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道:“那扈本都三十多岁的人了, 胖的跟个猪一样, 小蜀才不过十七八岁, 整日叫扈妈妈指东指西, 一家子的家务全是她一个人作, 还动不动要遭扈本的打, 可怜的什么一样。”
如玉道:“你从我妆台下的抽屉里拿上二百两一张银票, 就说这是我给她安生立命的,今夜我就能保了她的自由身,叫她从此离开扈本那一家儿, 但是三年前元宵节那夜静心斋的事儿,我今夜要扯到众人面前,她必须得老老实实的说, 否则, 我也搭救不了她。”
丫丫从妆台里抽出银票,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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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君进了慎德堂,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草药血腥之气。邓姨娘在床头, 握着张登的手。他几天几夜不曾吃喝, 嘴唇干裂着, 时不时的, 邓姨娘就要伸指沾些水润他的嘴唇。
姜璃珠如今本已搬到了后院,听闻张君来了, 扶着小芸香也进了屋子,笑问道:“钦泽来看你父亲了?”
张君并不理她, 替过邓姨娘的手道:“今夜我守着父亲, 姨娘去隔壁睡上一夜,可好?”
邓姨娘揉着发酸的腰起身,自柜子上端下一碗早都凉了的饭拨搅着。
这还是秋迎送来的,上面盖着几样菜,下面是一碗早都凉透了的白米饭。邓姨娘挑了两筷子无心吃它,另取了两样点心下来,就着冷茶嚼了几口,也是太过疲惫,拖着沉躯到隔壁去睡了。
姜璃珠并不走,见张君坐到了床头,自己依床尾坐下,笑着替张登掖被子。年老的爹躺在床上,美艳动人的少妻,一个比一个更挺拔的继子们,本该避闲都避不及的,但姜璃珠显然并不在意这些。
比起前些年,张君如今平和了许多,他道:“姜氏,论究起来,咱们是两姨的表姐妹。我母死,你嫁给我父亲,无论出自什么目的,如今咱们都不再论。我父亲也不知能不能挺得过这一关,方才在外院门上揪了个婆子来问,她说你今天一天在这屋子里总共呆过一次,也不过半刻钟便走。我已小人之心度之,猜你对他大约也没有太深的爱恋。
我本不肖之子,欲守他几夜,也不过尽点孝心,咱们再不生事,你回你的房去,我守着父亲,好不好?”
他一边说,姜璃珠的脸一边簌簌冷着。
如今屋子里就止他二人,姜璃珠抬头冷盯着张君,声音出奇的平和:“当年你于寒天雪地中将我抱扔到府外的时候,就该想到我不会善罢干休,告诉我,你当时心里想的什么?”
张君思绪回到过去,回想三年前母死的那一夜,区氏满心的盘算要撮合他与姜璃珠,他恶言伤了区氏,回头又将姜璃珠抱扔到了府外,那时候他在想什么?
