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这日傍晚, 宫里的马车到了。周钰娴在宫里待了这半年, 此时回到家中, 蓦然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周家的下人前几日就在盼着, 可算把她可盼回来。苏嬷嬷攥着手就一路小跑着下了台阶, 亲自迎接她。
周钰娴见是苏嬷嬷, 扶着丫头的胳膊踩着马凳下了马车, 喊了声:“嬷嬷。”
苏嬷嬷眼圈当即就红了,哎地应了一声。赶紧将手头的伞撑开,亲自上前替周钰娴撑着:“夫人日盼夜盼,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我娘身子还好么?”半年不见,周钰娴在宫里也十分思念方氏。都说离了家才知道家中好,离了家才晓事儿, 周钰娴这半年下来确实变了不少。知道方氏身体素来有些毛病, 气不得,冻不得, 她自然要问的。今年的冬日格外冷, 不知她娘那毛病是否又犯过几回。
“好好好, 夫人身子还好。”
苏嬷嬷偷偷抹着眼角, 心道宫里待了半年, 她们家姑娘确实懂事儿许多。一时间既欣慰又心酸,若不是在宫里受了委屈, 人哪能这么快懂事儿。小心地替周钰娴撑着伞,苏嬷嬷一手张开护着她走, 一行人匆匆往福禄院而去。
回府的头件事, 自然是给府上老太君大公主磕头。
本不是大事,大公主也早早就在等。屋里一屋子人都在不说等着,除了大公主与方氏,周家二房的夫人以及几个兄弟姐妹都在。周家大爷的那两个庶子庶女难得也过来凑热闹。此时端坐在下首,眼观鼻鼻观心。方氏全程跟妯娌低声叙话,连个眼风儿都不给两人。
两人觉得不自在,不过今日坐在角落,硬着头皮没走。
这么多年过去,方氏对那通房的恨意早就过去。只是人不管多大度都有点过不去的心病,方氏最是宽和的性子,却也免不了俗。她在俩人生母身上吃了那么大的亏,不下手暗害俩人已算最大的仁慈,如今是怎么都不会待见这两庶子庶女。
苛责倒没苛责过,她不是那样的人。就是不大把俩人看进眼里,平日里能做不见便当做不见。这俩人自己也十分乖觉,不往方氏跟前凑。今日会过来,实则是周芳汀的年岁到了。兄妹俩这是在无声地提醒周家人,该给他张罗亲事了。
俩人素来不太关注府里的事儿,还不知道周钰娴今日回来。这般凑巧赶上便被大公主开了口留下,一会儿一起用膳。
桂嬷嬷朝外张望了不下三回,大公主琢磨着再等上一等,若是过了酉时还未归便不等了。天儿太冷,早点用膳,全打发回去歇息。
周家二房几个未出阁靠在一处小声地咬耳朵。赵琳芳嘴角噙笑地坐在周家姐妹之中,低头与二房三姑娘周钰灵说话。其实是三姑娘说,赵琳芳听。三姑娘眉飞色舞的都在说自家娴姐姐多有才,赵琳芳一言不发地听着。那温婉从容的聆听模样,俨然与二房几个姑娘打成一片。
又等了一会儿,门外有动静了。候在二门小丫头急匆匆跑回来,说大姑娘到了!
大公主端茶的手一顿,方氏身子都坐直了。
桂嬷嬷掀了帘子出去迎,周钰娴人已经上了台阶。一身得体的湖蓝色宫装,腰间坠丝绦,肩上披着白狐皮子的斗篷。周钰娴本就生得白皙,此时更显得气质高华,人面桃花。
大半年没见,周钰娴整个人都大变了样。
这个年岁的姑娘本就变得快,往日最是清高冷漠的孤傲性子的周钰娴,如今经过宫里几位嬷嬷严厉的调/教,整个人就沉淀下去。眉眼中的几丝轻浮之气全消失不见,眼神幽沉沉的,瞧着人温润内敛了许多。
远处看着不显,不过近处打量,便会发觉她周身透着一股上位者的威慑。
桂嬷嬷连忙躬身打了帘子引她进去。
周钰娴轻声唤了声嬷嬷,将手炉递给身后丫鬟,扶着鬓角便进了屋子。屋里烧着地龙,进去便一股暖气扑在脸上。
周钰娴擦了擦脸颊,小碎步上前便跪下给大公主磕头。
大公主等她起了身,连忙叫到身边亲自看看。
虽说狠了心将这丫头给了皇室,大公主心里却并非舍得。上下看了周钰娴几眼,见她性子沉下去,既欣慰又是叹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周钰娴转头又给方氏磕了一个头,方氏眼泪当场就流下来,赶紧把女儿扶起来。
匆匆见了礼,也到了晚膳时候。
话便不多说,大公主吩咐下人赶紧摆膳。赵琳芳从周钰娴进门,眼睛就一直在落在这周家的大姑娘身上。女儿家看人不外乎那几样,赵琳芳的眼睛从周钰娴的头饰落到她腰间的佩玉,自是在看周钰娴的打扮。此时见周钰娴头上带的,腰间挂的,无一不是精品,眼眸里清浅浅的光不由地暗淡下来。周家这大姑娘瞧着与她差不多大,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境遇。
穿金戴银,父母慈爱,姐妹和睦,一举一动高不可攀,当真羡煞个人。
二房周钰灵见她怔忪,抬了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赵琳芳立即回过神,听她说该用膳了,忙弯起嘴角与周家二房的姑娘笑笑,便也随着姑娘们一起起身。
