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谁是陪了舒清妩最久的人,旁人或许不知,但舒清妩心里是一清二楚的。
陪伴她最久,就连最后她重病缠身被皇帝厌弃也没有离开她的人,便是她身边的大姑姑周娴宁。
周娴宁是隆庆四年,她当上德妃时来到她身边的,那会儿她已经是尚宫局有头有脸的管事姑姑,行事做派异常周到,恰逢云烟出嫁,便直接成了舒清妩的心腹。
这一陪,就陪伴了她六年光景。
这六年里周娴宁对她从来都是全心全意的,若说忠心,再没谁比她更忠心。
舒清妩原本打算,等自己升至嫔位或者在陛下那能说上话,就把周娴宁要到身边来,却不曾想,现在就偶遇到了还是宫女的她。
对于过去这十几年宫中生活,周娴宁从来都没说过,也从来不跟舒清妩诉苦。舒清妩只知道她原是御花园的大宫女,后来辗转去了永巷,又从永巷一步步爬回尚宫局。
能从永巷拼搏出来的,都不是简单人物,个中心酸自不必说,到底受过什么苦,谁也无法说清。
现在舒清妩能提前遇到她,顿觉苍天有眼,垂怜世人。
能让娴宁少受些罪,少吃些苦,便比什么都强。
舒清妩一瞬便打定主意,今日怎么也要帮一帮周娴宁,哪怕暂时不能把她要到身边,也不能叫人这么轻易欺辱过去。
就在这思量工夫,那管事黄门又说话了,这回倒是十分柔和:“我说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宫女,何必跟公公硬碰硬?若是依了公公,那以后岂不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再也不用受这份伺候人的罪。”
周娴宁没吭声,想必心里是不肯答应的。
舒清妩最是知道她的性子,她当年进宫,就是为了摆脱要把她拿去换哥哥彩礼的父母,好不容易进了宫,当然不肯委身于一看就不正常的中年黄门。
只要她松口,以后怎么死的还不知道,怎么可能有好日子过?
但凡脑子清楚的人,都不会为了眼前这点“荣华富贵”而折腰。
所以,那黄门声音再度拔高,显然也是有些惧怕那个所谓的公公的。
“周娴宁,你别给脸不要脸,你当初能进御花园,还不是公公高抬贵手,给你一条出路?现在公公让你近身伺候,是给你脸面,这么大的殊荣你不要,非要去永巷当扫洗宫人?”
舒清妩心中了然,原来娴宁当年去永巷,还有这么一段缘故。
她卡在周娴宁开口之前,突然轻轻开了口:“云雾,你可听附近有人说话?”
梅林的另一侧,落梅轩的角落里,顿时没了人声,只剩风儿吹过,发出的呜咽声响。
云雾了然道:“小主,似是落梅轩那边的声音,咱们要不要过去瞧瞧?”
舒清妩虽然是才人,只是小主,但小主也是主,便是不得宠的才人选侍,倒也能管一管宫女黄门之间的琐事。
虽有些远了,也显得多管闲事,但舒清妩今日是无论如何也得为周娴宁出头,便也顾不上那些。
舒清妩道:“那咱们就过去瞧瞧,可别是有什么要事。”
她这么一开口,藏着的人就不好再躲藏,那黄门就只好领着周娴宁从角落里出来,别别扭扭给舒清妩行礼。
“给才人请安。”
舒清妩近来在宫里很是有些名气,能当面驳太后的面子,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端嫔和惠嫔下不来台,陛下都没说她半句不好,宫中的人倒也会见风使舵,见了她自是客客气气的。
舒清妩听了他的请安,目光在他额头上轻轻扫过,最终落到还年轻的周娴宁身上。
这个时候的周娴宁看上去要年轻许多,眼中还没有那么沉的暮色,她还没吃那许多不必要的苦,受许多不应该的罪。
舒清妩轻轻松了口气,目光重新放到那管事黄门身上。
“这个宫女倒是瞧着很顺眼,不知叫什么名儿,是在哪里当差?”舒清妩问。
管事黄门微微一愣,略有些消瘦的长脸上立即就扬起一抹苦涩,虽然不重,却还是被眼尖的舒清妩看清楚。
“回才人,”管事黄门斟酌地道,“这不过是个粗笨的宫女,是御花园海得福公公属下,日常都是伺候御花园的花草树木,当不得小主记挂。”
舒清妩俏脸一沉,皱眉道:“我只问你她叫什么,你做什么那么多废话?”
