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赵无恤第一次见到邯郸氏家主,赵午——本来叫他邯郸午也并无不可,毕竟已出了五服,独立为一氏。但自从强势的赵鞅继承家主之位后,就在家法中宣称,小宗在大宗面前,只能自称赵。赵氏上下,只有一个姓氏,一个宗主,一个声音!
此时此刻,四十上下的赵午穿缁布衣冠跪坐在堂下,表现得十分简朴低调,仿佛是待罪之臣,在赵鞅面前也显得战战兢兢,自称“弟午”。
赵午不能不怕,家中的叔伯兄弟,乃至于他的儿子都劝说他不可到温县来,赵氏对邯郸氏志在必得,恐怕会对他不利,轻则扣留,重则杀害!
但他也不能不来,且不说上次伐齐胜利后,作为奖赏,赵鞅从晋侯处重新得到了对邯郸的法理支配权。就说这数年来,赵无恤在鲁、宋的立足,以及对卫国不断发起的攻击,都让邯郸氏心惊胆战。
下宫之难后,赵氏家族便面临着领地分散、家族分化,难以有效掌控的麻烦。赵氏原来的老巢在温,在晋国南部;赵鞅当家后着力经营晋国北部的晋阳,家族驻地随即转移过去。而邯郸氏的领地则在晋国东部的河北平原,与大宗隔着太行山。
这时代太行八陉尚未完全打通,仅有的那几个隘口还在鲜虞、知、范、韩手里。所以从晋阳发兵到邯郸得绕道晋南,短则一月,多则两月,沟通起来极其困难,邯郸难以长久指望大宗,离心力就这么产生了,两家亲戚越来越生分,裂隙也越来越大。
与之相反,范氏、中行氏两家的领地重心就在晋国东部的朝歌、东阳,与邯郸相邻,邯郸自然难免要依靠两家的庇护和照应。加上他们几代人与中行氏联姻,如今在邯郸氏族人眼中。反倒是中行要亲于赵氏了。
可这几年天下形势风云变幻,当东西二赵的联络打通后,赵午却赫然发现,赵无恤的东赵骑兵从西鲁出发。只需要十天时间,就能渡过大河,奔袭邯郸。温县的徒卒也只需十多天就能兵临邯郸城下。
反倒是范、中行连续遭到失败和损失,颇有被东西二赵包围的架势。
见大宗日益兴旺,权衡利弊后。胆小而谨慎的赵午便不敢造次了,他不顾叔伯兄弟的阻拦,乘着赵无恤成婚,便巴巴地赶来温县觐见赵氏父子。
赵午临走时对那些阻拦他的人喝骂道:“汝等懂什么?范伯与中行伯做的那件事情,是要将我邯郸拖入战乱啊!若是三家开战,无论邯郸加入哪一方,都会成为大乱的中心,受损失的还是我家!与其如此,不如设法中立!”
既然范、中行都自身难保,邯郸自然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了。
所以他在堂上表现得十分恭顺。一来就提出,要将近几年来攻卫所得到的工匠人口全部转交给大宗。
五百户工匠看似不多,实则却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了,尤其是卫国手工业发达,一旦得到他们,必能让晋阳的手工水平更上一层楼!
陪坐在旁的赵罗喜笑颜开,邯郸氏能如此,看上去的确是真心臣服了。
但赵鞅却没有立刻接纳,而是反问道:“那五百户卫人工匠,范、中行两家不是要你转交给卫国么?怎么。你如今不愿遵从中行伯之命了?”
听闻此言,赵午大惊,勃然色变,一时间没坐稳。竟然摔下坐榻,坐到了地上!
……
赵午顾不上瘫坐在地形象不佳,他看了看面色微沉,虎目阴冷的赵鞅,又看了看笑容可掬,毒蛇信子嘶嘶作响的赵无恤。一时间出了一身冷汗。
看来,这对父子是什么都知道了!
赵无恤起身过来将他扶起,一边说道:“叔父勿慌,范与中行氏的打算,卫国太子已经全盘告知吾等了。彼辈不但在战时约合与齐、卫互不攻击,还想拉拢邯郸也参与进去,坐观赵氏与齐、卫苦战,而那五百户卫国工匠,也是用来与齐卫讲和的筹码,我说的可对?”
“我……我其实并不知晓详情……”赵午干笑着,想要搪塞过去,他现在对自己来温县的举动后悔不已,这不是将自己送入虎口么?
却听坐于堂前的赵鞅一声怒喝:“那五百户卫人在你手中,范、中行要以此为交换,你怎么会不知道?邯郸与赵氏多年来离心离德,虽然你想学共叔段,我却不想做纵恶的郑庄公,再敢支支吾吾不说实话,休怪我让你此生再不能回归邯郸!”
赵午两腿一软,吓得下拜稽首。
赵无恤也在旁幽幽地说道:“叔父,我知道你家与中行氏有姻亲,但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邯郸与赵、中行孰亲,还是得想明白啊!”
