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极殿出来时, 丑时已经过了。夜深露浓,裴原走到长秋宫不过一炷香时间,衣袍上就沾了一层露水。
他走到宫墙的拐角处, 有宫人看见他,飞奔跑到殿内通报:“娘娘,四殿下来了。”
宝宁立刻站起来, 外衣都来不及穿便往外跑, 皇后想拉她, 拉不住, 赶紧也跟上去。
“阿原!”宝宁扑进裴原怀里, 他身上凉气让她打了个哆嗦, 宝宁顾不上冷意, 抓着他手问,“圆子怎么样了?半个时辰之前,有人来强行将他带走了,母后担心, 遣人去太极殿看, 但是太极殿被重兵把守着,进都进不去。”
皇后也跟着焦急地问:“是啊,这是怎么回事?大人的事, 抓一个小孩子干什么去?”
“他现在挺好的, 有嬷嬷带他去睡觉了, 母后不必担忧。”裴原将宝宁的手握进掌中,带着她往殿内走, 边劝皇后道, “母后身子孱弱, 已经很晚了, 事情也都平息,您快些去睡吧。我先带宁宁回家,等她休养几日,再一同来看您。”
皇后蹙蹙眉,关切道:“再过会儿天就亮了,不如在我这住一晚,天亮后再走?”
他们进入殿内,有眼尖的宫人拿来宝宁的衣裳,裴原自然地接过来给她穿上,婉拒道:“谢过母后了,但宝宁认床,换了地方睡不安稳,今晚上就不留了。”
“这样也好。”皇后有些失望,但很快打起精神,冲秋实嬷嬷道,“入秋了,夜风凉,再去拿一件我的大氅来。宝宁肚子仍不舒服,再取个手炉来吧,快些。”
裴原冲皇后道谢,宝宁疲累极了,她心事落下,困意就上来,往后靠在裴原的臂弯里打瞌睡。
皇后盯着她看,笑容不自觉浮上唇角,指了指宝宁的眼睛,冲裴原道:“你瞧,宁宁要睡着了。”
“她总喜欢犯困。”裴原将她搂在胸前,低头也看了眼,轻声道,“日日睡不醒,今晚熬夜了,回去估计要缓上两三日。”
皇后的声音也放小了,爱怜道:“她还小呢,才十几岁,多睡睡好,还有机会长个子。”
裴原揉搓下宝宁的脸,笑道:“估摸着难。她懒,平日里告诉她要多蹦蹦跳跳,她也不,就坐着,要不就躺着。吃得多睡得多有什么用,肉都朝横着长了,以往下巴是尖尖的,您看,现在都钝了。”
皇后为她开脱:“我们宁宁长得美,瞧这小鼻子小嘴巴,多标致呀!不论高矮胖瘦,都好看。”
“可别让她听见。”裴原垂眼盯着宝宁的脸看,声音柔和得连皇后都不敢相信,“她最喜欢人家夸她美,若知道您夸她,小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皇后无声地笑着,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看见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澈儿失踪已经快一年,音信全无,我知道陛下差人去找过他踪迹,说是在齐连山一带。但后来,又有消息传来,说寻到的只是澈儿曾佩戴过的一只玉佩,并不见人影。齐连山上都是山匪,澈儿可能已经……毕竟他失踪时,身上还受着伤。”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任何消息都不要相信。”裴原打断她的话,“母后,过些日子我会亲自去一趟齐连山,一定将大哥给您带回来。在此之前,您养好身子便是。”
皇后笑了下:“是我自己吓自己了。”
裴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并不擅长安慰除了宝宁之外的人,顿了顿,道:“过些天让宝宁来陪您。”
秋实嬷嬷拿着东西进来,裴原将宝宁唤醒,用大氅围好后,向皇后道辞。
……
宝宁是真的累坏了。
她从知道圆子没事后,精神松懈下来,便觉得困,想要睡。后来迷迷糊糊的,怎么到家的都不知道,就记得裴原将她从马车上抱回房里,脱了鞋子,给她擦脸擦手。
他笨手笨脚的,盆子掉在地上一次,声音太大,惹得隔壁的阿黄叫起来。
裴原气急败坏地骂狗,她也不高兴了,批评了他两句,裴原闭上嘴。
之后的记忆通通没有了。再次醒来,天还是黑的。
裴原点了一盏昏黄的小灯在旁边,盘腿坐着掰石榴。
宝宁眼皮微睁,看他手里拿着一只小刀,认真地将石榴里的每一颗籽都剥出来,肉放在一旁。他好像已经做了很久,石榴籽堆成座小山,专心致志,连她醒来都没发现。
宝宁心里甜滋滋的,屁股蹭过去,搂住他的腰问:“给我的吗?”
“醒了?”裴原看她一眼,笑着继续做活,“肚子还难受吗?”
宝宁细细地感受一下,回答:“好多了,只有一点点不舒服。”
“那就好。”裴原揉一把她头发,“待会吃个饭,再睡一觉,明早就好了。现在去洗个脸,到外面走一走,活动下筋骨。从日出睡到日落,腰酸不酸?”
“那你给我揉揉呗。”宝宁扑到他怀里,脸颊蹭他肩膀,“我腿也酸了。”
裴原嫌弃地用手指抵开她的额头:“一天没洗脸了,还好意思往人家的白衣服上蹭,害不害臊?”
