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宴就在清和宫的南殿, 与女席隔园相望。四周都是宫人内侍, 走动也方便。展致修作为今年恩科武安帝钦点的新科状元, 从进宫起便被同榜的进士以及要招揽他的官员缠着了。不耐烦与人寒暄, 他特意寻了借口出来走走。
说来今儿是他头回进宫。展致修家境虽还算富裕, 却并非官宦之家出身。哪怕行事举止颇为得体, 他对宫廷里约定俗成的规矩并不熟悉。如今在宫里走动也没太注意分寸, 无意之中闯到了女客这边。
更是意料之外,正巧撞见花丛中容颜绝色的周钰娴。
人生在世二十七载,这是他人生第二次见到如斯出众的美人。第一个在几年前一个雨夜的破庙, 那红衣女子眉眼高傲,美得令人心折。只是这等美人于他来说不过昙花一现,之后便再没见过, 不提也罢。今日花丛中的美人是他见过的第二个, 与那娇媚美颜的女子不同,这宫装女子清艳如天山雪莲, 不染铅华。
他对周钰娴一见倾心了, 惊为天人!
周钰娴没注意一旁的榕树林里还站着个人, 耶律鸿不知又说了什么, 逗得她轻轻一笑。展致修恍惚地看着娴姐儿嗔了她傻白甜的夫婿一眼, 与他相携着走远。心知君子不该窥视旁人女眷,但目光就是控制不住被宫装的娴姐儿吸引。
便是后来回到宴上, 与同僚们寒暄,他也心不在焉。
展致修不知素来规矩的自己怎么了, 明明看到那女子似乎有夫婿, 竟还会心生期盼。但即便如此,他就是莫名被吸引。
被同僚拉着灌了几杯,展致修才注意到坐在他斜对面席位上的耶律鸿。
一身绛红绣金线睚眦纹锦袍衬得耶律鸿身高腿长,身姿俊逸。蜜色肌肤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鼻若悬胆,唇红齿白,英姿煞爽。展致修被刺了一下眼,作势端起酒问旁边人:“不知那位头上戴着绣睚眦图案抹额的大人是何人?”
他问的正巧是京中人士,对耶律鸿也有些了解,便将耶律鸿的身份给他普及了一遍。
展致修听完,躁动的心思仿佛被浇了一瓢冰水,呲了一声把火苗都浇灭了。他许久没做声,只端起酒杯敬这人一杯。
这日夜里,灌了一肚子酒水的展致修是被同窗扶回来。
回了临时赁下来的屋子之时,脚步还有些踉跄。他看着在门口殷殷期盼的通房,想起花丛中嫣然一笑的周钰娴,心里忽然生出了难言的腻味。他冷冷甩开通房丫头搀扶的手,言辞严厉地呵斥着这俩人,不准她们碰自己,更不准跟进屋里。
就这般脚步踉跄地扑到书桌边,他从柜子里翻出最爱惜的纸墨,铺了纸便开始研磨。
红衣美人时日太久,他已记不清那人的眉目。今日在清和宫偶然撞见的美人从头到脚他都记得,展致修醉醺醺的,眸中泛着光,拿起笔便痴醉地描摹起美人图来。
他的画技不错,幼时曾蒙受过过名师的指点,画技在祖籍益州可是颇有些名声的。如今落笔流畅,精细的美人图一气呵成,栩栩如生。等画作完成,吹着未干的墨汁的,展致修欣赏着画中美人,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醉醺醺的人坐不稳,眼睛几乎贴到画上。
许久之后他才惊觉,这美人的右耳,应该有一颗殷红的红痣才对。展致修于是又洗了笔,染了些朱砂,小心地在美人的右耳点了一点红痣。
收笔的一瞬,他心中忽然生出无边的怅惘。
他说不清这种复杂的心情,就好似他莫名就是觉得,自己与这画中美人应该有些什么。这种心情十分微妙,说不出口又理直气壮。但,美人早已嫁为人妇,而她的夫婿出身高贵,俊美无俦,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皇族贵胄……
展致修这一瞬酒气全涌上头,他踉跄地便往内室去。
展致修赁下的这一栋小院,其实不过三四间屋子。从东头到西头,喊话都能听见。此时在端着醒酒汤的通房听不见屋里动静,悄悄推了门。然而人还没靠近内室便被趴在榻上的展致修厉声斥退了。
他不许通房伺候,合着外衣,囫囵地陷入了酣睡。
……
然而这一夜,展致修仿佛被人拿绳子捆住,睡得十分难受。
夜里在榻上翻来覆去,陷入了怎么也醒不来的梦里。深夜中,展致修的眉头拧着,额头虚汗不停地往外冒,可梦境还是一个接着一个。仿佛他亲身经历,从他中榜到之后的二十年的场面,真实的叫人害怕。
展致修只觉得自己犹如一脚踩入泥潭,歇斯底里的束缚,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梦里他清晰地看到自己中了榜后,意气风发。因着才学颇得武安帝赏识,他有幸被当朝帝师周太傅看中,将自己嫡亲的孙女许配给了他。然而梦里的他得了瑰宝却并不惜福。在周太傅的寿宴上,偶然在周家晚宴上撞见记挂心头多年的尤物,便生了他心。
他视明媒正娶的高门妻子如无物。为讨好这从不属于自己的女子,他甚至孤注一掷地毒害爱妻。手段之令人不齿,心思之龌龊,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做得出来。
