂痕,像是被里面穿出的无数藤蔓给撑裂一样。
一步……
一步……
越来越近。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谨慎和小心。
作为打头阵的人,见愁走在最前面,同时查探着前方的情况。
每一条藤蔓都静止不动,周围也没有任何埋伏的阵法。
这就像是一座已经被人废弃的大殿,除了恐怖在狰狞一些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特殊。
见愁微微皱了眉,确认没有危险之后,便迈步前行。
五十丈。
四十丈。
三十丈!
……
异变陡生!
“嗡!”
像是忽然触动了什么一样,在他们进到鱼骨殿三十丈范围内的时候,整座鱼骨殿像是有生命一般,微微一颤!
“当心!”
明明是很轻微的颤动,可落到众人眼底,简直惊骇欲绝。
见愁毫不犹豫停了下来,同时张开双臂,眉心处隐隐有光芒闪烁,似乎随时都要抽鬼斧而出。
其余七人亦紧紧地握住了法器,浑身紧绷到极点!
那一座建在地上的鱼骨殿,只颤了那么一下,便已经停止。
然而下一刻,它的颤动,便惊动了那无数探向天穹高处的藤蔓,那一瞬间,所有的藤蔓都像是疯了一样,如同一条一条巨蟒,一头一头巨龙,从高空之中缩回,带起一道又一道的狂风!
才停止颤动的鱼骨殿,顿时以一种更可怖的速度震颤起来!
明明是一座并不很宽阔的大殿,可无数的藤蔓全数缩回来的时候,竟然被这一座大殿全数容纳!
只在眨眼之间,所有人的防备与惊讶都还没来得及收起,那些藤蔓便如被长鲸吸回的水一样,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起来。
这……
这是怎么回事?
那鬼玩意儿,竟然像是被她们吓到了?
顾青眉皱紧了眉头,看着那忽然露出了所有门窗的大殿,困惑道:“枯叶藤虽吸收大能修士身死之后的灵气,可本身只会疯长,应该不会这么有灵性。难道……”
“枯叶藤成精?”
钱缺自动补了一句。
顾青眉看他一眼,一下想起了当初在杀红小界之中的帝江骨玉,面色难看了起来:“若是如此,只怕一切就要难办了。”
她想着,转头便对见愁说话:“见愁师姐,此处情况诡异,只怕不是我们所能应付的,不如我们……见愁师姐?”
顾青眉的声音一下拔高了起来,惊诧地望着见愁!
只因为,在他们说话的手,见愁竟然脱离了他们八人组成的阵法,朝着鱼骨殿又走了三五丈!
听见背后的声音,见愁停下了脚步,却没回头。
绿色的藤蔓抽走,终于露出了大殿前面森白的几级台阶,白骨外墙两侧则镌刻着褐红色的字迹,像是干涸的鲜血,只是这文字似乎太过斑驳,见愁竟不能辨认一字。
只有那两排牙齿上,似乎千百年不曾褪色的血红,清晰可见——
鱼目坟!
一颗黯淡无光的白球,就悬浮在那白骨大殿的正中,在见愁的目光里,似乎平平无奇。
……
人间孤岛,乱葬岗。
“呼……”
黎明前最是黑暗。
呼啸的北风吹过,乱葬岗上,有野狗穿行其中,将裹在草席之中的一具具尸首拖出来。
边缘上,却有一座新立不久的新坟。
坟头矮矮地,周围摆着一圈又一圈扎给亡者的纸人纸马,墓碑前还留着一些香烛纸钱的残烬,被风一卷,霎时便飞到了空中。
奇怪的是,这一座坟前的墓碑乃是空白,一个字也没有。
一名少年,身上穿着花纹老旧的浅浅艾青色长袍,头发却不知怎地白了一片,在凄冷月华的照耀下,苍白如死灰。
明明是一副少年的身体,少年的面容,却偏偏有着难言的沧桑目光。
并不是说这样的目光苍老,而是跨过了时光与岁月的长河,甚至跨越了年轻与苍老的界限,变得模糊,难以分清。
风吹动他长发,他只抬手轻轻一拍那墓碑,唇边有一抹淡笑。
修士真是很有意思……
杀人也可不必自己亲自动手。
比如这一座新坟里躺着的倒霉张廷尉……
“十九洲修界已无轮回,不知半人半修之辈入阴司,又当如何……咳……”
自语了一声,却忽然眉头一皱,咳嗽一声。
一种虚弱的感觉,像是从地心之中钻上来,侵袭了他全身。
日落,日出。
于他而言,便是一个轮回。
他撑着那墓碑,缓缓地坐了下来,一点也不介意满地的残灰,也或许是没力气去介意了。
抬首望月,月光渐薄。
一道巨大而模糊的阴影,从远处覆盖了过来,眨眼之间便遮蔽了月亮,整个世界一片黑暗。
一道白光忽然从这一片黑暗之中飞出。
少年抬手,轻轻一接,没有什么力气的手指,拢出一个僵硬的弧度,像是一根根枯柴,不过已经稳稳将那一枚白珠握在了手中。
眉头微皱,他脸上毫无血色,目光落在这一颗白珠上。
“比目之目?”
“上古时,吾乃海之神,一傻鱼求吾办事,留了此目,如今已可窥天机矣。你一介垂死之蜉蝣,借此物可一窥阴司轮回之究竟。”
与身影一样模糊的声音,飘飘渺渺,像是从整个天穹上传来,进入了他耳中。
“何来的垂死?我已……”少年手指一转,将白珠拿起,放在眼前看了看,却呢喃一声,“永生不死。”
仿佛听见了他这一声呢喃,天际传来长长的一声叹息。
那一片遮天的黑影,似乎绕了一个圈子,又盘旋离开了。
永生不死,傅朝生。
少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落在这一枚比目之目上。
人间孤岛一行,已小有收获。
张汤之死,乃是他这“妖邪”一手促成……
人死之后,当入地下,清算恩怨,重入极域轮回。
他手指微微一动,似乎摩挲了那鱼目一下,便轻轻松了手。
于是,鱼目发出一片并不明亮的暗光,照耀在他苍白的脸上。
颤动,颤动。
它最终悬浮在了少年的身前,一只巨大的比目鱼的虚影,缓缓出现。
迷雾天中,也是一只鱼目。
顾青眉等人见见愁没事,终于松了一口气,从后面走了过来。
他们一眼就看见了那大殿的名字,也看见了那殿中漂浮着的一颗鱼目,眼底有微微闪烁的神光,却都站在见愁身边不动。
“那是什么?”
顾青眉不敢确定,问了一句。
“鱼目。”
为人妇时,也曾烹煮过不少的鲜鱼,鱼目是什么模样,见愁再清楚不过了。
只是回望那殿上三个大字,她依旧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鱼头做殿,白骨为阶,竟只是为了葬一枚“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