那管事黄门膝盖一软,心中一慌,莫名被一个才人吓了一大跳。
说起来舒清妩说话还是不自觉带着皇后娘娘的威仪,平日里大场合都会尽量克制着,此刻见周娴宁被这么欺压,她心绪难平,身上那股威仪便自然而然散发出来。
别说那管事黄门,就是云雾和云烟也被吓了一跳。
管事黄门哆哆嗦嗦道:“回禀小主,这宫女姓周,名叫娴宁。”
舒清妩这才略缓了缓表情,柔声道:“周娴宁,抬起头我瞧瞧。”
周娴宁也不知道为何竟是得了舒才人的青眼,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却把自己泛红的眸子显露无疑。
这会儿的周娴宁不过才二十几许的年岁,在宫中的这小十年光景已经教会了她许多道理,她摔过跤,也曾被人推进过坑里,最后满身污泥爬上来,还是要哭着把自己洗干净。
她已经没什么害怕的了。
死又如何?去永巷又如何?人这一辈子,辛辛苦苦到最后,总归是一个死。
生无牵挂,死无惦念。
周娴宁原本以为这一次又要在污泥里沉浮,结果却有一把干干净净的梯子,就这么摆在自己面前。
舒清妩见她看自己,冲她淡淡一笑。
“瞧着倒是很顺眼,我很喜欢,”舒清妩顿了顿,“既然你是御花园的宫人,对御花园一定很了解,陪我到处逛一逛吧。”
舒清妩话音刚落,就看那管事黄门整个人抖了一下,脸色也难看起来。
“怎么,你不答应?”舒清妩扫他一眼,淡淡说。
管事黄门膝盖一软,这就跪了下去:“才人多虑了,小的只是担心她笨手笨脚伺候不好才人。”
舒清妩轻声笑笑,也不理她,只对周娴宁说:“走吧,我也就逛这一会儿,咱们就不要再耽误时间了。”
周娴宁这一次一点都不犹豫,直接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曾存在的灰尘,小心翼翼跟到舒清妩身边:“才人,这边请。”
舒清妩领着她就走,待走远了,才对周娴宁道:“你不用怕,我刚听见他的话,才特地把你带出来。”
周娴宁很聪慧,她不说也能听懂,此刻十分感激地对舒清妩道:“小主好心,奴婢都明白,多谢小主救命之恩。”
舒清妩虽没明着说要管周娴宁的事,但她反复说了两句瞧周娴宁顺眼,下回她若还来御花园,瞧见周娴宁有什么不好,那定时要询问的。
虽说周娴宁还留在御花园到底不好,但舒清妩现在身边的人已经满了,到底不好再要人,只能先转圜一下,等一等时机。
这些,她也不打算对周娴宁明说。
她只是道:“御花园的差事其实不错,有我今日这句话,你最少能过个好年,若是他们再不懂事,你只管去锦绣宫寻我。”
周娴宁一个无依无靠的宫女,舒清妩也图不了她什么,不过是看她可怜帮一帮罢了。
她眼眶一热,低头擦了擦眼睛,略有些哽咽道:“小主心善,好人一定有好报。”
从才人到小主,不过转瞬间的事。
周娴宁陪着舒清妩逛了会儿园子,一行人就又回到竹林前,舒清妩便问:“你可知这翠竹为何冬日依旧繁盛翠绿?”
“这倒是不知,这是花匠们的私传,轻易不肯告诉旁人,”周娴宁顿了顿,道,“小主若是好奇,那奴婢便悄悄打听打听,有了结果再去呈报给小主。”
舒清妩随意道:“我也就是好奇罢了。”
如此也就说得通了,原来周娴宁也不知这些细节,若她知道定不会放任不管。
舒清妩又叮嘱她两句,让她有困难一定要来找自己,便让人她离开去当差去了,她自己则领着云烟和云雾进了竹林,站在里面沉思不语。
云雾怕她冻着,道:“小主,咱们回吧。”
舒清妩叹了口气:“你说这竹子,一年四季翠绿如新,到底是否是它本意呢?”
云雾答不上来,云烟也不知要如何应话。
舒清妩淡淡笑笑:“说起来,有时候人生还不如这翠竹一般自在,困于这逼仄的皇城之中,只能封住自己的心,让自己同旁人一样随波逐流。”
她感叹的其实是上一辈子的自己。
说到这,她又道:“算了,我何必又去纠结这些,趁着如今光阴如新,还是好好过这一辈子吧。”
舒清妩说完,就领着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回答的云烟和云雾一起出了竹林,直接回了锦绣宫。
一阵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贺启苍乖巧懂事地站在听竹阁内,大冷的天,额头竟出了些薄汗,低声道:“陛下,舒才人也不是有意为之。”
这大冷天的,谁会特地跑到听竹阁里吹冷风?也就只有特别有闲情逸致的皇帝陛下了。
萧锦琛心里反复想着舒清妩刚才那几句话,莫名勾起唇角。
这个舒才人,比他以为的还要有趣,也比他所想的更要洒脱。
但这么一个年轻的宫妃,这一个月来的表现却同过去一年完全不一,她身上的那些小心谨慎和恭敬妥贴似乎都消失了,又似乎还在。
萧锦琛闭上漆黑的眼眸,突然想起昨日的那个梦。
梦里,也是这么一片竹林,他跟她并排坐在听竹阁里,一起听着外面沙沙作响的竹音。
宁静与祥和在他们周身荡漾开来,他感受到自己的心前所未有的安静。
只听那道熟悉却又陌生的女音温柔道:“这竹子真好,一年四季都翠绿如新,光彩照人。”
萧锦琛心里一紧,仿佛有什么攥着他的心,令他一瞬间就清醒过来。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呢?
萧锦琛深思着,就听到身边的贺启苍低声道:“陛下,时候不早了,该回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何竟是有些失望。
这种情绪他从来不曾体会过,现在要离开这个静谧的听竹阁,竟是有些不舍。
萧锦琛起身:“走吧。”
待行至竹林里,一阵馨香迎面扑来,那味道似乎是十分熟悉的,却又带着几分陌生。
那是舒清妩身上的幽香。
萧锦琛轻抿薄唇:“告诉敬事房,晚上召舒才人侍寝。”
有许多事,他都要问一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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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陛下:啊这女人,真是该死的……
舒才人:闭嘴,都说你拿错了剧本。
皇帝陛下(翻了一页):呵,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朕的注意?
舒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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