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骤雨初霁,吴宫文台上热闹非凡,此台是夫差破越志后得意满得,觉得过去的低矮门户无从宣扬自己的丰功伟业,让太宰伯嚭重新翻修营建的。
放眼望去,但见大堂高耸屋宇深深,大门镂花髹染漆红色,梁上精雕细琢的方椽画着龙与蛇的形象。上有红砖承尘,下有竹席铺陈,光滑的石室装饰翠羽,墙头挂着玉钩屈曲晶莹,细软的丝绸悬垂壁间,罗纱帐子张设在中庭……
这座宫室极尽能工巧匠之手,富丽堂皇,铺张浪费,绝非吴王阖闾时代的朴素节俭能比,却能满足夫差喜欢的“大国风范”。
这一日,为庆祝吴王大病痊愈而举办的宴飨,已经进行了整整一个时辰。
持盾剑舞的吴国甲士刚刚退下,来自各地的美人便次第上场,她们头顶的黑发拢成高高的云鬓,二八分列,奏着郑卫之音,跳着狐步之舞。摆动衣襟像竹枝摇曳,弯下身子拍手按掌,露出诱人的腰肢,让殿内宾客垂涎不已。
乐官们吹竽鼓瑟合奏,猛烈敲击鼓声咚咚作响,吴国蔡国的俗曲,楚地的雅乐,奏着大吕调配合声腔,也别有一番情调,不过若延陵季子在,只怕会皱着眉骂夫差“不知礼乐”了。
在这杯盏碰撞和酩酊交谈的喧嚣覆盖下,吴王兴致勃勃地歪坐在君榻上,而仅比他所处的高台低一席处,竟然是阶下之囚勾践:过去三年,但凡他被传唤来参加宴飨,都是坐在最后一排的啊!今日却能北面而坐,吴国群臣也以客礼待之,虽然,那表面上的恭敬背后,是深深的不齿。
“尝粪之君……”底下似乎有人在小声窃笑。
勾践面色如常,他身前的案几上食品丰富多样,主食是掺杂香美的黄粱、糯稻,肥牛的蹄筋在大鼎里炖得酥酥烂扑鼻香,著名的吴国鲈鱼烩让所有人食指大动。酒糟中榨出清酒再冰冻,晶莹如玉的美酒掺和蜂蜜,斟满角杯供人品尝。抿上一口便觉得遍体清凉,酷暑顿消……
然而看着这些美味佳肴,琼浆玉露,勾践却半点食欲都没有,不管吃下什么,他舌尖依然是一股屎尿的味道……
耻辱啊,悲哀啊。
为了求活,为了归国,竟然品尝夫差的粪便。
“大王之溲(尿)味苦且酸楚,此味应春夏之气,大王不日必将康复如初!”想到自己叭咂几下后,还将那恶臭的味道形容出来,勾践腹中就一阵恶心上涌,几欲呕吐。
但再怎么恶心,也得忍着,再怎么吃不下,也得强撑着笑脸吃喝,多少双眼睛看着他呢……何况那一条计策的确起了效果,吴王将信将疑,或许是勾践尝粪之事让他有些震撼,便放勾践离开石室,继续做牧养之事,他总算逃过一劫。
和范蠡说的一样,夫差这个人,虽然残暴自大,却偏偏有妇人之仁,他病愈后,也把一部分功劳归到勾践头上,心念其忠,赏赐日益增多。还让勾践夫妇离开马圈,入吴宫居住,供奉一如吴国封君,今天更让他坐到客席上以示恩宠。
范蠡频频向他瞩目:值此之时,正当一鼓作气,让吴王对越国信之不疑。
于是勾践便站起来,为吴王祝寿,他俯首说道:“下臣勾践,奉觞祝大王寿,皇在上令,昭下四时,仁者大王,躬亲鸿恩,上感天帝,降瑞翼翼。愿大王延寿万岁,长保吴国,四海咸承,诸侯宾服,永享霸业。觞酒既升,永受万福!”
