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 又蔓延了。
上次看的时候还是拳头大小,现在已经覆盖了整条小臂,黑色的细细的网状格子像是有生命一样, 跳跃,鼓动。
宝宁觉得心尖缩起来,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忽然觉得, 他们现在像是在粉饰太平, 每天都像是正常人一样生活、忙碌、争吵、和解, 但裴原明明就不是个正常人。宝宁不敢想象, 如果金丝水蛭没有预料中的作用的话, 他们要怎么办?
裴原会死吗?
或者, 万幸的话, 水蛭有用, 他的以后会永远笼罩在不知何时会袭来的痛苦中吗?
宝宁忽觉喉头干涩, 她抬起手,指尖慢慢地覆在裴原的手臂上,想碰触下那些可怖的黑色经络。
“别动。”
裴原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 睁眼瞧她一会, 又阖上, 扯着宝宁手腕将她拽在怀里:“别碰, 很丑。”
宝宁侧身伏在裴原的胸前,还是呆呆的样子,裴原下巴轻轻枕在她额上,叹气般问:“什么时辰了?”
“辰时快过了, ”宝宁轻声答。
两人都刻意地不再去提那个有些沉重的话题:“我给你煎了小黄鱼, 熬了稀米粥, 快起来吃吧。”
裴原哼哼两声, 有些沙哑的:“不吃粥,吃不饱。”
“还有包子和虾饺。”宝宁笑,扯着他胳膊将人拽起来,“快些,别懒了,以前都没看你这么懒,饭菜要凉了。”
裴原借着她的力道坐起来,宝宁给他取来衣裳。
他利落穿好,又去拿夹板固定住左腿。
原先木质夹板轻薄,但是支撑不够牢固,裴原另找人锻了套纯铁的,约有七斤重,优势是极稳。他左腿没力,但是靠着这套夹板,可以稳住敌方对他下盘的攻击,至少能抵抗住全力的三脚。
走路速度自然是慢下来了,但因为毒素正在慢慢冲破他对穴位的封印,裴原左腿功能恢复一些,勤加练习,还是能达到常人步速。
宝宁掀开他裤腿看了眼,原先磨出的血泡已经破了,结成厚厚的痂,她看得心里难受,问:“疼不疼?”
“小疼,感觉不出来。”裴原很快将夹板装好,手摸上自己腰间,“嗯?我腰带呢?”
“昨日的都要断了,你觉不出来吗?”宝宁取了新的来,“早上备好的,忘拿到床边了。”
她把腰带在手里抻了抻:“你站起来,我给你系。”
裴原低笑一声,依顺地站起来,低头看宝宁的动作。
她很认真,歪着头,两片红唇抿在一起,裴原掐掐她的腮,低柔道:“嗯,没白疼你。”
宝宁动作一顿:“你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什么话都好意思往外讲。”她把绳结系好,又捋了把腰坠子上的流苏,抬起头,欲言又止。
裴原揉一把她头发,往饭桌边走:“想说什么就说。”
宝宁小心翼翼问:“你能不能歇一天?一天就行,你不应该这么操劳的,对身体没好处。”
宝宁咬咬唇:“还有最多半个月,小水蛭长大,咱们就能试试了。”她试探着问:“行不行?”
裴原沉默一瞬,颔首:“等我办完手头这件事,我陪你出去玩。”
“我不是想去哪里玩,我是……”宝宁转到裴原面前,她踮起脚尖,尽量与裴原平视,“或者,我哪里能帮到你吗?”
裴原笑了,一把搂住她的腰,提着她抱在怀里:“你没用。”
宝宁视线一晃,转眼就坐在他手臂上。
她已经习惯了裴原这样的动作,他总是喜欢把她拎起来往高了弄,像是在炫耀自己有力量一样。他也是真的有力量,手里抱着她,像是她抱着阿黄一样轻松。
但太高,宝宁还是有点害怕,手紧张地揪住裴原耳朵:“你都不说说,怎么就知道我没用了?”
裴原这么抱着她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将她塞到座位上:“男人的事,女人少管。”
宝宁垂眸,嘟囔道:“真自大。”
她问:“若是我有用怎么办?”
