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殿宇内, 只听得楚纤纤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利哭声,“父亲,父亲……”
常喜很有眼力见的将其他宫人屏退, 就连他自己也是杵在柱子旁,尽量降低着存在感。
楚善林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女人,一时间还有点不敢相认——
披头散发, 衣衫不整, 那张娇美的脸庞满是憔悴和疲累, 双眼红肿, 眼神充斥着惊恐和呆滞, 再不见往日的灵动, 周身还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腥臭味。
这还是他一直如珠如宝宠着的女儿么?
“纤纤?”楚善林皱起眉头, 紧张的唤了句, “你怎么……”
“父亲, 女儿不是故意的, 我是受到奸人的蛊惑,才会干下那样的事。”
楚纤纤努力的朝着楚善林爬去,语气激动道, “你快替女儿跟陛下求求情, 让陛下饶恕我这一回吧。我真的没办法再忍受那些死人了,再在那里呆下去, 我会疯掉的。”
楚善林何等聪慧之人,一下子就意识到女儿这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他连忙看向上座的元珣,拱手道,“陛下, 不知小女是犯了何事?”
元珣端坐着, 慢条斯理的转动着手指的扳指, 语气平静的将迎春殿的事说了一遍。
末了,他抬起头,那双青灰色眼眸变得阴沉,强调道,“据朕所知,那合欢媚.药,你女儿很早就准备着了。”
这话音一落,地上的楚纤纤忍不住打了个颤。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楚善林的面部肌肉也微不可察的抽动了一下,手指捏紧了些。
他沉着老脸,目光沉沉的盯着楚纤纤,似是在质问,似是在愤怒,似是在……做取舍。
面对父亲的注视,楚纤纤垂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这合欢媚药的确很早就备下了,在去年夏日出发去行宫的时候,她就偷偷的拜托楚夫人给她寻来了。
一开始她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想着陛下再来自己宫中,她就用一点这个药,把陛下留住,无论如何也要得到一次宠幸。
可后来,见陛下始终流连于那个沈丹若那里,她就换了个心思,准备拿这个药去对付沈丹若。
她的计划是,当侍卫与沈丹若苟合之时,她引着陛下去捉奸。
任凭一个男人再爱一个女人,也定然无法忍受这种背叛,更何况他是皇帝,肯定更加无法忍受。只要这计划成功了,陛下定然会厌弃沈丹若,甚至杀人灭口……
可还没等她开始安排,就出了昭妃那档子事,她也只好暂且住手。
这药便一直留在她手上。
直到那日看到沈思婉那个蠢货,她才再一次动了心思,准备将沈家彻底拖下水,也让沈丹若尝一尝被自家姐妹背叛的滋味。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直至今日这个地步。
楚善林瞧见楚纤纤的反应,心头也很快就明了了,他又恨又怒的呵斥道,“你怎么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楚纤纤被他吼得身子一抖,哭道,“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她又转向元珣,磕着头道,“陛下,你就饶了我这回吧,我真的知错了。”
她嗑的很用力,砰砰砰作响,光洁的额头很快就碰出血来。
元珣始终没多看她一眼,只面无表情的看向楚善林,淡漠道,“楚相,你觉得朕当如何处置呢?”
楚善林对上帝王深邃的眼眸,只觉得肩膀上压了千斤重的东西,背都压得直不起来。
沉吟片刻,他低声道,“陛下,子不教父之过,都怪臣没有把小女教导好。但小女……小女她尚且年幼,且入宫不久,或许是受了歹人的蛊惑……臣恳请陛下开恩,饶恕她一条性命,降位份也好,打入冷宫也好,亦或是将她送去宗庙出家修行……至于其他责罚,老臣愿一力承受,还请陛下开恩。”
元珣耐心的等他说完,才轻轻开口,“尚且年幼?”
楚善林头皮一阵发麻,“……”
正在心头斟酌着该如何回应,上头又传来那令人畏惧的声音,“如若她这次下的不是合欢媚.药,而是夺人性命的毒药呢?”
话音一落,楚善林浑身一震,膝盖直直的撞在冰冷的地上,战战兢兢的匍匐着,声线苍老的恳求着,“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楚纤纤也呆住了,怎么……怎么就变得这么严重了?
她看了看跪在一旁的父亲,又抬头看向上头,慌张的解释道,“陛下,嫔妾从未有过害你的心思啊,你就是借嫔妾一百个胆子,嫔妾也不敢呐!”
元珣哼笑道,“是么?你们楚家就从未动过这心思?”