大公主将晚膳选在花厅,今日人比较多,膳厅坐不下,得去宽敞些的地儿坐。
方氏几日高兴,与周家二夫人两人一左一右地扶着大公主,先行一步。周钰娴落后一步,却也被周家几个小姑娘给簇拥了起来。周钰娴虽说为人淡漠,对家中兄弟姐妹却十分疼爱,妹妹们打小就特别崇拜她。此时周家小姑娘们围着她叽叽喳喳,把方才还说得起劲的表姑娘忘到了耳后。周钰娴静静地听着她们说,时不时笑一下示意在听,方才进门周身那一股子疏淡之气仿佛冰雪消融,十分柔和。
赵琳芳落在最后头,落后周家姐妹几步。离得近看,更看得清楚。她眼睛落到周钰娴的血玉雕的莲花簪子。世家出身自然识货,周钰娴头上那是最上等的血玉,赵琳芳的眸色于是又浓了许多。
周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用膳时候自然没一个人说话逗趣。
赵琳芳端坐在下首,眼睛总控制不住地往周钰娴的身上瞥。从头到脚,连裙子的绣花也没漏下。周钰娴那一身料子,烛光下,流光溢彩,夺目非常。什么料子她是不清楚,许是贡品,她不用猜都知道这料子绝对价值不菲。赵琳芳心里忽然涌出一股难言的酸涩,酸得嘴里都苦了。说是表姐妹,其实不过相差一岁,想着明明年岁相差不大,境遇却一个天一个地,赵琳芳是本能地不喜周钰娴。
况且,在没看到周钰娴之前,赵琳芳对自己貌美有着绝对的自负。然而此时眼前的周钰娴,无论家世、样貌、教养都胜她良多,她心里滋味儿不好受。
似酸,又涩,十分呕人。
不过被她暗中打量的周钰娴却在打量了一圈之后心下奇怪。一屋子女眷,就是没看到她那个小嫂子。周钰娴于是便看向方氏,眼神问她郭满怎么不在。方氏冲她摇了摇头,意思是等下回屋再说。母女俩的眉眼官司飞得起劲,倒是并未注意到其他。
赵琳芳酸涩也只是一瞬。
再抬头时,眼里清清淡淡,情绪全敛了干净。
原本是打定了主意与周钰娴这表姐处好关系。然而从周钰娴回来到用罢了晚膳,她连个招呼都不曾与周钰娴打,想着怎么也该给周钰娴留下个印象,于是便在廊下等了一会儿。
大冷的天儿,夜里格外的凉。丫鬟提了灯笼陪她在廊下等,谁知周钰娴从屋里出来,看也没看赵琳芳一眼便走了。
母女俩半年没见,一肚子话要说。
周钰娴如今满心地与母亲多亲近,又哪里看得到旁人?赵琳芳欲言又止看向她,大晚上的,没得到哪怕一丁点儿她眼风的回应。眼睁睁看着周钰娴从眼前走过,半分都没停留,赵琳芳整个都僵硬了。
周钰娴走得快,眨眼就消失在长廊的一头。
赵琳芳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一声不吭地扶着丫鬟的手离去。
丫鬟小枫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不禁又酸又疼。
就是瞎子聋子,路边有人等着多少会问一句吧?这周家大姑娘是怎么回事?经过她家姑娘愣是连一个眼风都不给她家姑娘。丫头气得脸上肉直颤,这是哪门子的知书达理?狗屁!眼睛张在头顶上,不过觉得她家姑娘寄人篱下,故意轻慢她家姑娘!
想到这儿,她又不免悲自家姑娘命苦。
若非命苦,以她家姑娘的出身哪里用得着这般小心翼翼地讨好周家姑娘?心里替赵琳芳委屈,那丫鬟狠狠唾骂了不长眼的周钰娴一顿。
“姑娘,这礼还要不要送?”
赵琳芳抿着嘴,心里也气得不轻面上半分不显,道:“送!明日得了空在送。”
“可是,姑娘,”方才那一幕,丫鬟气得不得了,“周家那姑娘根本……”
“慎言!”赵琳芳严厉喝止道。温婉的眉眼在一瞬间凌厉起来,十分吓人。一双眼睛此时仿若扎着刀子,凌厉而凶狠地射向目光所及之人。冷森森的,直吓得丫鬟赶紧把脱口而出的话咽下去,“回屋再说。”
丫鬟低下头,不敢再说。
丫鬟并没有觉得自己有错,周钰娴目中无人是事实。她跟自家姑娘两人提着灯笼在廊下等,不可能看不到。就是故意不搭理她家姑娘!丫鬟嘀嘀咕咕地想骂,可看着回了屋便黑下脸的赵琳芳就不敢再说话。
赵琳芳坐在榻边,摸了摸书桌上一幅孤舟垂钓图,命丫鬟装进锦盒。
屋里寂静无声,丫鬟心里有些惴惴,动作更小心翼翼了。
“周家表哥今日不在府上?”默了许久,赵琳芳问。
丫鬟一愣,“是,这几日都不在。”
赵琳芳没说话,屋里又安静下来。
“明日腊月二十八……”顿了顿,她又道:“小枫,你可打听到我那位表嫂是怎么回事?”
关于郭满的消息不多,周家府上的下人嘴巴严实,甚少向外人吐露主子的事儿。但赵琳芳在府上半载,得大公主喜爱,人缘不错,小枫如今也算知道一点。她皱了眉,选了个好听点儿的说法:“听说瞧着年纪很小,是个瘦巴巴的女童模样。周家大夫人甚是喜爱她。别的就……奴婢没打听出来。”
“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