展致修额头的虚汗越来越多,挣扎着想醒过来。可他无论做什么,梦就是在进行中,我行我素。梦里为证明决心,他不择手段。妻子肚子里成型的子嗣被暗中下药流出来,死胎被人送出去草草掩埋,好似处理个小猫小狗。
果不其然,不择手段是要付出代价的。
后来他就果然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周家发现他欺辱周钰娴,周家长孙亲自出手打压展家,毫不留情。梦里他是借着周家的声望起势的,人生得意二十余载。一朝丢官,昔日好友人人避闪,结果落了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而原本在他身边安慰他,为他掏心掏肺的妻子年仅三十三便红颜薄命,展家的香火更是因他自作孽而至此断绝。
妻子死后他幡然醒悟已为时已晚,展家败落,伊人不在。展家只剩自己和一双蹉跎得不像样的老父老母,他则抱着妻子的牌位呕血不止……
……
这样一个又一个鲜血淋漓的梦,从青年到中年,展致修无能为力地看着它进行。心生悲哀却又无法阻止,看着自己从高处掉落粉身碎骨,凌迟一般痛彻心扉。
次日,展致修是恸哭着醒来的。
宿醉醒来头痛欲裂,他捂着胸口,只觉得那股剜心之痛还隐隐作痛。展致修大口地喘着气,不敢相信那样荒唐的一生是他自己,也无法从悲到恸处里摘出来。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他跌跌撞撞地从榻上爬下来,惊恐地扑到洗漱盆前。
水中的脸还是青年模样,并没有不惑之年的双鬓斑白,悲痛欲绝的沧桑。他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如同散了架一般软坐到地上。
而后又想起花中浅笑的周钰娴,他捂着脸,放声痛哭了起来。
郭满是不知展致修一场大梦,她昨日在宴上见到展致修,心里就一直很矛盾。这个展致修若单单论才华,其实还是很不错的。否则全大召那么多举人,偏他被钦点为状元。只是郭满读过原小说,站在周钰娴的立场,对这个人实在喜爱不起来。
所以她犹豫,要不要在周公子跟前提一句。
周公子虽说只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但人却不是只有四品官的能力。不过郭满觉得自己单方面的不喜,不能作为仗势欺人的理由。这展致修原书中是对娴姐儿不好,但现实中,他一个寒门子弟与皇子妃娴姐儿并无交集。如若平白无故去断人前程,郭满自问做不到。
想来想去,郭满便将这事儿抛去了脑后。
而展致修在周家门口徘徊了几日,有几次撞见耶律鸿带周钰娴出门游玩。他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悄悄跟在队伍后面。亲眼见识了耶律鸿对周钰娴有多宠之后,他大受打击,回去之后便生了一场病。
醒来之后,领了朝廷的职缺便再没出现在周家人跟前。
日子一晃儿又是两月过去,周钰娴夫妇接到北国一封信件,要尽快启程回北国。期间方氏有诸多不舍,耶律鸿只好承诺岳母,往后每两年回陪妻子回大召一趟,请她务必安心。方氏这才破涕为笑,含泪地送女儿走。
走得这一日,郭满因生了病,没能起身来送。
娴姐儿本人没在意,她知道自己这小嫂子对她真心,听说郭满病了反而关心了几句。倒是大公主有些不快,明明昨儿还好好的,今日便病了。她心里觉得郭满是太懒,天早起不来,故意找得这借口。然而她心中再是不快,也没有当着姑爷的面儿说长孙媳妇的道理。
等着人都走,她才冷下了脸。
嘴上怒斥了郭满不懂事,黑着脸回了福禄院。不过生气,她也没去找郭满的麻烦。
诚如周公子所预料的,大公主这个人其实很好懂。因着知自家孙子身子有碍不能生养,导致郭满这做妻子的跟着一生无子,她心里便觉得愧对郭满。既然愧疚,按照她这性子,便不好意思在针对郭满。
郭满在榻上躺半天,心里跟打翻了潲水桶,嗖得她想吐。
远在大理寺的周公子接到下人的口信,听说郭满早上起来直觉厥了过去,吓得带着雾花匆匆赶回来。方氏派去苏太医府上的人还没回来,雾花便已经被清风拎进了西风园。砰地一声丢在地上,雾花差点就翻脸了。
郭满躺在纱帐里,看见周公子就朝他伸出了两只胳膊:“抱抱~”
焦急的周公子冷不丁被她给闹了个大红脸,尴尬地拄着唇咳嗽了两下,方才红着白玉耳尖儿走过来,将榻上可怜兮兮的小妻子抱进了怀里。
雾花拍拍屁股爬起来,走到榻边:“把手腕给我。”
郭满咽下翻涌的胃酸,手腕递给她。
雾花眼观鼻鼻观心地号了一下脉,而后挑了个眉,叫她换只手。换了个手号脉,也是一样的脉相。她看着榻上矫揉造作但是面色红润的郭满,内心毫无波动,并且口出惊人地道:“怀个孕而已,大惊小怪!”
周公子刷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