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朝沿袭前朝风俗, 佛教很是兴旺隆盛。
而这了悟和尚则是本朝有名的大法师,他一生都在路上行走,每到一处都会不辞辛苦的开设俗讲, 用通俗易懂的方式将佛祖经意传播给普罗大众,所以德高望重,名声远播。
此次他来到京城, 不少寺庙都伸出橄榄枝来, 希望他能到他们庙中讲经传法。
至于为什么了悟和尚放弃了京中香火最盛的定国寺, 最后选了位置较为偏僻的宝华寺, 众说纷纭。
“听说这了悟和尚跟宝华寺的主持有私交, 所以他才去了宝华寺。”阿措扮作一副寻常贵妇的打扮, 懒洋洋的靠着元珣的怀中, “我觉得很有可能,毕竟宝华寺的主持真是个很好的人。”
元珣垂眸看她,轻声道,“你对宝华寺好像格外有好感。”
那当然有好感呀, 算起来宝华寺才是她真正的家。
阿措长睫微敛, 嘴上解释道,“大概是因为从前跟祖母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吧,那里的气氛很好。”
京中贵女去寺庙祈福小住是很平常的事, 元珣也没多问, 只低声道, “离那边还有些距离,你先闭眼睡一会儿, 等到了朕再叫你。”
阿措就揪着他的袍袖, 乖乖闭上眼小憩了。
宝华寺是一座修建在清幽山林间的百年古刹, 马车平稳的在路上行驶着, 约莫一个时辰后,总算到达了山门。
长公主那边先下了车,她今日打扮的素雅又不失贵气,帷帽一戴,遮住大半个上身。
元珣掀帘看了眼窗外,轻轻将睡得迷糊的阿措叫醒,“到了。”
“这么快就到了。”阿措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从他怀中坐起,看起来还没睡够般。
“都睡了一个时辰了。”元珣拿起一旁的帷帽,替她仔细戴上。
稍作整顿,两人一同下车,亲昵如夫妇般。
旁人瞧见了,也只当是京中的大户人家出来上香,并不会想到是皇帝娘娘出宫了。
时值五月,山林间绿荫浓郁,古木苍苍,时不时传来几声啾啾鸟鸣声,格外幽静。
几人跟前来迎接的主持互相见过礼后,便一同进了寺庙。
阿措抬头打量着这古老又庄重的寺庙来,熟悉的弥勒佛殿、大雄宝殿、十方神佛,还有那青烟袅袅的铜香炉,她刚成形的时候,就爱在寺庙里各种乱晃乱飘……
这些年过去了,宝华寺还如往昔一般,没有什么改变。
若说改变的话,主持的胡子又白了许多,人也更佝偻清瘦了些。
那主持也感受到阿措打量的目光,不由得看了过去,只是隔着一层白色轻纱,看不真切容貌。
待入了厢房后,阿措将帷帽摘下,主持再看一眼,清癯的脸庞上露出一丝诧异来,“这位女施主……”
阿措一怔,不由得有点心虚,难道大和尚看出什么来了?
元珣也看出主持的神情变化,眯了眯深眸,轻声问道,“主持为何诧异?”
主持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缓声道,“老衲观尊夫人面相罕见,这才诧异。”
长公主在一旁听着,好奇接话道,“早闻主持善于相面,不知我弟妹的面相罕见在哪里?”
阿措,“……”有点慌。
主持眸光深邃的盯了阿措半晌,只道,“夫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此乃富贵至极、旺夫兴家的好面相,夫人此生定福寿双全,子孙满堂。”
闻言,阿措感觉到元珣搂着自己肩膀的手稍稍松了些。
长公主听到那“旺夫兴家、子孙满堂”,眼角眉梢也溢出笑意来,很是欢喜的看了眼阿措的肚子,笑道,“阿措,你听到没,主持都说你是好面相,富贵命呢。”
阿措笑了笑,悄悄抬眼看了下主持,主持也正好看她。
那双老眼中透着看穿一切的清明和慈爱的温和。
阿措顿时明白过来,连忙双手合十朝主持微微一拜,“多谢主持。”
主持温和笑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1”
说着,他又道,“老衲还要去前头准备法会的事,诸位施主自便。”
待主持走后,阿措心里还念着主持那四句偈,主持应当是猜出她的灵魂不对劲了,那他说这四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思忖间,长公主已然拉着她的手,“走吧,咱们去给佛祖上香。阿珣,你不去的话,就在这里等我们?”
元珣压根不是拜佛的人,略一颔首,“好。”
见他视线还在阿措身上,长公主抿唇一笑,戏谑道,“你且放心,就去前头上个香,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她的。”
元珣轻咳一声,转脸道,“你们去吧,我在这等你们。”
长公主笑吟吟的拉着阿措一起出了厢房,往佛堂走去。
看着佛堂里高大慈穆的佛像,阿措的愿望很简单:
一愿祖母健康长寿;
二愿陛下当个好皇帝,多积攒功德,来世也能好好的;
三愿肚子里的小崽崽平安出生,顺遂长大。
她不贪心,许完这三个愿望后,认认真真上了三炷香,诚恳拜了拜。
转脸再看长公主,只见长公主双目紧闭,面色严肃,嘴唇微动着念叨些什么,无比虔诚。
长公主在祈祷什么呢,这样紧张严肃?
阿措挑眉想了想,大概是国泰民安这些?
