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廊下叫冷风吹了许久, 张君这才醒悟过来, 什么姓赵的儿子承姓张的爵, 她怕他心里不肯认孩子变着法儿试探, 偏他一试着着了道儿, 她恰就是要脱光他的衣服好赶他出门的。
张君轻轻敲门, 低声下气哀求道:“如玉, 我冷!冻死了我,咱儿可就没爹了,求你放我进门好不好?”
“你不认我儿, 便不是我儿的爹,冻死又与我何干?”她这回算是明白了,张君阴奉阳伪, 自己都不肯信孩子是他的, 回到京城,别人又岂能认。她有铺子有家业, 还有个安康可顶立门户, 如今还用张君, 也不过是看在他是孩子爹的份儿上, 既他连孩子都不肯认, 冻死与她何干。
她一人睡惯了,也不管张君在外只着单衣, 暗道冻死才好,终究是没有心软, 香香沉沉一觉睡到大天亮, 直到外面麻雀啾啾叫枝头,才欠着腰起了床,叫道:“丫丫!丫丫!”
丫丫实则早就进来了,一进主屋,便见卧房门前,张君只着白色中单,裹了严严实实的被子在一张大圆弧的圈椅上斜支了脑袋闷着。他醒的早,见丫丫进来,伸手嘘得一嘘,将丫丫挥出去,抱扔了那床被子,穿着中衣仍还假寐着。
如玉推开窗子看外面麻雀在檐下跳着,大好的阳光,瓦檐下的冰柱一点点往下融着,天高而蓝,心情大好。再低头看檐廊下一只火盆,熄了的炭上还架着几串烤肉,才想起昨夜自己将张君支到外头,也不只他三更半夜往那儿睡去了。
一推开门,张君连忙闭上眼睛,装出个睡的正沉的样子来。
如玉见他未醒,热腾腾被窝里才出来的手往他面颊上轻轻挨蹭,冷的冰一样。偏他还睡的香沉,一动不动,如玉也不理他,绕过椅子转身出了门,唤丫丫打热水来替自己洗脸,一主一仆忙忙碌碌,绕着张君进进出出,将个张君彻底冷晾在卧房门上。
张君装了半天也不见如玉再来怜自己,心急着要赶往云内州视察云内大营,自己洗了把脸,越发连早饭也不肯吃,穿了官服便走。
丫丫远瞧着张君出了内院,进来说道:“少奶奶,奴婢早起便见少爷在卧房门前睡着,他可是自打烤完肉,就睡在外头?”
如玉喝着羊肉清汤,吃着热乎乎的肉卷子,一笑道:“隔壁也有床,他自己要往门前睡,谁能管得?”
她吃饱了起身,拍了拍丫丫的手道:“走,趁着天气好,咱们出去逛回儿去!”
*
自云内大营视察完出来,张君一人策马在雪源上跑了几十里路程,深入位于金国边防线的腹境之中,自入冬就没有融过的雪遮盖了天地白茫茫一片,叫阳光照的刺眼,野草深埋雪下,马蹄翻飞着雪沫,在阳光下腾起而又湮灭。
就在鸳鸯淖的那一大片冰封的海子面上,于耀眼的阳光下站着一人,麛麑裘衣披肩,马放一侧,于透明的冰面上静立着。
张君外罩一袭青狐裘,下马将马拍到一边,上前叫道:“大哥!”
张震应声回头。很意外的他并没有戴那乌青色的面具,眉飞两鬓,鼻梁悬挺,唇上勾着略带放肆与野性的笑,目光中满是张扬与不屑,五官之俊美,远在张诚与张君之上。唯脖颈间那道原本要割开咽喉的刀伤,是人力所给的遗憾。
这带着些痞气与无所畏惧的笑容,与天性冷漠刻板的张君又完全殊亦。两兄弟站在一处,肩比同高,于悬似明镜般的冰面上,张震率先伸出手,扭过张君的手将他拉入怀中,大手在他后背上深深拍得几拍,又推开上下打量一番,笑问道:“赵如玉可生了否?”
张君提醒道:“你要叫弟妹!”
“弟妹可生了否?”张震随即改口。
辽帝那行宫自打上一回张君带兵剿过一回之后,如今成了空巢。这鸳鸯淖方圆几十里了无人烟。张君跟着张震的脚步一步步往前走着,应道:“快了,约莫会在年前。”
“所以,这才是你执意要往云内奉圣二州做督军的原因,不过是为了陪她待产?”张震回头问道。
张君实言道:“是!”