这话,如同炸雷一般在楚家父女俩头上响起。
楚纤纤吓懵了,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楚善林则是心头猛地一沉,无比恳切道,“陛下你这话实在是折煞老臣了,老臣一心为大梁,从未有过半分不该有的心思,还请陛下明鉴。”
他的头低低的垂着,也不看清楚皇帝的神情,但他能感受到那道幽深冰冷的视线如同一条吐着红信子的毒蛇,于他头上盘旋着,扫荡着。
好半晌,上头才道,“你们楚家总要给朕一个交代。”
说罢,他稍稍抬头,示意一侧的常喜。
常喜会意,很快便端着一个托盘走上前来。
那木托盘上,摆着两杯酒。
元珣悠闲的往后一躺,看戏似的,玩味道,“这两杯酒,白瓷酒杯里放了鹤顶红,青瓷酒杯就是寻常的汾酒。你们父女俩选吧,今日,楚家总是要死人的……”
楚善林和楚纤纤皆是一怔,随后,两道视线一齐定在那两个酒杯上。
一青,一白。
一生,一死。
眨眼间,变成了他们楚家内部的矛盾。
楚善林最先回过神来,稍显浑浊的眼眸微动,视线缓缓地转到了楚纤纤的脸上。
这是他的女儿啊,从小到大一直捧在掌心里的明珠。
作为父亲,他本该毫不犹豫的拿起那杯毒酒的……
可是。
这个女儿入了宫,犯下这样的大错,就算活着,她又能怎样?左不过是浑浑噩噩、毫无希望的过一生,再没半点指望。
而他,是楚家的主心骨,偌大个楚府还要他扛着,就算陛下因着这事疏远了他,防备了他,他大不了告老还乡,远离京中……
楚家是离不了自己的,自家那两个儿子都不成器,孙辈还年幼,自己要是走了,楚家肯定会落败的。
对,自己不能死!他身上还有那么重的责任。
楚善林堪堪回过神来,老泪纵横的望向楚纤纤,哽噎道,“纤纤,父亲一直以你为傲……你是父亲最出色、最骄傲的孩子……可惜、可惜你不是男儿身。你若是个儿子,父亲自可饮下这毒酒安心离去……可你那两位兄长,你是知道的,他们一个蠢钝,一个纨绔,都是不争气的东西,父亲要是走了,咱们一家老小该怎么办?楚家不能这样败了啊。”
他说着煽情的话,楚纤纤的眼中却是一点又一点的绝望。
那种绝望,仿若将她推进隆冬的冰河里,寒冷刺骨,令她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她从小尊敬的父亲,从小仰慕崇拜的父亲,竟然……选择让她去死。
还说,可惜她不是男儿?
“哈哈哈哈哈哈……”楚纤纤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疯迷了一般,边笑边落下泪来。
安静空旷的大殿内,回荡着她诡异癫狂的笑。
也不知道笑了多久,她平静下来,看向常喜,“松开我的手。”
常喜一顿,抬眼请示着元珣,元珣略一颔首。
待双手束缚解开,楚纤纤直接拿过那杯放了鹤顶红的白瓷杯,含泪笑道,“父亲,你也举杯,就当送女儿一程吧。”
“诶。”楚善林心头一痛,抬起袖子抹了一把泪,双手微颤的拿起那个青瓷杯。
他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咙被一团沉重又复杂的情感压着,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楚纤纤扯了下嘴角,将酒杯放到唇边时,侧眸看了一眼上座那个冷清冷心的男人。
他真的好狠,看似给了她一条生路,却是将她送上更绝望的一条死路。
若是父亲选了那杯毒酒,就这样死在她面前,她一辈子都要笼罩在这层阴影之下,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
若是父亲没选毒酒,那她便要在被至亲抛弃背叛的痛苦中,迎向死亡。
杀人诛心。
杀人诛心呵……
楚纤纤闭上眼,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毒药很快就发作,她的五脏六腑就像是被搅碎一般,鲜血不受控制的从口中涌出。
她倒在地上时,看到父亲内疚又崩溃的哭声。
这一刻,她没想那些荣华富贵,没想那些尊荣地位,也没想自己死后会不会成为众人口中的笑话,跌了面子。
她却很想知道,如果此刻死的是她那两位兄长,父亲的哭声会不会更加真情实意一些?
……
楚善林离开紫宸宫时,风雪更大了。
他失了魂魄一般,跌跌撞撞的走在冷风里,连伞都忘了撑,任由冷冽的风雪刮过他的脸颊。
当马车载着他回到楚府后,他脚一滑,直接从马车栽倒了地上。
栽了个鼻青脸肿。
仆人急急忙忙将他抬进屋内,又是请大夫又是熬药,忙的团团直转。
但当房门关上,只剩他一人独处时,屋内迸发一阵嚎啕的哭声——
还没走远的楚夫人及他几房娇妾,还有儿子儿媳们面面相觑:不过摔了一跤,怎就难受成这样?
白茫茫的雪,还在簌簌落下,仿佛要将这人世间所有的阴暗与不堪遮盖的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