“自然是与赵氏更亲……不,不,吾等一直就是赵氏。”
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为了让赵鞅息怒,邯郸稷开始诉苦,开始追溯赵与邯郸的渊源,自称也从“弟午”变成了“臣午”。
他带着一丝哭腔,动情地膝行数步,到了赵鞅案前说道:“主君!赵成子的血脉不止流在大宗之人体内,也流在我等体内。弟的先祖邯郸君穿(赵穿)为赵宣子与秦人在河曲作战,还为他弑杀了晋灵公,受万夫所指而不悔。”
“臣的曾祖父亦然(赵旃),邲之战时和大宗的赵庄子、屏伯(赵括)、楼仲(赵婴齐)、原叔(赵同)并肩奋战。在大河之畔,楚国右军追击不休,正是他站了出来,将两匹良马让给大宗的叔伯,让他们顺利撤离,而自己差点就被俘获。下宫之难后赵文子复立,邯郸当时作为新军主将,也从中出力不少……虽然邯郸前些年的确与大宗生分,但赵与邯郸,实乃是骨肉相连的血亲啊!我怎敢欺瞒?”
“赵午说的其实没错。”赵无恤心想,赵与邯郸渊源极深,曾几何时,完全是亲如家人,相互给予过帮助的。
但这就是宗法制的不足之处了,随着血脉的疏远,两家之间的情分。终究被眼前的利益冲淡了。
别说是赵与邯郸这种远亲,还没出五服的周桓王和郑庄公,还不是打出了狗脑子。小宗希望独立,在外交和军事上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大宗却希望他们永远安分守己地当小弟,当屏障,你会容忍自己的手脚产生自主意识,在打架时胳膊肘往外拐么?
自然不能!这是无法调和的矛盾,所以无论软硬皆施。赵氏都要让邯郸屈服!
赵午此言此语似发自肺腑,不单赵罗嗟叹不已,连赵无恤听了也不由微微动容。
但赵鞅却只是冷冷一笑:“亏你还记得,没有数典忘祖!”
其实他们事先就说好,赵鞅负责唱白脸,无恤则负责唱红脸,他在旁劝和道:“父亲勿恼,叔父恐怕也是念着自己是赵氏小宗的身份,不想参与范、中行图谋赵氏的阴谋,才想要向大宗坦白的吧?”
赵午现在还能说什么。小命攒在赵氏父子手里,他只得唯唯应诺,将自己知道的,范、中行与齐、卫的勾搭的事情全盘托出,,只是隐去了那年赵鞅中风,范鞅让范吉射来劝说他叛赵的事情。
“原来早在前年与齐人大战时,范、中行就已经与齐人卫人勾勾搭搭了……”赵鞅看了看赵无恤:“倒是能补充上卫国太子蒯聩的证言。”
他这才面色微霁,让赵无恤扶额头都磕红的赵午就坐。
无恤扶着赵午哆嗦的手臂安慰道:“叛国的是范、中行,叔父能悬崖勒马。来温县告发他们,便足以脱罪了!”
“叛……叛国?”
赵午惊呆了,这远远算不上叛国吧,试问哪家卿族没和外敌眉来眼去过?归根结底。他只不过是想将那五百户烫手的山芋甩给赵氏,自己尽量保持中立而已。孰料赵无恤一下就给范、中行扣上了这么大一顶帽子,还逼着他加入赵氏的阵营。
赵无恤一口咬定道:“没错,就是叛国!等我婚礼结束后,叔父也不用回邯郸了,直接与我去新田。和卫国太子一起,入虒祁宫向国君告发范、中行。若如此,则能有首告之功,非但不会受到惩处,甚至,还能在事后分两家之地!”
“若是不愿……“赵鞅语气冰冷,铁掌捏碎了手中的一枚果子,淡红色的汁液顺着他的手心滴滴落下,如同鲜血。
“你给我记好了,赵氏既然能分出邯郸氏,自然也能绝灭之!”
……
晋国不单有六卿,还有十多家大夫,他们大都精通察言观色,而且消息也比较灵通。自从赵鞅在雪原大败齐人,其后赵无恤在东方崛起,升任鲁国正卿,泗上小国无不威服后,敏感一些的大夫就已感觉到赵氏的强大。
晋国的势力强弱已经变了,东西两赵合一,便是晋国,乃至于天下第一强卿!
大夫之家都是靠着趋炎附势才存活到现在的,恰逢赵无恤与宋国乐氏淑女大婚,与赵氏交好的卿族自然不用说悉数派了子弟前来,那些在夹缝里求生存的大夫也正可趁此事向赵氏示好。
所以到了婚礼前夜时,受邀请的宾客毕至,甚至还有不少不请自到的。
这不,赵无恤翻着厚厚的礼单和宾客名册,就从上面看到了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他们中有他的朋友,有他的敌人,或亦敌亦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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