每一句都说道夫差心坎里,吴王大悦,看勾践越发顺眼。
太宰伯嚭见状,便也起身为吴王祝寿,乘机大声说道:“怪哉!今日大王痊愈,群臣毕至,却唯独少了相邦。虽说相邦一直仇视越君,但今日之宴,是为大王祝寿祈福之宴,相邦不来,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勾践对面,本应该是伍子胥的位置空空如也,这位刚毅的老相邦恼怒夫差妇人之仁,拒绝与勾践同席,称病在家,没有来参加宴会。
吴王不语,举着酒有些闷闷不乐,对伍子胥也越发不满,他心想:“寡人生病月余,太宰围着孤团团转,亲自为孤端粪端尿,四处寻觅良医巫祝,进献寡人喜爱的食物减轻痛苦。可相邦呢?他除了诽谤勾践外,竟没有说半句关切的话,明明是没有把寡人放在心上,真是个不仁不慈之人!”
“反观勾践,一国之君沦为臣仆,妻子为隶妾,掏空了自己的邦国来供奉吴国,三年下来却丝毫没有怨恨。寡人有疾,他竟亲自口尝粪便,一心想要寡人康复,勾践的屈从之心不必再怀疑,孤若听从相邦的话把他杀了,这就是寡人的不明智了,而且对吴国也没什么好处,只是给相邦逞个人的痛快罢了……”
一念至此,夫差放归勾践之意越发坚定。
他美滋滋地想道,越地难治,吴吏一到,于越人或遁入山林,或游于沼泽,无法像徐国一样编户齐民。不如让勾践代为统治,依然像过去三年一样向吴国进贡,粮食、美女、铜锡,源源不断地北运,如此既得了越国贡赋的实利,又少了治理的麻烦,还能让后人传颂自己的仁德,岂不美哉?
至于伍子胥担心的勾践“内怀虎狼之心,外执美词之说”,简直是危言耸听,真是活的越老越回去,竟然如此胆小……
他不屑地想道:再说了,一个尝粪君主,能成什么大事?寡人的对手,是赵无恤,是楚王这些人!岂能局限于江南一隅,埋没了大丈夫的豪情壮志?
夫差便拍了拍手,让殿内音乐停止,笑着宣布道:“寡人心意已决,六月初一,便赦越君归国!”
……
伍子胥伐楚破郢功成名就,被吴王阖庐封在申邑,故称之为申胥、申君。
他是吴国最大的封君之一,食户上千,家里却并不显得富庶,夫差战胜越国后大兴土木,也给了伍子胥不少赏赐,让他扩大府邸,但伍子胥却把那份功夫省了下来,用这笔玉帛减免了封地的丘甲和田赋,还养了几名食客。
所以相邦府还是那样,不大不小,进门第一进就是广三十步的外院,铺着石砖,透过天井能看到蓝天。正堂将外院与内院隔开,是接待客人,举行宴会的地方。正堂后面又是一进小天井,两旁有副院,房舍林立,有套间,有单间,这是给宾客们住的地方。
春秋卿大夫养士的风气已经很久了,但直到十年前晋国赵鞅广纳宾客,养士三千,这才让这套用人制度在诸侯间风靡开来,伍子胥亦不能免俗。套用了赵氏制度,他家的宾客也是分等级的,下宾住单间,上宾则住在套间里,有属于自己的小院子,专门的车马仆役。
其中,更有一位上宾的住处,就在相邦的居所旁边,甚至有一道小门直接连通,准许他随时到隔壁串门。要知道里面可是住着相邦的妻妾儿女的,如此不避讳,可见此人地位非同一般。
这一日,小门再度吱呀开启,白发苍苍的伍子胥穿着一身常服,未戴冠,只用巾随意地包了头,拎着一壶酒,自己找上门来了。
副院中有一株绿意正浓的芭蕉,黄犬卧于花丛畔,伸长了舌头看两人在院内天井里练剑……
一名少年,劲装披甲,他只有十四五岁年纪,银冠束发,容貌稚嫩,隐约有几分伍子胥尚未白头时的模样,正双手奋力举着剑,应付对面简单却致命的攻势。
一名老者,穿青灰色常服,容貌锐利,瘦削有如危岩嶙峋,一对猿臂修长,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持吴剑,动作丝毫不花哨,却刚猛难挡,轻微的变招变化无穷。
伍子胥也不打扰他们,捋着胡须看了片刻,胜负很快就分出来了,但见那少年哎呀一声,手里的剑便被打飞老远,被老者用剑尖顶在胸膛,显然是落败了。
“可惜……”少年有些不服输,跺着脚遗憾地说道:“差点就赢了,武子,你我再来过。”
老者捡起剑扔还他,笑而不语。
伍子胥轻咳一声,显示自己的存在,板着脸训斥少年道:“小子狂妄!想赢过剑术甲于吴国三军的孙武子,你再回去练上三十年罢!”
