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周博雅嗓音仿佛裹着寒风, 轻飘飘却暗藏冷冽。
雾花一愣, 似乎没料到周公子会如此不悦。然而转念一想, 她这般大喇喇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出要与周大人把脉, 便是在当众质疑周公子身为男子的能力。这是关乎男子尊严的事儿, 确实会引人愤怒。
心下转圜过来, 雾花连忙婉言道歉。
周公子沉郁的脸色却不曾缓和, 冷冽的目光似利剑般能将人骨头都刺穿。郭满仰头看了眼周公子紧绷的下巴,眉头皱了皱。虽说她并不十分在意子嗣,也觉得自己这个年纪生养尚且太早, 但瞧周公子这表情,显然他的身子怕真有些问题。
郭满于是从周公子怀里冒出头。
周公子搭在郭满胳膊上的手不由地紧了紧,脸色顿时阴沉得仿佛能滴出墨汁来。并不想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 他低头拍拍小妻子, 扶神色犹豫的郭满上马车。
“周大人,小女子并无恶意。提出这事儿, 自然是因小女子在您身上发现古怪。”雾花其实也是好心, 她这段时日借住别院, 与郭满聊得不错。想着能帮一把便帮一把, 否则依照她巫雾花的性子, 旁人求她,她都懒得管别人死活。
然而她这般说, 周公子仿佛没听到一般,手下的动作丝毫不停。
掩盖在面纱下的雾花眉头皱起来。
郭满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 一手搭在车门边, 扭了身子又出来:“雾花你可看准了?当真我夫君身子出事儿了?”
雾花对自己的鼻子十分自信。她三岁识百草,五岁被阿姑放入瘴气林,辨识药物如进食饮水一般轻易。只要药物的气味尚且剩下一点,她都能闻出来。方才周博雅郭满经过她身边时,她分明就嗅到了极浓的麝香味道。虽说世家大族的男子喜好用香,香料中或多或少会掺些麝香,但味儿不会像周大人身上这般浓厚。
“小女子只是猜测,”雾花道,“具体是不是,得号了脉才能论断。”
“若不然……就请雾花给你号个脉?”郭满低头看着周公子,小心翼翼地照顾他的情绪。毕竟事关男子尊严,周公子性子再豁达也会生恼。
“不必,”周公子断然拒绝,“上车坐好,我们该启程了。”
郭满看了眼不远处的雾花,不死心道:“也就号个脉的功夫,耽搁一会儿不碍事。”
周博雅的神色却更冷冽了。他亲自动手将郭满塞进车厢,而后转身冷冷扫了一圈听到不该听的大消息而惊呆了的周家下人,直吓得他们飞快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去搬物品。方才放过他们一般,冷冷一声哼。
身边之人只觉得汗毛直立,哗啦一下全散开。
马车这边只剩下周博雅郭满,以及还站着不走半分不通人情道理的苗女。郭满觉得在这个封建时代,没有孩子似乎是个十分严重的事。虽说她也怕有了小孩会很麻烦,但不想生跟不能生,区别可是天差地别的。
想了想,她又从窗户冒出来,欲言又止地看着底下明显就发了脾气的周公子。
“满满很喜欢孩子?”
周公子此时的表情十分紧绷,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郭满,嗓音也绷得低沉。
清风朗月一般的男子笔直地立在马车之下,嘴角紧抿着,很有几分倔强的样子。郭满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周公子身子若真有事,他怕是最不愿她知道的。毕竟以周公子在她跟前死要脸的别扭做派,这就等于撕下他的脸皮给人踩。
可这种事又不能讳疾忌医,趁着年轻早早治疗,才有治愈的可能。否则拖越久拖得无药可救,怕是人也会变态的。
郭满为难地看着周公子,周博雅眼巴巴的凝视她,不说话。郭满不由地扶额,她甚至都在他眼中看到了委屈。
“……”
“夫君你这是……觉得害怕么?”郭满虽然觉得撒娇的男人可爱,但撒娇也得分场合。这不想看病就撒娇,她哪怕心软也不能惯着他。
话音一落,周公子猛地一僵。
郭满好笑又有些心疼,大着胆子将身子伸出了车窗,跟摸小狗似的肉爪子在周公子的脑袋上摸了摸:“放心吧,我不会嫌弃你的,谁叫你长这么好看呢?若是真有问题便治疗,没问题就当请雾花给你把平安脉了。”
周公子:“……”
听郭满这么说,他更不敢叫雾花把脉了。
郭满看了眼雾花,雾花从大门廊下下来,就站在周博雅三步远的地方。郭满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哄人的话,周公子耳朵尖都被她哄红了。却左顾而言他,企图糊弄了事,就是不叫雾花给他把脉。
郭满虽说平常不大爱动脑子,可并非轻易能糊弄的。她这小暴脾气,顿时就火了。
哪有人这么别扭的?她都直说了不会嫌弃他,这人怎么还这么不听话!心里一冒火,郭满干脆从马车里钻出来,扑通一下跳下马车,扯着周公子的胳膊就把人往别院里拖:“丹樱看着点儿,双叶吩咐下去,稍候再启程。”
她说动手就动手,硬生生拖着周公子往别院里折。
雾花跟在两人身后,有些若有所思。
说实话,就郭满这点力气,周博雅动动手便能轻易甩开。可周公子对谁都下得去手,就是对自家小妻子舍不得。生怕用了点力气把人扯摔着了,都不敢太挣扎。于是只能僵硬地被郭满拽着胳膊拖着走,丁点儿没有反抗。
不想把脉的周公子,最后老老实实地被郭满按着给雾花把了脉。
雾花收了手后许久没说话,有着面纱的遮挡也看不清神情。郭满对医生的沉默有种天然的恐惧,她小心地摸了摸僵硬成石像的周公子的脸,问雾花:“如何?我夫君的身子……可是真有什么事儿?”
