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吉膝盖软得很。
别看他在外面那么神气, 在乾元宫里就跟没骨头的鱼一样,萧锦琛一发怒,他立即就跪了下去。
王小吉甚至都不敢抖, 只压着嗓子道:“回禀陛下,舒婕妤娘娘因染风寒, 太医院奏请撤牌。”
萧锦琛微微挑眉,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
他声音冷硬,带着莫名的怒气,却问:“是不是,是不是有别人插手?”
乾元宫是他的家,是他最坚固的堡垒,他不愿意,也不允许任何人朝乾元宫出手。
乾元宫上上下下几百宫人, 都得听令与他一人,决不能有任何差池。
长信宫很大, 后宫那么多主位, 再加上慈宁宫的太后娘娘, 萧锦琛没那么多精力,也没那么多心思去管束。后宫里, 有他身边的人盯着,就万事无忧。
但是现在, 却突然出了这么一件事。
萧锦琛看人很准,也略会一些医理,舒清妩到底病没病, 难道他看不出来?
舒清妩今天在慈宁宫那样怜弱, 但萧锦琛凭着直觉推测, 舒清妩似乎一点事情都没有,她不像是会病到不能侍寝的地步。
他也不知为何这样认为,凭借多年的看人经验也好,凭借他对舒清妩的认知也罢,他就是认定舒清妩没有生病。
既然没病,现在,怎么又请撤牌了?
萧锦琛垂眸看向王小吉:“是不是慈宁宫插手了?”
今日没能在慈宁宫成功打压舒清妩,太后心里定然很不痛快,她这一不痛快,就不喜欢让别人好过。
她性子一贯如此,这么多年萧锦琛已经相当习惯了。
只是……他依旧不喜欢别人对乾元宫出手,哪怕只是翻牌子这等小事,也是不行的。
王小吉也不知道萧锦琛这片刻功夫已经想了这么多,他跪在地上,听着萧锦琛的冷言冷语,就差没哆嗦起来。
“回禀陛下,婕妤娘娘确实略染风寒,今日下午请的太医院徐思莲徐医正请平安脉,后徐医正上奏撤牌,道婕妤娘娘需得调养些许时候。”
萧锦琛的眉头狠狠皱到一起。
乍闻舒清妩病了,他心里一阵阵翻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张感,令他头一次无所适从。
萧锦琛后退两步,缓缓坐到圈椅上,慢慢抬起头。
他的目光,不知道怎么就飘到边上的博古架上。
在幽深而又神秘的梦境里,他记得自己也曾痛彻心扉过。
似乎梦里的那个女子也病了,缠绵病榻,骨瘦如柴,他想尽办法,都没能挽留住她。
这种感觉,只在梦里有过那么一次。
待醒来时,他自己都觉得不过是一场春秋大梦。
更甚者,他连梦里的那些纠结情绪都从未体会过,便是在梦中时心痛难忍,他也想不明白到底为了什么?
只是因为一个妃嫔的死吗?
萧锦琛皱着眉头,一时间没有说话。
王小吉跪在地上,用眼睛去暗示贺启苍,贺启苍却轻微对他摇摇头。
这节骨眼上,就别惹他们这位陛下了。
萧锦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可眼前的事却得安排得清清楚楚。
“太医院徐思莲?”萧锦琛一字一顿道,“把脉案并药方拿过来,朕要看。”
萧锦琛说完,连牌子也不翻了,直接挥手让王小吉退下。
王小吉抖着酸软的膝盖,飞快退了下去。
贺启苍一看皇帝陛下气得不清,这一天脸色就没好看过,便上前两步道:“陛下,先呈了晚膳上来吧,您今日没怎么用好膳。”
说起来,萧锦琛因着年轻气盛,又是个孤寡性子,往常总要在前朝同朝臣发脾气,时间久了,难免有些胃痛,很是不好过。
但他一意孤行惯了,胃疼就吃药,这么折腾下来,好好的胃也被折腾得不清,晚膳用得晚一点都不太舒服。
贺启苍努力调养,却不怎么见成效。
见萧锦琛根本不理他,还在那忙活奏折的事,贺启苍想了想又说:“万一婕妤娘娘真的病了,陛下是否得去瞧瞧看看?”
萧锦琛捏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顿,心中有什么东西如发芽的禾苗,破土而出。
“罢了,传膳。”
贺启苍面上一喜,立即大大“哎”了一声。
萧锦琛瞥了他一眼一眼,倒是没再多言。
不多时,晚膳就摆好,萧锦琛移步去了膳厅,一进去就看到正放在炉子上煨的红泥陶罐。
贺启苍赶紧说:“陛下这几日肝火旺,太医院又不叫用药,便特地改成酸萝卜老鸭汤,陛下今日务必要吃上一碗。”
萧锦琛倒不是那等讳疾忌医之人,他自知只有身体康健才能长盛不衰,一向不很抵触求医问药。
但他今天的胃口却还是不太好。
碧粳米只用了一小碗,又用了半碗杂酱面,最后喝了一碗老鸭汤就算结束了。
贺启苍看他神色,扶着他起身道:“今日在殿里闷了一天,陛下不如出去走走?”