她也不打扰长公主继续拜佛,由着小桃小荷搀扶着走出佛堂,恰好见着主持和一位深褐色僧袍的老和尚穿过回廊。
阿措心念一动,扬声道,“主持——”
见他们脚步停下,阿措转身对小荷小桃道,“你们别跟上来。”
小桃小荷一顿,面面相觑,阿措已然迎上前去。
看见再次出现在眼前的阿措,主持倒是半点不惊讶,反倒是他身旁的老和尚面露惊异,“真是奇了。”
阿措眉心一跳,是自己的妖气太盛,还是这宝华寺里有道高僧太多?怎么个个都看出自己不对劲?
稳了稳心虚,她看向这老和尚,“这位法师,你也能看出我面相奇异?”
老和尚道,“老衲观你的面相,虽富贵,却是早夭之相……但眉眼间又有福寿双全的灵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命格竟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实属罕见。”他转向主持,“师兄,你说是吧?”
主持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平和道,“万物皆有灵,一切皆有法,女施主有如此奇遇,想来是上天注定的。”
阿措心道:老和尚果然看穿了一切!
不过听他这口吻大概没想拆穿她,阿措也放下心来,想起了正事,问道,“主持,恕我冒昧,我想问问我夫君的面相。你说我福寿双全,那他呢?”
主持捋胡子的动作一停,沉吟片刻,眉眼间浮出一丝憾色,“你夫君的面相自是贵不可言,只是杀戾太重,怕是会损阴德,折阳寿。”
损阴德,折阳寿。
阿措一颗心都揪紧了,忙道,“那怎么办?”
主持念了句阿弥陀佛,“众生皆有佛性,女施主若有心,可渡他。”
说罢,他对身旁的老和尚道,“了悟师弟,咱们走吧。”
渡他?
阿措静静的站在原地许久,直到长公主她们走过来,她才堪堪回过神来。
上过香后,阿措他们在寺庙用了斋饭,听了悟和尚讲经。
元珣听得昏昏欲睡,阿措还在为那句“渡他”弄得心不在焉,只有长公主一个人听得格外认真。
从宝华寺回程的路上,阿措无精打采的趴在元珣怀中。
元珣瞧出她情绪不高,还以为她是坐车累到了,又想到她午膳的斋饭也没动几口,就捏着她的小手哄道,“待会儿朕带你去一品斋用晚饭,他家有几道招牌菜味道挺不错的,嗯?”
阿措抬眼,对上他好看的眼眸,扯出一抹笑来,“嗯,好。”
元珣将她额前碎发撩到一旁,道,“小馋猫,提到好吃的就高兴了。”
阿措不语,只拿脑袋往他温暖的怀中蹭了蹭。
她想,如果多年后,陛下真的先她而去,她该怎么办呢……
唔,她会随他一起去吧。
这大好世间,如果没了他,她留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
马车入了街市,得知元珣要带阿措去一品斋吃饭,长公主很是自觉的不碍事,自行回了公主府。
一品斋的雅间内,小二恭敬的将菜单奉上,元珣径直将菜单递给阿措,“你选。”
阿措如今也认识了不少字,点起菜来毫不费劲,点了三四道后,她将菜单还给元珣,元珣又补充了几道。
没过多久,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便摆满了桌子。
阿措中午吃的不多,一来是心中挂着事,没什么胃口。二来是寺庙的斋饭过于清淡,吃在嘴里跟白水似的,没滋没味。
如今瞧着这一桌子适合她口味的菜肴,肚子里的馋虫一下子勾了起来,拿起筷子便大快朵颐起来。
元珣见她吃的开心,淡漠的眉眼也渐渐松泛。
中午她那副恹恹的模样,实在令人担心,还是这样能吃能喝的小模样让人宽心。
他将挑完鱼刺的鱼肉夹到她的碗中,“这道糖醋鱼不错,你多吃些。”
阿措抬眼朝他笑了笑。
正吃着开心呢,忽的听到隔壁传来一阵谈话声,大概是喝了酒,所以男人谈话的嗓门格外大——
“陇右的那些乱党还真是放肆不要脸,竟还敢打着光复大渊的旗号……他荀家当皇帝的时候,咱们百姓过的是什么狗屁日子,还光复,我呸,真是厚颜无耻!”
“李兄消消气,这造反总得有个名头吧,要我说,这乱党就是拿荀家当个幌子。”
“是啊,那清源伯荀礼哪有什么实权,真正的权力是握在陇右节度使石德彪的手中,石德彪那玩意,当年投降最快的是他,如今起兵造反的也是他,啧啧。”
“且瞧着吧,那些乱党成不了大事的,我听说陛下已经在筹划出兵的事了。相信再过不久,就要打仗咯。”
“唉,只是苦了陇右那边的老百姓,这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年呢,又要打仗了……”
那边的男人们长吁短叹,阿措这边也停下了筷子,莹润的眼眸直直的看向元珣。
“陛下,真的要打仗了么?”
元珣灰绿色的眼眸迎上她的目光,面色肃然,沉沉的“嗯”了一声。
阿措并未经历过战争,却也知道战火一起,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但有了乱党,为了国家稳定,打仗也是不可避免的。
沉默了片刻,她低低道,“只希望能少死些人吧。”
看着她浓密长翘的睫毛微微低垂着,元珣薄唇抿着,好半晌才道,“这次打仗,朕会御驾亲征。”
阿措瞳孔一震,无比惊讶的看向他,“……?”
元珣握紧她的手,郑重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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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刚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