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侯午二十二年(公元前490年)春一月。
十三年前,还是赵氏庶子的赵无恤在这里沉了范氏嫡孙,十年前,途径此地的赵鞅纳了舟人之女为夫人,为当地传下了两段佳话。晋国六卿内战,棘津被殃及,化为一片火海,待赵氏席卷河内后又重新修建,现在已是今非昔比了……
包砖的墙垣拔地而起,将扩建后的港口保护在内,巨大的烽燧被称为“灯塔”,彻夜不熄。随着和平降临,南来北往的商船络绎不绝,两岸的里聚边,渔船正在晒捕获的鱼儿,还有庶民划着单体舟向经过的商船推销用盐腌制的鱼干,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鱼腥味。
从上游顺水而下的舫舟在这里靠岸,安邑的盐,成周的丝麻都在这里交易。但棘津最重要的还是粮食贸易,白衣商贾用漕船将从郑、卫、韩、魏的粟麦运到这里,换取可以购买赵氏瓷器、纸张、名马、铁农具的票引,粮食则由赵氏的均输官送往朝歌的常平仓。这笔贸易从去年秋天开始兴盛,至今仍未平息,所以港口挤满了十多条停泊的粮船,船挨着船,仿佛马厩里相邻的马儿一般。
然而就在这一天,棘津的一切贸易却停止了,商贾们被勒令不得下船,也不得挤占河道。
号角响起,两艘全副武装的大翼“虎贲”号和“干城”号驶出堤岸,顺流而下,为赵卿的座驾开道。接着,“鹰扬”号随着清晨的灯塔钟声驶出棘津,她洁白的风帆在每一阵风中都泛起涟漪。
或在船上远眺,或在岸边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如河中的锦鲤一般密集。
赵无恤衣冠朝服,扶着女儿站在甲板上对众人微笑着挥手,他身后站立着一排神情警惕的羽林侍卫,头顶高高的羽冠和身后绛袍随风飘动。
这趟前往东方的航程是计划已久的,但也有计划之外的事情发生,阴差阳错,赵无恤此行还带上了孔姣,毕竟她离开故乡鲁国已经有八年,恰逢其母生病,孔鲤又有了一个儿子,她虽然没有主动提及,但赵无恤心一软,就答应带她回家看看。
当然,一同上船的还有他们六岁的女儿,姝。
姝虽然小小年纪,但天生就是个贵族淑女,被孔姣教导得衣装得体,谈吐文雅,笑不露齿……跟赵无恤那个顽皮到狗也嫌弃的妹妹完全是两种人。
但上了船后,姝的孩童本性还是暴露出来了,除了在小池塘里划舟外,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坐大船。迎面拂过的河风,繁荣的港口,各种各样的人,形形色色的货物,让她在畏惧之余,也有一丝兴奋。
没一会,她就坐在赵无恤怀里,指着鼓鼓的白帆,指着飞逝而过河岸问这问那。赵无恤很有耐心地给她解释,关于渔父们夜间航船的怪谈,吓得她一直往他怀里钻,还有关于河神冰夷的传说……
“传说冰夷是鱼尾人身,头发是银白色的,眼睛和鳞片是流光溢彩的琉璃色。虽然他是男子,却长得异常俊美,身上有淡淡的水香,看上去只有不到20岁……”
“冰夷出行时,以两条蛟龙为骖螭,拉着荷花当华盖的水车,他那河中的水宫,屋顶是鱼鳞铺就,蛟龙附在墙壁上,用紫贝嵌门柱,以珍珠饰房栊,平日里,就以乘着白色大龟逐文鱼作为游戏……”
小姑娘一对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津津有味地听父亲谈天说地。
说着说着,赵无恤开始歪到了冰夷、后羿和洛神的三角故事上……
“胡羿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最后后羿一箭将河伯击败,救回了洛神。”
河神又一次不幸地扮演了反派角色,这个大团圆的结局让姝很开心,缠着红绳的肉呼呼小手拼命鼓起掌来,为父亲的故事喝彩。
她还很认真地说道:“父亲也是和后羿一样的英雄,众人皆言,父亲在漳水提宝剑,斥退了河伯,从此邺城就再也没有水患了!”
赵无恤哭笑不得,这是七年前,他沉了那巫婆后衍生出来的故事,恰好和漳水两岸欣欣向荣的景象结合。
不过姝又满怀忧虑地看着广阔的大河,小声说道:“父亲,现在船在河上,河神会不会报复?”
“漳水河伯和黄河河神不是一个。”赵无恤也搞不清楚这些各地神主之间的从属关系,这年头华夏人的目光还停留在海内,还没有四海龙王的传说,蛟龙们都是给神明打工的牲畜,远没有后世的地位……
“何况对河神也不必惧怕,他被后羿射了一箭后法力大消!你可还记得前不久来拜访过你母亲的子羽?”
姝想了想,红着脸道:“记得,是那个很丑的……”
子羽,也就是孔子的学生澹台灭明,他年幼追随孔子出国,因为沉默寡言,加上相貌和体型都不好看,孔子认为他没有前途。他近年回到鲁国,在言偃手下做事,刻苦学习,从不参加贵族娱乐,替言偃来晋国送信,也一点不招摇。
他在渡河北上时,恰逢刮起大风,河中波涛汹涌,子羽也失足落水,船工还以为他死了,谁料次日子羽却好好地出现在港口,只是有些狼狈,腰间的白壁也没了。
众人惊讶于他生命之顽强,事后又恍若无事的镇定,于是爱吹牛的渔父们就开始脑补,说是河伯想把子羽的白壁弄到手,于是派遣阳侯去掀起大浪,又叫两条蛟龙去弄翻他的船。结果子羽“左掺璧,右操剑,击蛟皆死”。及至过了河,子羽鄙夷的将璧扔进河里,河伯大概面子上还是过不去,又将璧弹回子羽手上,子羽见状,将璧往石头上打个粉碎,甩着袖子就走掉了。
这故事在棘津一带流传很广,赵无恤这么一说,姝才知道那位相貌丑陋,来拜见母亲时她陪坐都不敢看的人这么厉害,不由微微点头。
“这些鬼神之属最怕的就是浩然正气,河伯尚且奈何子羽不得,何况为父呢?”他拍了拍腰间的干将剑,顿时让姝的忧虑化为乌有,小姑娘破涕为笑。
看着赵无恤花了这么多时间陪伴女儿,给她讲故事,这舐犊情深的场景让一旁的孔姣不由失神,这还是那位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的大国上卿么?
姝刚开始的一两个时辰还精神抖擞,但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吹了点风,过了一会却有些不适,不过没有大碍,便让傅姆带她下去歇息了。
这下子,船头这小片区域,就只剩下赵无恤和孔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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