张震回头继续走着:“钦泽,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你是我们永国府在京中唯一的文臣,而赵宣又非常信任于你,我与花剌还在联手灭西夏,你此时出京三月,极为不妥。”
张君默默回道:“我不管你们谁坐江山,谁掌天下,如玉是我的妻子,我不过是个丈夫,妻子待产,不能因为你们所谓的大业,就不顾她的安危。”
归元帝曾说他至纯至性,虽说到死的时候,归元帝到底叫张君耍了一道,但实则那时候归元帝自己无论那个儿子都看不上,太子温吞了半辈子,临了放花剌兵入历,而赵荡一生耍阴谋,最后害死了自己的爹,儿子们分崩离析起来,永国府的四兄弟才能趁虚而入。
目前的局面,皆是由张君一手造就。他没有问鼎九五的野心,也没有执掌乾坤的妄想,所奋斗的初衷以及目的,皆是为了赵如玉,为了一个小家而已。他是匹千里良驹,可唯有赵如玉是能勒住他的缰绳。
张震轻叹一气道:“耶律夷估计是活不了了!”
张君止步,问道:“为何?”
张震道:“他在征高昌的时候跌下马,受马踩踏,听闻送回叶迷离的时候已经昏迷了。而赵荡已经到了西辽,这于赵荡来说,仿如天赐的良机,他与金国交好,也许因此,会让西辽和金交成强大的结盟,此时联起手来,我的苦功就要白费了。”
他忽而回头,四野以雪线起而又以雪线终。渭河县土生土长的小村丫头陈二妮,因缘际会进入了耶律夷的后宫,膝下又还养着个儿子,以赵荡的谋略,他也许将通过那陈二妮而掌控整个西辽。
“孩子,是你的,还是赵荡的?”张震话才出口,便见二弟张君一脸胀红,一拳就揍了过来。他半边脸受了暴拳一击,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冰面上。
“你疯了?”张震啐出一口血来,下意识一拳就揍了过去。
张君打架之阴狠天下无敌,对于赵荡的气全出在大哥身上,迎手抓上张震的拳头一个过肩摔,自己也滑倒在冰面上,扫了他一脸的雪沫子,伸拳顶到张震鼻梁骨上,咬牙道:“自然是我的,你身为大哥说这种话,是想要叫人笑话你,还是笑话我家如玉。”
如玉出府九个月,恰眼看临盆,这时候连他这个大哥都问起这种话来的话,回到京城,又如何能堵悠悠之口。
同为兄弟,张震一直知道自己这个二弟有些轴性惹不得,啐出一口血爬了起来,扑着裘衣上的雪沫子往前走了几步,冷静下来,回头拉过张君拍了拍道:“放心,到了京城,大哥替如玉正名。”
*
至晚,如玉以为张君不回来了,也叫几个老仆们挂了炮在檐下辟哩啪啦的放着,自己坐在窗子里听声儿,热热闹闹,小年眼看过去,三月份种的种儿,这孩子在肚子里皮实的不能再皮实,就是不肯出来。
种了种儿的那一天,她这辈子再忘不了,三月初三,到今天整整九个月零二十天,若再不出来,就要往十个月上去了。如玉抚着肚子,听到外面远远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声,顾及左右除了个小丫丫便没有亲人,孤单栖惶,越发盼着孩子出来能混闹在自己眼前,好解解眼前的苦闷。
“二少爷!”丫丫一声未落,张君已经迈着疾步进了屋子。
他手中还提着个包袱,见了如玉便是讪媚的笑:“来来,你来瞧瞧我替咱们孩子买什么了?”
张君今日一见张震,听闻连他都起了疑心,才省悟过来,若连自己都疑神疑鬼,怎能封悠悠之口。所以他身体力行要自己先作表率,恨不能对着全天下的人大声说如玉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的,解开包袱拳头顶了一顶黄绒灿灿的虎头帽出来,顶到如玉面前问道:“瞧着如何,暖和不暖和,这是我替咱儿子买的。”
如玉接过那虎头帽子拿拳头试了试,欠身戴到张君头上,连他的头都有匡上,可见帽子有多大。如玉白了张君一眼道:“你觉得刚生的孩子能戴这个?”