裴原手中剥着鸡蛋壳,随意道:“那我给你当一个月的大马骑,你说往哪就往哪儿,给你条鞭子随便抽。”
宝宁笑了:“大马倒不必,你就听我的话就好,一个月的时间,言听计从,妻为夫纲。”
裴原呵了声:“你就继续做你的小美梦。”
他勾唇笑了下,没抬眼,手里白嫩鸡蛋滑进宝宁碗里,“吃吧。”
……
裴原去了将军府西苑的练武场。
这段日子,他每日晨起后,首先来的就是这里,他需要尽快恢复之前的功力,甚至要变得更强。
虎符一事陷入僵局,裴原排查了周江成身边所有人物,并没看到疑点。包括周江成自己,他也像是对那晚的事情毫无印象,虎符如同凭空消失。
唯一可疑的人是那个死去的绿云。她死了,尸骨却不翼而飞。
但就算这怀疑成立,想找到真正的绿云,也是大海捞针一样。
练武场地面为青色砖石铺成,最中间有一方宽三丈长三丈的木台,四周围绕各式兵器。
裴原将上衣扯下,随意搭在架子上。他揉了揉脖颈,拎了一把重剑在手,走上木台。
练武不为伤人,剑没开刃,底下站岗的士兵朝着裴原笑,裴原勾勾手指:“上来玩玩儿。”
那士兵笑不出来了。他身旁人笑起来。
裴原道:“都上来。”
……那几人磨磨蹭蹭上来,各自选了趁手兵器,两根长矛,一对双股剑,一把弯月刀。
五人对垒。
裴原手下悍将许多,他在北疆混了十年,现在北疆军里叫得出名号的将领都与他相识。他身上一股野劲儿,打起仗来不要命、不服输,邱明山委以他重任,从重刑犯中抽调组成一支奔狼军,做前锋之用,由当年只有十四岁的裴原统帅,犹如一把利箭的箭头,战无不胜。
这任命是裴原跪在邱明山营帐门口求下来的。
沙场上九死一生,但后来他得到的是一众历过生死、唯他命是从的兄弟,还有一身不亚于邱明山的武艺。
裴原招招都奔着取命而去,幸亏重剑无刃,否则那四人头颅已经被削掉过几次。
前三人已经被击飞出去,剩最后一把弯月刀,持刀的是个武艺精湛的校尉。
他分辨出裴原腿上弱点,准备虚晃一招砍他上臂,趁他闪躲分心时再袭向他右腿。
弯月刀使足力气下砍,本以为裴原会惊慌侧躲,暴露下盘缺点,没成想他竟眼也不眨等在那。
校尉只能就势继续劈下去,刀刃重重击上裴原左肩,一声生铁与皮肉相撞的闷响传来,同时他的弱点也暴露在裴原眼前。裴原一拳击上他胸口,校尉“哇”地痛叫一声,向后踉跄四五步,摔下木台。
裴原眼睛眯起,松动了下左肩,上头已经青紫流血,片刻功夫赫然肿起老高。
身后传来一道雄浑声音,略带焦急:“原儿,你怎么不躲,若战场上,你臂就废了!”
“一条胳膊换他一命,也算值得。”
裴原回身看向邱明山,下额微扬:“将军,可有意来切磋一番?”
邱明山双手在身侧攥拳,许久叹了一声:“你的命是命,不是儿戏,怎可莽撞?”
他又道:“我最后悔的就是带你入军营,养成你这样的性子,古怪,古怪!”
裴原眼色冷下来:“将军未免过于高看自己,与你无关。”他把重剑扔回武器架上,没心情再比试,下台穿衣。
今日不算好天气,乌云盖顶,裴原背上有汗,一片油亮,他拿衣裳随便抹了把,利落穿上。
邱明山跟着他:“奔狼军已经抵达巴蜀,南蛮有意进犯,被击退了三次,伤了元气,短时间内不会再犯,为我们寻虎符争得了时间。”
裴原“嗯”了声。
邱明山对这样的冷淡感到无奈。
他忽然开口:“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裴原皱眉:“关我屁事?”
“我……”邱明山还欲开口,被裴原打断。
“那我今日明白告诉你,我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那个位子。”裴原转头看向他,“只是想知道我母亲之事当年的真相,望你知。”
有雨滴落在他额上。
裴原抬头看,这日是个雨天。
许是为了应景似的,他瞬间便觉得肌下筋脉隐隐作痛起来,赤丹毒发多在下雨天。
裴原眉心拢起,加紧了往书房走的脚步,未走几步,便见一周江成下属仓皇奔来,急声道:“将军,四皇子,刚接到密报,圣上派遣三皇子前往巴蜀军监军,三日后启程,虎符的事怕是瞒不住了!”
邱明山倒吸一口凉气。
……
宝宁站在门口,看着外头瓢泼雨势,心中对裴原担心愈甚。
她本以为裴原今日能早点回来,但一直等到快傍晚,雨势未停,裴原也没有消息。
宝宁心中焦急,她知道裴原在雨天会难过,又等一刻钟,放不下心里惦记,找刘嬷嬷要了伞,和她一起去了邱明山的书房。
就算不能将裴原找回来,看一眼也是放心的。
宝宁穿了件淡绿色裙子,细腰束身,不盈一握,她步子慢,紧赶慢赶到了书房门口,风大雨大,将她半边身子都吹湿了,天也彻底黑下来。
有两个士兵在门口站岗,一人认出宝宁,进去通报。
门打开的时候,宝宁听见屋里传来裴原的咳嗽声,心头一缩,忍不住侧身顺着门缝往里望去,听见邱明山呵斥:
“周江成,你怕不是疯了,绿云到底是给你喝了什么迷魂药,你就这样喜爱她,铁证如山都不认?你若再放肆,我立刻将你宰杀于当场!”
周江成疯疯癫癫,像是真的话都听不见的样子,嘴里念念叨叨,忽的站起身,视线迷蒙地往外冲。
宝宁站在门口,被他吓了一跳,却见周江成眼睛忽的亮了起来,大张双臂朝着她扑去,口中唤着:“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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