雾花摘了面纱,没回答郭满的问题,却是古怪地看了眼周公子。
须臾,她似是心中斟酌了言辞方才开口:“……周大人,请恕小女子冒昧。但小女子有一问请您务必据实回答。”她顿了顿,问,“您服用避子药多久了?”
郭满:“!!!!!”
刷地一下转过头,郭满一双眼睛瞪得要脱了眶。
雾花这没眼色的丝毫不觉气氛冷冽,疑惑:“周大人?”
“周大人?”
周博雅僵硬地坐在石登上,浓密如鸦羽的眼睑低低地垂着,白皙如玉的脸此时犹如吃了死苍蝇一般绿。他依旧抿着唇没说话,但郭满看着他这副心虚又莫名夹杂几分羞耻的模样,知道雾花问的怕是真的。
……周博雅这死男人,私下里竟然吃避子药!!!
广袖之下的肉爪子拧住了周公子长腿上的一块肉,死死拧着,甚至还恶毒地转了个圈。郭满此时的眼神幽幽的,恨不得吃人:“你说话啊,雾花在问夫君呢,夫君为何不答?”
周博雅只觉得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大腿传来,疼得他面皮一抽。
他闷闷地呼出一口气,低声回她:“……自两年前才圆房起,便开始服用。”
郭满恨不得捏死他!
两年前就开始吃,吃两年,没吃成不孕不育都是他的男主光环在救他的狗命了:“你是有多不想与我生子养女?”郭满只觉得心中那股火气犹如燎原一般,刺啦啦就烧了一大片,“周博雅你了不起啊!”
“满满别激动,我不是!”
周公子无奈捂住拼命捏他大腿的肉爪子,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他总不能说,当初开始吃药,一是觉得郭满年纪太小不宜过早有孕,二来是夫妻鱼水之欢太过和谐,叫他食髓知味很是贪恋,想多与妻子缠绵几年才做出这等糊涂事。
况且,这种话他就是敢说,也不会有人信。
眼看着郭满气炸了,周公子想哄人,却偏头看了眼直勾勾盯着他们夫妻脸。他真是服了这苗女,世上怎么会有苗女这般不知情理不会看人脸色的蠢人?没看到他们夫妻在说私话,怎地都不晓得避讳一下。
绷着脸,周公子只好小声哄人:“满满你别生气……”
雾花这苗女,是当真的不解风情。明明人家小夫妻都翻船了,她却好似不知火大似的偏要往里头浇上一瓢油。雾花绷着一张布满图腾的脸见缝插针的插一句嘴道,“周大人,许是你这段时日吃得太勤,问题有些严重了。”
“……也不是两年,中间有断了半年。”
周公子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然而他说完这话就被郭满瞪了。那停的半年有毛用?按着这男人的贪欢程度,夜夜笙箫都是轻的,吃药不得吃死他?不过郭满听时候也顾不上与周公子生气,立即道:“可是伤了根本?”
雾花想了下,点了头。
郭满心中顿时一个咯噔,就是周公子面上也有些怔忪。
“不过也并非不能救,只是有些难。”
说到这,雾花颇有些赞赏地看了眼周博雅,道:“周大人不想有孩子,没叫夫人喝避子汤而是选择自己吃,是大丈夫所为。”
郭满闻言一愣,回头看了眼周博雅,不由地也有些诧异。
……是啊,在封建社会男子为尊的时代,似乎不想有子嗣,都是叫女子喝药避孕的。到了她这儿,却是周博雅这死人自己偷偷吃药愣是把自己给吃了个不孕不育。
心里的火气缓和了些,郭满问:“如何治?雾花你可有妥帖的法子?”
“有是有,但怕是要耗些时日。短则半年,长则三年五载。”雾花沉吟道,“况且这治疗得要小女子亲自来,中途不能换人。”
“可是药方和治病的手段是你独创,不能流于他人之手?得叫人保密?”郭满与周博雅面面相窥后,只想到这个可能。有些医生确实有着自己的拿手绝活,这是大夫的饭碗。若真是这样,郭满自然能理解。
雾花却摇了摇头:“不是,是寻常药物已经治不好,得借住蛊术。”
“这世上擅医的大夫比比皆是。小女子虽说与医毒上有些小见地,却不敢托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道理雾花最懂,“但这施蛊,只能小女子自己来。”
那怎么办?雾花要留在此地帮沐长风,当初商量好的,总不能临时变卦。
正当郭满犯了难,就听一声低沉的声音飘过来。
“不必忧心,西南这边我贵尽力看顾,你们且只管带雾花姑娘回京。”声音落地,就见据说一早便出了门的沐长风从屋顶轻飘飘飞下来。他立在凉亭之外,眼睛刻意地不去看郭满,“博雅的身子重要。”
一阵风吹过,四下里鸦雀无声。
而端坐在郭满身边一直很僵硬的周公子犹如被踩着尾巴的白猫儿,瞬间就炸了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