张君连忙又翻出一双虎头鞋来,拿自己两只拳头在里头顶了顶,巴掌大的小鞋子,丫丫欠身瞧了一眼,笑道:“这鞋子奴婢穿着只怕将将合适。”
再小,也得十几岁才能穿。
张君霜打了一般蔫儿着,看如玉解开自己所作的小衣服小帽子,一样样儿皆是纯纯的白棉布,不知洗过多少回,软而清香,巴掌大而已。
她和丫丫两个还要做针线,他杵在屋子里又不合适,出去又怕如玉万一关了房门,又不肯要自己一床睡,想装个可怜都寻不到好时机,眼看入夜已深,暗自窃喜自己的脸皮够厚,终于还是赖到了睡觉的时候,准备好了这一回便是打死也不肯出门,必得要上床将她的心哄软回来。便听如玉笑着说:“大冷天儿的,我竟想吃些拌着酥酪的哈蜜瓜,一经想起便馋的不行。眼看生了孩子要坐月子,那东西怕是吃不得了。”
张君下意识阻止:“大冷天儿的,那东西吃了岂不要闹肚子,等天热了再吃。”
如玉推了针线道:“沈统兵的府宅离此不远,他那府里有哈蜜瓜,丫丫跑趟腿,替我要一个来,咱们拌了酥酪蜂蜜来吃。”
丫丫推了针线就要下床,张君连忙起身道:“我去,我去!”
不用说,等他抱着两只哈蜜瓜再回来,内室门窗关的俱严实,如玉连灯都吹了。
这一回张君老老实实搬了把圈椅坐到卧房门前,替如玉守起夜来。
*
腊月三十过大年,无论穷的富的,云内奉圣二州的老百姓人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云内大营中更是欢腾一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唯独大年三十这一天,肉放开了凭量吃,酒放开了凭量喝,军中再无大小,捉住了都得灌上一杯。
沈归海量,带着一众厢指挥使轮番给张君敬酒。张君不善饮酒,又手极快,一杯又一杯的悄悄洒着。军营之中处处酒肉飘香,三划五吆,闹声喧天。
忽而天边一阵轰钟之吼,由远及近,声音渐昂。有那醉酒了的兵士爬上高杆,遥见一灯上下明灭,自远方疾驰而来,噤了众声才能听得:“清海大捷!清海大捷!西夏战败,国主破城而逃啦!”
来人声如雷钟,震破满天的炮竹之响,往营中突来。
不过片刻之间,如风雷电掣,来使直突中军大帐,在帐前下马,高声呼道:“清海大捷,西夏战败,国主破城而光,统兵大人,督军大人,咱们赢啦!”
酒气微熏的将士们皆聚在中军帐前,片刻,帐帘轻挑,统兵与督军并肩而出。中年持重的沈归,温默,内敛,唯到战场上,是头盯住猎物就绝不会松口的饿狼。年青的统兵,清秀,文雅,却也不失凌厉之气。
张君擎着酒盅,在帐前举杯:“清海大捷,不是一将,一兵之功,汝等镇守云内,摄北而阻金,西北大营才能心无旁鹜,趁势而进,一举夺回我大历旧失地。我本文臣,在此督军,并不为朝廷和太尉大人不信任汝等,而恰恰是因为,朝廷和太尉大人皆有信心,以汝等为兵,必能还我旧山河,壮我昔军威,收复失地,将金人打回长白山去!”
他执杯而饮,高喝道:“张某以此薄酒,敬诸将士!”
帐前人头撺动,饮而高歌。张君扔了杯子,自人群中窜出来,到马棚解了马上鞍,便见沈归在马棚外站着,他道:“你要回去?”
张君策马就走:“如玉眼看要生,我得回去守着。”
*
也不知是炮竹吵的心烦,还是她晚上吃了太多的凉物而烦,总之,大年夜如玉睡的早,却并不踏实。
张君找来两个稳婆就在东厢等着,小丫丫就睡在地上。如玉翻身困难,闷了眼睛死忍着,隔个三五息便要睁开眼睛问一回:“丫丫,天可亮了?”
丫丫揉着眼睛道:“少奶奶,此时还没入更了。”
如玉心烦气躁,一脚蹬了被子道:“热,真是热,你出去将那地龙眼儿全闷严实,熄了它去。”
丫丫不敢造次,劝道:“少奶奶,你再忍得一忍,这屋子并不热啊。”
如玉一个仰翻坐了起来,忽而觉得身下暗涌,伸手摸得一把,叫道:“快,快把那稳婆叫来,我只怕要生了!”