少年惊觉,连忙收剑下拜道:“见过父亲。”他是伍封,伍子胥的独子,伍子胥在楚国原本已经成婚,但逃亡的时候其妻为了不拖累他而自杀。伍子胥入吴后,声称不破楚国,无以为家,所以直到入郢归来之后,才娶了当年送他食物的漂母之女,一年后有了伍封。
中年得子,伍子胥却一点不溺爱,对此子极其严厉,只要他一瞪眼,伍封便半句话都不敢还嘴。
“子胥何出此言,孺子可教,假以时日,或是一名勇将。”
孙武哈哈大笑,接过竖人的葛巾,让伍封擦了擦满头的汗,至于他,刚才一番交锋,脸上竟连半滴汗都不见,可见其剑术之高深莫测。也只有少数人有机会一睹他显露真本事,据说当年他老师司马穰苴含冤而死,孙武逃离临淄时,一把剑面对数十名齐国甲士,连破三十甲,越城墙而走,却未杀死一人,轻重拿捏得十分恰当,让他闲暇之余教儿子练剑,伍子胥很放心。
三人在芭蕉环绕的亭子里就坐后,伍封有些急不可耐地问道:“父亲听说了么?去岁晋国赵韩与郑国开战,有一名将领,帅师在东虢阻郑军十余日,大败之,让赵韩两家拔成皋,这名赵将,据说就是兄长!”
他口中的兄长,就是伍子胥抚养长大的义子王孙胜,王孙胜离开吴国时,伍封年纪尚小,等伍子胥出使齐国后独自过来,没了玩伴的伍封哇哇大哭。这几年来,他一直念叨着这位义兄,学剑的目的,也是有朝一日能去寻他。南北殊途,晋国的消息传到吴国,短则三个月,长则一年半载,所以伍封说的这件事,已经是一年以前了。
伍子胥冷冷看了儿子一眼,王孙胜的归宿,是他心中最遗憾的一点,他身为楚国王孙,心中的大志在吴国是绝不可能实现的,老王阖闾的时候,伍子胥都没办法,何况现如今新君在位,已经开始嫌弃老臣了……
不过见儿子如此重情义,颇似当年自己的兄长伍尚啊,没有继承自己这刚烈的性格,或许是件好事。
他心一软,便说道:“汝若是想念王孙,可以去修书一封,捎商贾带去晋国。”
伍封欢天喜地地去了,伍子胥看着他的背影,才淡淡地说道:“少年不知忧愁,王孙是我与长卿一手教出来的,以他的本领,在贤臣猛将如云的赵氏出头并不算难,只希望有朝一日,不要与吾等对决于疆场。”
孙武大笑:“人无百年寿,常有千年忧,我已归隐于市,子虚也半截入土,赵吴构难那一天,或许都赶不上。子胥还是担心下自己的近况吧,今日吴王大宴,你这个做相邦的,为何缺席?”
PS:春秋战国尊称对方时,多是氏+子,如孔子,荀子,屈子。唯独齐国例外,喜欢名+子,如孙武,除了叫他孙子外,也有称之为武子:“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武子也!”——《尉缭子》,还有匡章,也被称为章子。第二章在晚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