宝宁不蹭了,心虚又嘴硬:“我的脸就算不洗,也比你的衣服干净。”
裴原睨她一眼,把桌子推开,拍拍自己的腿道:“过来,给你捏捏。”
宝宁又高高兴兴地趴过去,脸冲着桌子的方向,看着那碗石榴,明知故问道:“石榴是给我吃的吗?”
“喂小猪的。”裴原捏她屁股一下,“手放下,先别抓,待会洗了手再吃。”
宝宁心里还是甜滋滋的,觉得她家裴原真是越来越长进,变得更贴心了,竟然还给她剥石榴籽,多好的一番心意呀!
宝宁假装不好意思地推辞道:“唉呀,哪里要那么麻烦的,你直接递给我就好了嘛。看将你累的,我心里还怪不是滋味的。”
“不累,你吃得高兴就好了。”裴原慢条斯理地给她捶腰,“咱们南院竟然有棵石榴树,我平时都不往那边去,今天听刘嬷嬷说才知道。陈珈和我一起去摘的,你别说,这摘石榴还挺有意思,种花种草应该也挺有意思的,等闲下来的时候我也试试。但我不能种那些姹紫嫣红的,丢面子,显得女气。”
宝宁哼哼道:“就你想得多,人家大诗人都喜欢花花草草的,什么牡丹呀,菊花呀,梅花呀,都千古歌颂的。”
“我又不是大诗人。”裴原道,“要么就不种花,弄点实用的也行。陈珈告诉我,韭菜很好养,新入门的可以学着种韭菜,简单。而且那玩意一茬接一茬,种两排够吃一夏天。”
宝宁沉思了一会:“随你吧,你玩得高兴就好了。”
裴原边捏腿,边和她聊天:“陈珈这小子,以前没发现,今日才觉得话多。”
宝宁闭着眼问:“怎么了?”
裴原道:“我和他走一路,他和我念了一路他的老娘。说他老娘勤快又朴实,他是幺子,最疼他,小时候带他去山上打猪草,喂猪,说那猪长得又黑又壮,脑袋像磨盘一样大,还会咬人。但是他老娘现在老了,年过古稀,他们兄弟也有些出息,就不养猪了,在他哥哥家养老。”
宝宁看他一眼,笑了下。不知道为什么,裴原一本正经地和她说陈珈养猪,宝宁觉得怎么这么有趣呢。
她感动于裴原今日剥石榴的贴心,顺着他的话问:“你们还说什么啦?”
裴原道:“他哥哥昨日给他的信到了,说他老娘年纪大了,嘴馋起来,喜欢吃甜的。本来就没剩几颗牙齿,他嫂子不让吃,老太太馋啊,就去偷石榴,自己剥。结果吃进嘴里还没高兴多一会呢,嘎嘣一声——剩下的两颗牙也折了,被籽给硌折了。”
“……”宝宁心中甜蜜尽散,她翻身坐起来,狐疑地问裴原,“所以你是因为陈珈他娘的牙,才给我剥籽的吗?”
裴原已经摸索出了一些经验,一听着宝宁这样的语气,就知道她肯定是不高兴了,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否认应该可以稍微平息她的怒火。但是,她猜测的确实是事实。
两相犹豫下,裴原迟疑地道:“不是吧?”
宝宁反问:“是我在问你,还是你在问我呢?”
“为什么会吵起来?”裴原把碗端在手里,往宝宁面前递,“不就是个石榴,要不然你就吃,要不然你就不吃。这和陈珈他娘的牙有什么关系?要不你先尝一个吧,如果甜,你就吃,不甜,我吃。”
宝宁瞪他一眼:“不甜。”
“你这不说瞎话吗。”裴原执拗地把碗递给她,“你都不尝,怎么知道不甜?”
宝宁道:“石榴甜不甜的,有什么区别吗?我的心里都不甜了。”
裴原拧着眉毛骂:“什么毛病!”
他回忆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也想不到。裴原思索着,不如继续说些宝宁爱听的事,她刚才听到哪里时候笑了?
裴原想起来了,他正襟危坐,握宝宁的手,轻拍着安抚:“宁宁,要不然,咱们再说说陈珈小时候养猪的事吧?”
宝宁震惊地看着他。
裴原尽量让语气轻快起来,给宝宁轻松高兴的感觉:“刚才说到,陈珈和他娘上山割猪草……你知道什么是猪草吗?你看猪草这个名字,肯定就是猪喜欢吃的东西,嗯,你看我给你比量一下,大概这么高,这么粗……哈哈,可太有意思了!京郊不是有座山吗,上头或许也长着猪草,等到天再凉快一点,我们去摘一些,回家煮汤……”
宝宁哼了声:“你自己吃猪草吧!”
她坐起来穿好衣裳,穿了鞋就要往外走:“我晚上要吃面条。”
裴原叫住她:“我还没说完故事呢,你不听了?”
宝宁道:“我的面里要加两个鸡蛋。”
她说着说着就走出去了,裴原叫不住,只好扬声唤刘嬷嬷:“嬷嬷,你看着点王妃,让她慢点,病还没好利索呢,别出去吹风了。”
裴原擦擦手,想继续剥石榴,又不放心,抓了件宝宁的衣裳追出去……还没走两步,瞧见里头掉出一叠折起来的纸。
纸张古旧,是封信的样子。
裴原的眼睛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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