丫丫一个机灵,连衣服也不穿,翻起来就跑。
两个稳婆也没敢睡,进来掌灯瞧了一番,笑道:“这是先破了水的,证明夫人家的小子身体底子好着了,才开了两指,并不碍事,老身们在此守着,您稳稳睡得一夜,明早起来,只怕就能生了。”
如玉未生过孩子,且信且疑,终究如此大的事情,张君还在百里之外,她心不能定,唤过丫丫来,一一吩咐了许多,这才躺下。
到了三更,一翻身又是哗啦啦的水往外涌着。那稳婆又起来试得一试,与另一个叫醒了院子里所有的仆妇们,烧水的烧水,备剪的备剪,这是准备要生产了。稳婆见如玉一直仰头望着窗外,也知她是在等丈夫,握了握她的手道:“老身接生过百八十个孩子,俱皆胖胖壮壮,你如此年青,胎位又是顺的,待发动起来,左不过一刻钟的事儿,放心,有我了。”
睁着眼睛等了一刻钟,如玉心说眼看要生了,我怎么就一点不疼了?
她这念头还未散去,整个腹部排山倒海般的疼痛袭来,仿如孙悟空一根金箍棒钻进了牛魔王的身体里,搅动乾坤,撕心裂肺,五脏六腑里每一寸每一毫都疼。
生孩子的痛,她这才算真正体会了,忍不住仰天一声尖嚎,那稳婆叫道:“用力用力,头出来了,快用力!”
张君风尘朴朴,隐隐听着如玉一声嚎,连院门都不叫,跃上墙便进了内院。
卧房门关着,窗子也关着,他只听得如玉一声声的尖嚎,自已也吓破魂吓丧了胆,大声叫道:“如玉!如玉!”
无人应声,唯那稳婆连声的催:“快,用力用力!头眼看就出来了,快用力!”
这就要生了?如玉在屋子里一声接一声的嘶嚎,张君彻底蒙了。
忽而如玉又是凄厉一声惨叫,接着便哆哆嗦嗦哭了起来:“钦泽,太疼了,钦泽!”
但凡人于无助之事,要哭起来,第一反应叫的肯定是娘。
她没有娘,疼到狠急时叫的,竟是他的名字。张君头一回觉得自己无能,隔着一扇门,一丝一毫都帮不到她。产门犹如鬼门关,张君双手支在门上,高声叫道:“如玉!如玉!”
忽而一声清亮嘤啼,如玉也止了声,稳婆也止了声,一切的声音戛然而止,唯有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带着对母体的怀念,对这个冰冷世界的不满,哭个不住。
门开了,丫丫溜了出来,圆溜溜的眼睛,满脸的笑:“二少爷,母子俱安,是个……”
张君才不听是男是女,挑帘就要往里闯。里面一个稳婆眼疾,一把将门合上:“主家,夫人才生了孩子不能见风的,你怎能带着风进来,急不在此时,你家少爷至少七斤半,又白又胖……还俊,天下少见的俊!”
两个稳婆一边抱着孩子一边哈哈大笑,一个将孩子抱到如玉面前,展给她看:“瞧这鼻子挺不挺,瞧这眼睛大不大,还是个小子了,夫人,这是你的好福气。”
十月怀胎,如玉贪婪的看着孩子的脸,筋疲力竭:“钦泽,好好谢谢两位妈妈,辛苦她们三更半夜的守着。”
张君听到如玉还有力气说话,一颗心才算落到了肚子里。在外约莫等了半个时辰,大约两个稳婆将屋子重又收拾好换过新被褥了,才叫丫丫将张君领了进去。
稳婆抱着那孩子,远远迎了过来,献宝一样要给张君看他的大胖儿子。岂知张君连看都不看一眼,到床前怕自己的手要凉着如玉,先在自己脖子间搓了搓,握过她的手问道:“如何?还痛否?”
如玉这孩子生的极快,嚎了几声便生了出来,倒也不累,只是产后妇人那点小心思,觉得张君连孩子都不肯看一眼,心中未免有些酸楚,暗道这才头一日,他就如此冷脸,可见必还有疑心。
稳婆又将孩子抱了过来,张君叫如玉一双眼睛盯着,扫了一眼道:“果真好看!”
如玉满心的愠怒,欠腰道:“来,叫娘抱抱,叫娘看看。”
那稳婆连连叫道:“快躺下快躺下,我这就将孩子给你抱过来!”