在那之前三个月,头一年的十月,他与沈归带着如玉诱杀赵荡,从此之后闭门不出,在竹外轩装了三个月的病。那是他‘病愈’之后第一次出门,姜璃珠本没大错,也不过身不由已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他向来对女人冷漠,却也不过分伤她们,只是形同寞路而已,那是他第一次伤害一个姑娘,抱了她,扔了她,坏了她的名声。
他是因为杀了人之后的后怕,怕归元帝要疑心到自己身上,急于撇清自己,于是不择手段。一点恶念种下的恶果,她永远忘不了,他也必须得正视。
张君道:“若说当年,我向你说声对不起。我父亲曾说,若他死,你可以带着他此生所有的积蓄再嫁,我们兄弟也绝无多言,快去休息吧。”
姜璃珠为了当年一扔之恨,是怀着无比的愤怒,想要洗刷仇恨的心才嫁的张登。想要凌驾于张君之上,羞辱他,折磨他,叫他夫妻不得安宁,叫他后悔当初的恶劣行径。
嫁过来之后几年,她连他的面都很少见到,更遑论报仇。如今他就坐在床头,纤长而白,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张登一只满是粗茧,古铜色的大手。略浓,挑入鬓的锋眉,眉下一双秀目,五官仿如雕成,内敛而又温和的俊秀。
有了儿子以后他猛然变的成熟从容,也再不是当年那时不时就要呲毛怒炸的样子,低声跟她说着对不起,叫她再嫁。
她曾受过的切骨的羞辱,就在他这样一句轻描淡写之间交待了。
她曾戏弄过,心动过,爱过,恨过的那个男人,隔着不过三尺远的距离,她永远都走不进他的心里去。比仇恨更可怕的是无视,他一步步变的强大,她再不可能有折磨他的机会。
可是那些仇该怎么算?她本该嫁个年龄相当的良人一世荣华的,却嫁给了他的父亲,一个半百的老人,如此三年,忍呕三年,忍恶三年,她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姜璃珠一只手在锦被下摸索着,看似在抚摸张登的腿,忽而一把狠拧在他小腿骨的伤口上,昏迷中的张登随即一生嚎叫,疼的直挺挺坐起来,又重重摔躺回床上。
张君未看清姜璃珠使的暗手,还以为父亲熬了几天终于醒了,起身叫道:“邓姨娘,御医何在?”
邓姨娘早被小芸香带到别的屋子里去了,正房三间屋,如今就止有他们二人。姜璃珠笑着站了起来,转身自门槛门的小芸香手中接过一碗药汤,径自走到张登面前,掰开他的嘴就要往里面灌。
张君一把捏住姜璃珠的手,夺了药碗道:“姜氏,放下药碗,叫邓姨娘来喂。若你不想让我再扔你一次,就好好儿的出门,回你的屋子去。”
姜璃珠空着的一只手一把扯了那白素面的褙子,露出半面香肩,往张君怀中一撞,接着便是一声尖叫。
叫完了,又仰面瞧着张君的冷眼,吃吃笑道:“辱一个未嫁女子的名节,叫她从此臭名远扬,在你看来也是一声对不起能完的?你傻成这样,我真恨当年自己给你吃的不是胰子而是老鼠药,若是那样,我何必双十年华守着一个垂死的老人,等着作寡妇?”
昏边了两三天的张登总算睁开了眼睛,叫道:“钦泽!钦泽!初一怎么样?”
张君一把搡开姜璃珠,转身握过张登的手道:“父亲,咱们回了府,初一很好,大哥也很好,我们都很好。”
张登也不过醒片刻,姜璃珠再等不到这样的好机会,索性连抹胸也扯了,随即便扑到张君身上,又是一声尖叫。
外面纷纷乱乱的脚步声,显然小芸香已经叫了很多人来。
张登本就垂死之人,却也于一眼之间看出来了,姜璃珠主动扯了衣服是要栽赃张君,思及自己这几年对于姜璃珠的爱,好到卑躬屈膝作小伏低,恨不能将她捧在手心里,自己还未死,她就已经在府中生乱,本在愈合的伤口气到齐齐绷裂,怒涌五脏,翻坐起来指着姜璃珠道:“你!你……”
话不及说出,一口鲜血喷涌,眼见得只有出气没进气,快要死了。
姜璃珠看到张震兄弟几个涌进门来,环臂抱着自己,泪痕楚楚缩窝到了柜角,指着张君哭道:“老大,瞧瞧你这禽兽一样的弟弟,你父亲尚缠绵病榻,他竟就生了禽兽一样的心,先是逼着你父亲写一手旨意,言明徜若自己死,要府中诸弟兄皆听令于他,因你父亲不从,他竟当着你父亲的面欲要□□我,如此生生气死了你父亲!”
安九月抱走初一,姜后谋逆,如玉被劫,当三件事齐发时,张君从张震手中夺过了指挥权,要府中诸弟兄听令于他,虽事后立即交还,但他是夺过权的。
张震脖子深埋在高高的衣衽中,目光中满是阴鸷扫过屋子里这形样怪异的三个人,挥手道:“老四,去给母亲披上衣服,将她送到后院去。老二,你去叫御医来,再替父亲诊治,咱们兄弟二人今夜守着父亲。”
姜璃珠见张仕欲来给自己穿衣服,摔打着不肯叫他靠近,一点薄溜溜的肚兜在身上晃荡着,双目似要喷火般盯着张震道:“张钦锋,你兄弟辱了我,你就这样糊弄过去,草草了事?”