萧锦琛却摇了摇头。
论说这宫里头,萧锦琛几乎没有亲近人,原先先帝在的时候还好些,能有亲生父亲在旁边劝诫,现在先帝殡天了,也就贺启苍并李素沁能说得上话。
萧锦琛对自己认可的人,一向都不会不耐烦。
贺启苍从小陪伴他长大,伺候了他整整二十年,从贺启苍十岁起到现在而立之年,两个人的人生大半部分是重叠在一起的。
萧锦琛轻易不会对他挂脸。
但下面的人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
所以今天贺启苍罗嗦这几句,萧锦琛也没有烦,他只是道:“等一会儿脉案。”
贺启苍就不多话了。
不多时,王小吉飞快跑了回来。
说是跑,却只看他脚下生风,硬底靴子踩在金砖上,一点声响都没有。
萧锦琛皱眉道:“着什么急,慌慌张张的。”
王小吉就立即顿住身形,却还是小碎步挪到萧锦琛身边,他把手里的两份折子递给萧锦琛:“陛下,这是太医院刚送来的婕妤娘娘脉案,陛下请过目。”
萧锦琛打开脉案,认真读起来。
徐思莲虽然瞧着年纪不大,但在太医院是老资历,这种脉案写得异常顺手,通篇下来就是舒婕妤娘娘略染风寒,痰湿多汗,夜不能寐,加之即将行月事,身体虚弱疲累,需要撤牌调养些许时日。
萧锦琛毕竟不是大夫,平日里自己随便看看医书也就罢了,到底不能听脉问诊,这会儿见了徐思莲这份脉案,倒是心平气和起来。
或许,是他错怪太后了。
不,也可能是他太看得起太后了,他这个亲娘若是能把手伸进乾元宫,那才是稀奇事。
萧锦琛看完脉案,又去看药方,发现徐思莲给舒清妩开的是加味逍遥丸,每日送服,里面的药大多都是梳理解郁、疏肝健脾、养血调经之效,心里那点憋闷莫名就消散了。
乾元宫还是他的乾元宫,太后没有动手,舒清妩也没有大病,这就很好了。
萧锦琛想到这里,微微一顿,随即就把脉案递给王小吉:“回去跟太医院说,务必好好医治。”
王小吉行礼称是,小声问:“陛下今日可还要翻牌?”
萧锦琛起身往书房走,没有搭理他。
贺启苍冲王小吉挑了挑眉,甩浮尘轰他退下,自己则颠颠蹭到萧锦琛身边,替他磨墨。
“陛下今日用过安神汤,早些休息吧,这些时候都未曾睡好。”
萧锦琛看了看没剩几本的折子,随意“嗯”了一声,然后就继续批改折子去了。
这一忙就是小半个时辰,待到萧锦琛把最后一封朱批写完,想了想道:“去把中书令叫来。”
贺启苍忙让小黄门去请,这边立即安排桌椅,待中书令来了草拟奏折。
虽说不到上元节不用上早朝,但萧锦琛并未真正休息过,他是个对国事异常上心的年轻皇帝,精力旺盛,大臣们就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力,陪着他一起苦熬。
为此,萧锦琛还特地增加了官员俸禄,也多次加封官员夫人,也不过是为了安抚臣心。
不过,跟着他干确实挺累的。
中书令今年已经四十有六,年纪不小了,匆匆忙忙进御书房的时候额头还有汗,站在次间整理半天仪容才进了书房内。
“赵爱卿,坐,”萧锦琛道,“今日朕读御折,越发觉得朝臣行折太过罗嗦,读起来费力又无内容。”
萧锦琛起身在御书房里溜达。
中书令赵年是先帝时的旧臣,但对这对天家父子从来都很忠心,在中书令这个重要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十年,至今依旧圣眷不衰。
萧锦琛一开口,他就知道要怎么写了。
作为皇帝,萧锦琛根本就不用梳理语言,他只要把他想要的表达清楚,赵年就能写得漂亮又干净。
萧锦琛继续道:“以后的请安折一律取消,每月三次的政令折加一个要求,总折不能超过三百字,若有急事再另加急事封,有事就说事,他家里如何朕没兴趣知道。”
外省大臣们写折子有个特点,最喜欢说自己家里那点事,因着一年到头回不了盛京,若是不在皇帝那里有些印象,来年的考评就不太好说,有时候萧锦琛年底见了都认不出来。
所以他们的折子几乎可以说是又臭又长。
从自家怎么勤勉到百姓怎么安居,能给写好几本上来,萧锦琛每次看了都头疼。
萧锦琛说罢,顿了顿道:“告诉他们,民生折有仪鸾卫代书,就不用他们操心了。”
等这么一通忙完,已是华灯初上时。
再过小半个时辰,宫中就要落锁。
贺启苍原本想劝萧锦琛泡个热汤舒舒服服睡下,结果皇帝陛下却转身道:“摆驾,去景玉宫。”
贺启苍立即苦了脸。
我的陛下哟,这会儿舒娘娘怕是早睡下了,还去折腾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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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启苍:我太难了。
贺启苍:这些小年轻真是不会谈对象,可急死我也。
皇帝陛下:嗯?
贺启苍:……陛下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