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氏早膳都未用, 一大早便匆匆赶来了周家。自从金家出事这一个月来, 强忍着悲痛帮金家操持胞弟一家的后事的金氏, 整个人看着老了十岁不止。此时垂头低眉地端坐在周家花厅里, 眼底青黑, 面色苍白, 再无往日神采飞扬之态。
周博雅简单梳洗后, 携一身水汽与金氏见礼。
金氏有求而来,半点不敢端岳母的架子,连忙起身就要扶周公子起来。郭家的下人早被金氏打发了, 方便谈事儿。周公子顺势起了身,款款走到金氏对面的椅子坐下来。周家下人奉了茶后也悄无声息地退下,花厅便安静下来。
“不知岳母亲自上门来寻小婿, 所为何事?”
周公子嗓音清淡, 一出口却叫金氏瞬间就红了眼睛。没顾着岳母的身份当着周公子的面儿落泪,嘤嘤的哭声, 叫人听了耳廓发麻。
金氏当真是走投无路了。自从年前她弟弟一家被贼人杀害, 金家就彻底乱了套。几个庶弟趁乱掏空了家财, 连夜消失无踪。硬朗的金家老爷说中风就中风, 倒在床榻之上生死不知。老太太受不住这么大的变故, 整日哭,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如今金家风雨飘摇, 跑的跑死的死,就靠她一个外嫁女撑着。
金家说倒就倒, 连人喘口气的功夫都不给。
就说三日前, 西南边从匪徒刀下逃过一劫的金家家奴递了信来京。金氏展开信没一会儿,人就直愣愣地倒了下去。盖因信里直说,趁着她弟弟一家命丧之时,金家遍布西南地域各处的田地商铺半个月不到的功夫被人吞了个一干二净。
家财被洗劫,商铺田地被占,山头被烧……家财万贯的金家直接沦落成一个空壳子。
这是多大的事儿?金家的天都塌了!
金氏当场便吐了心头血,这是大祸要亡她金家一门。她也不过一个弱女子,所会的所懂的,不过是后宅那点整治妾室的手段。外头这大风大浪她哪里顶得住?
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金氏就直奔安陵侯府。
然而出了事儿,金氏才品砸出这侯爵与侯爵之间的不同。她不过是请安陵侯给西南州牧昆城驻兵施压,为金家讨个公道。她女婿为难许久,才去请示亲家公安陵侯。谁知亲家公听都不听,一口回绝了她。
金氏傻了眼!心中震惊得不得了!
她女儿半个月前才进的安陵侯府,还热乎着呢,亲家公竟然这般不给情面。可人家不给面子,她该求的事儿还是得想办法。金氏于是便顾不上身为岳母的体面,当着女婿的面儿,嘤嘤地就落了泪。
岳母当着你面儿哭,直把安陵侯府庶长子哭得都面色铁青,不甘不愿地跟金氏说了实话。原来安陵侯府的辉煌早就过去,早在上一代便失了圣心,家族没落了下去。如今不过空挂了侯爵的名号,根本没本事指使得动西南昆城的驻兵。
金氏原不过破落户出身,后来逼死了林氏,外室上位才进了郭家的大门。
虽说她堂而皇之占了三品侍郎夫人的名头,但身上那点糟污事儿,有点耳目的夫人都听说过。京城贵人们素来自持身份,自然不跟一个外室来往。金氏汲汲营营这十几年,其实不过在下层圈子里打混,哪里懂勋贵之间的弯弯道道?
等明白了这道理,明白了周家与安陵侯府的不同,金氏心里懊悔得要又吐出一口血。
早知其中这等文章,当初她哪怕弄死了郭满也要她家嫣儿替了郭满成婚才是。想着郭满抢了她女儿的荣华富贵,金氏本来被金家之事打击得摇摇欲坠的身子硬生生撑起来。大早上爬起来,她马不停蹄地求到周家。
周博雅听金氏声泪齐下地说着前来的缘由,神色淡淡。
金氏一面说一面偷偷打量他,然而这个‘博雅公子’为人实在太高深莫测。从她没忍住落了泪到她说完这一大串委屈,眉头都没动一下。金氏有些拿不准他什么意思,哭到最后,才期期艾艾地道了歉:“我这般不打招呼上门,失礼了。但是金家的遭遇实在是令人发指,我也是走投无路,这才贸然上门打搅……”
说着,金氏恨得咬出血来:“西南那南蛮之地遍地豺狼虎豹,仗着天高皇帝远,翻了天了!”
“匪徒光天化日之下冲进良民的府宅抢杀肆掠,商户趁火打劫吞并他人家财,还有那心思歹毒之人损人不利己销毁他人四五年心血……”金氏双眼血红,心头犹如血在滴,“这些恶人如此行事,就不怕天打雷劈?!”
周公子捏了捏眉心,鸦青的眼睫下,一双眸子青幽幽的。
“博雅……”
这件事只有周家能帮得了她,只有周家。
金氏此时看着眼前不发一言的周公子,恨只恨自己不会做人。如今求到人家头上,都没底气张口,“岳母求求你,我金家一门十六口人的人命。若是能借着求得太傅插手,替金家整治了这些恶人,岳母代金家在天之灵谢周家大恩大德……”
“西南驻兵都尉乃二皇子的亲信,”周公子嗓音依旧淡淡,“若是周家贸然插手,太子那边交代不过去。并非小婿不愿施以援手,实在不是能插手的时机。”
“可是我金家遭此大难,人财两空,难道就这般自认倒霉?”金氏敢在郭满跟前撒泼,对着气势压人的周公子可不敢放肆。
“匪徒肆掠,杀人夺财,此等大案,官府不会放任不管。”
周公子依旧无动于衷。
“朝廷管是管,可得拖到什么时候?”金氏却是急了,金家都要倒了,她等不起。见周公子一直不冷不热的,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就拔高,“太傅大人不能拨冗给陛下提一句?不过一句话罢了,女婿你若能跟太傅说,他必定会……”
“这可不是一句话的而已!”