下午与一众御医商议张登的病情,在御医们告退之后短暂的相处中,姜璃珠曾自告奋勇要帮他扫平障碍。张震当时并未放在心上,谁知她那一臂之力来的竟这样快,还这样的独辣。
她是与赵如玉完全不同的女人。赵如玉想的是家和万事兴,兄弟齐心把日子过的越来越好。
姜璃珠却不同,他们兄弟仿似一颗鸡蛋,那蛋壳上小小的裂隙,只要叫她加之利用,便要裂成深而不能调和的鸿沟。而她自己,借着父子兄弟间的不合,准备一步一步跃上他的肩膀,学她的姑母姜映玺。
他挥手道:“老四,把姜氏扛走。”
邓姨娘才睡着不过片刻,被张登的嚎叫声惊醒,与七八个御医一起又要忙乱着给张登喂汤喂药,他还尿湿了床,还要带着两个儿子挪换床单被褥。
曾经戎马,四十年不曾下鞍,五十高龄还可在花剌大营以一挑百的勇夫,身子沉重的像坐山一样,身上处处伤口尽裂,仿似刀刮凌迟之刑,即便沉沉昏迷之中,那痛也不会少一分一毫。
邓姨娘指挥着两个儿子,连连叫道:“轻些轻些,不要挨了那一处,不要碰了这一处,对,先把他挪到床外侧,我先铺好了里侧你们再动……”
张登在昏迷中仍不紧簇眉头,邓姨娘又是连声的安慰:“老爷,是我呀,我给您换了褥子,您就不必躺在这湿泞泞的尿里头了,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您握着我的手,好好睡一夜,好不好?”
终于换上了绵软舒适的新褥子,邓姨娘忽而又想起什么来,将托秋迎从如玉那里要来的小孩子圆圆的小尿垫子垫到了床中间,这才吩咐两个儿子把张登挪到床上去。
到了这样的病中,每挪动一次,皆是车裂斧劈般的酷刑。吐过血之后清醒了许多,但也越发无力,张震和张君两个,一个挪肩一个挪腿,缓缓将父亲放到床上,干燥,柔软,温暖而又绵软的床,于一个伤痕累累的老人来说,果然无比舒服。
邓姨娘握过他的手,笑问道:“老爷醒了?”
张登点了点头,仰脖子吩咐张震:“善待璃珠,善待南宁府诸人,善待一朝文臣,兄弟要和乐,万不可生嫌隙。”
张震道:“我懂!”
张登再仰脖子看邓姨娘,他昏迷的时候,意识浮游在这整间屋子里,处处是她的脚步声。御医们换伤药,能疼的他神魂俱散。她换伤药的时候,一边扯着些有的没的,絮絮叨叨说些当年事,分散了他的意识,疼痛也不是那么难忍。
他才放了她自由,到了病中她却转而来照顾他。当男人不能以自身的强大来吸引女人,叫她们来依靠,转而成了弱者,像婴儿一样需要人照顾时,他想不到除了邓姨娘,还有谁可以依赖。
张登很想说句感谢的话,痛也不敢哼出声,欲要承诺无从承诺,生怕她累了厌了要离他而去。两只眼睛鹿一样明张着,直直的瞅着邓姨娘。
邓姨娘也知他的心思,一笑道:“你们白天都有公务,也不在此守着,我陪老爷睡一夜,等我熬不住了,再换你们来守。”
张登顿时松了口气,稳稳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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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二人出了门,在廊檐下站定。张震拍了张君的肩一把,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没有张君,他早死在了赵钰手下的围攻之中,没有如玉,这一府不知分崩离析成什么样子。兄弟一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可共患难,能否同富贵,其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