正当金氏说得急促,一道软糯的嗓音凭空插入金氏越渐尖利的声音之中。不一会儿,郭满领着拎着食盒的丹樱款款地从花厅的小门走了进来。她笑眯眯地跨进来,走到周公子身边,看都不曾看一眼金氏。
挂念着周公子一夜未眠早膳也未曾进食,郭满一大早的亲自来送膳。周公子看到她的身影,嘴角便轻轻勾了起来。
金氏见到郭满,心里顿时就是一咯噔。
按理说,世家大族的规矩,岳母有什么事儿大多都避嫌不会亲自去找女婿,而是去后院通过女儿来传达。然而金氏却越过郭满直接找了周公子。她这么做,就是怕郭满记恨过往两人的恩怨,坏她的事儿。
此时见郭满在周公子身边坐下,金氏的脸不出意外地绿了。
郭满则冷冷一斜脸色僵硬的金氏,十分站着说话不腰疼地道:“金姨若是觉得事情简单,又何必求来周家?你亲自去敲了登闻鼓便是。”
“你!”登闻鼓是那么好敲的?
大召沿袭了旧制,律令规定,凡敲响登闻鼓者,杖一百。以肺石达穷民,凡远近茕独、老幼之欲有复于上,而其长弗达者,立于肺石三日,士听其辞,以告于上,而罪其长。敲一下,得去掉半条命:“郭六,你怎地如此歹毒!”
金氏就差指着郭满的鼻子,气急败坏道:“不过是周家抬抬手便能做成的事儿,你又何必故意为难于我?”金氏死死盯着郭满,只恨不能掐死了她,“我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嫡母,如此不孝不仁的话,你竟也说得出口!”
“为何说不出口?”
郭满根本不痛不痒,若非顾忌着身份,她都想翻白眼了,“方才博雅不是说了?周家不便插手,周家不方便,你是全没长耳朵听是不是?金姨你心中有恨必须要报,那你大可以去找能插手之人帮你啊!何必来逼我夫君?”
瞧郭满那气死人不偿命的小模样,差点没把金氏气了个好歹。
金氏手颤啊颤地指着郭满,抖得快捏不住帕子。她怒极叱骂道:“郭六,我是你嫡母!翅膀硬了,不把嫡母放眼里了?你为人子女的孝道呢?!”
“拿孝道压人?你莫不是忘了,我娘姓林。”
金氏竟也好意思提?郭满正想着没处怼她,她倒是提醒了她,“你是个什么身份,在我的面儿,就别装什么高人一等。你金家的事儿,大可以去找你自家的女婿帮你伸张正义。做什么来找我夫君?脸怎么这么大呢你!”
金氏这几日本就休息不好,此时被郭满一气,整个人气血上涌。她捂着胸口,呼呼地喘着出奇,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郭满看她这做派,就知道这人又耍老把戏了。
虽说金家糟了大难,她心中有些唏嘘,但却是完全不同情金氏以及金家的。毕竟以给大召各地销售阿芙蓉谋财的人家能是什么好心的?知道毒品厉害的郭满,根本生不出同情心。更何况,她跟金氏之间还有一桩大仇在呢。当初若非她来得及时,断得彻底,后期又被苏太医调理得好,她早就被金氏毒死了好吗?
害了她的命还想求她夫君帮忙做事,金氏想得可真美!
眼看着金氏想上演头风犯了,就地躺倒的戏码。郭满赶紧给丹樱使了个眼色。
丹樱小丫头把食盒往桌案上一放,小跑着就跑到了金氏的身边。然后轻轻松松便扛起了往地上一躺的金氏,扭了头问郭满:“主子,丢哪儿?”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就连周公子也错愕。愣了愣,他眼里漾起了笑意。就见他这混不吝的小媳妇儿头都没抬,就近打开了食盒。
然后拉了拉他袖子,一样一样往外拿吃食出来:“丢大门外去。”
金氏一听,腿脚飞快地踢了起来。然而丹樱小丫头力气大得离谱,小细胳膊箍住了金氏,跟一把大铁钳子卡着似的,只把金氏卡得死死的:“郭六!你今日敢这么对我,就等着被京城的唾沫淹死吧!”
郭满理都懒得理她,周公子闻言淡淡吐出一句:“堵上嘴。”
尖利的声音瞬间消了音,清净了。外头守着的郭家下人一看金氏是这么被人送出来,人都傻了。好半天反应过来,拔腿小跑着跟上。
夫人这是……踢铁板了?
周公子牵着嘴角用了小媳妇儿送来的贴心早膳,眉目舒展,看着似乎心情十分明朗。郭满没打扰他,周公子便安静一口一口用起来。等他吃完,郭满收拾了食盒便拉他回去歇歇。周公子却好似摸不够似的摸她脑袋,说还有点儿事。
郭满皱着眉看他。
周公子心里熨帖得不得了,眼里渐渐漾着他自己都没发觉的亮光。嘴上却淡淡地笑:“你回去,我一会儿就回。”
郭满哼了一声,领着丹樱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公子走了两步回了书房。安静得书房里,他手扣了桌案两下,从屋顶跳下来两个黑色的身影。当人单膝着地,却透着一股无声的恭敬。
“西南那边留的尾巴,早清理干净了。”其中一个沙哑地道。
书房里一片安静。
须臾,丢下一句:“回吧。”周博雅便起了身,含笑回了西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