张君瞧如玉将孩子抱到怀中,小小一点毛孩子,红突突的脑袋,满头毛儿湿嗒嗒抿在额头上,她那满眼的爱意,舌头得得逗着,低头吻得一吻,叫道:“我的亲儿,我的乖乖小宝贝!”
张君觉得自己像个被抛弃的孤儿,眼看着如玉解了掖下的衣带,那小王八蛋理直气壮,仰嘴一叨,吮了几口吐了出来,哇哇大哭!
“乳母,雇来的乳母了?”张君这才省悟过来,如玉无奶,孩子不肯吃,此时乳母不正派上了用场。乳母是他找的,他总算办了件别人操心不到的得意事儿,要在如玉面前显摆,几乎一跃而起。
张君一脸讪媚的笑,伸手要去够那小崽子:“乳母早就雇得的,快来,叫他来吃她们的奶,不是更好?”
他这着急麻慌的神情,越发叫如玉觉得他是在怀疑孩子的血统,否则急吼吼的找个乳母来,不就是想早早儿的将她和孩子分开?
当着一屋的人不好发作出来,如玉笑着挥手道:“几位妈妈也都累了,快回屋去歇着,留个乳母在床前侍着便可。”
她这是连他也一道要赶出去了。人人都退了,他还不肯走,坐在床前,天还不亮,人困马乏皆要睡觉,奶娘要铺被子等不到他挪步,便抱了铺盖在旁站了立逼着。
张君还想交待两句,如玉怀中抱着那小崽子,眉也不肯抬,眼神也不给一个。乳母以为张君年少不懂事,提醒道:“主家,自古女人生了儿,都是要坐月子的,您怎么着,也得等出了月子才能搬回来。”
“如玉!”张君低声道:“那我在外守着你和咱们儿子?”
如玉总算抬头了,接着那小崽子就开始哇哇大哭。如玉咿咿呀呀的哄着孩子,看也不看他一眼。
张君忍了满嘴的血出来,到隔壁书房里坐了,见书案上一只大包袱,解开一看,里面一件簇新的青布棉袍子,细白布的衽,真丝质的内衬,下面还有一件鸦青色江绸的,另有一件质地细滑,是牙白色的蜀锦,内里俱壮着细而软的羊毛。再往下翻,三套棉单中衣,另还有七双袜子,皆是她的针线手工。
恰丫丫窜进来拿东西,张君指着问道:“这些,皆是那来的?”
小丫丫道:“就这几日,二少奶奶替您衲的,她说,照着您的穿衣,这些至少能管得三年。”
张君掩上包袱,直挺挺躺到书房的小床上,忽而忆及,自己满心想要讨好如玉,竟忘了细看一眼,如玉生的那小崽子究竟长个什么样子。
*
正月里坐月子,恰是个好时候。此地的油酥果儿,奶茶,牛□□,鸡子瘦肉,羊肉汤,几个婆子叫张君上赶着,一顿不带重样的替她做饭。如玉也是胃口大开,汤一碗碗的喝着,两只胸脯鼓鼓的,沉甸甸。
如玉深深觉得自己不是养了个儿子,而是自鸳鸯淖那海子里捡了头饿狼崽子回来。两只□□沉甸甸刚刚攒足,小家乎呼愣呼愣小猪一样,小嘴儿鼓了又鼓,一会儿就能吸瘪。
她是次日一早来的奶,抱着那小家伙眯眯糊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趴在她身上,埋头吃的正欢。母亲的奶一闻就欢,乳母但凡一触便放声大哭,连蹬带踏,丝毫不肯叫人抱。
未足月的孩子,五官未定,一天变一个样儿。如玉每天早晨起来都觉得这孩子面貌与前一日不同,也曾扫得几眼,张君站在门上像是独宠惯的孩子乍乍然添了弟弟,一脸的落寞望着屋子里一群人忙忙碌碌就忙这点儿宝贝疙瘩,委委屈屈,一脸的幽怨。
她本以为张君的种儿,生来必定妥妥是个小张君。谁知某日午睡醒来,瞧着孩子的面貌竟有些像沈归。再睡了一觉醒来,留心去看,又觉得像安康。总之,回回看,总觉得他像谁,但就是不像张君。
眼看足月的时候,沈归来了。张君因为沈归的面子,总算被允许进趟产房,乐的什么一样,如玉许久不曾洗头,头上包着帕子,穿着家常睡衣,脸儿胳膊俱圆了一圈,笑嘻嘻将个孩子递给沈归,等着他的夸赞。
沈归自来未抱过孩子,接了那圆圆的小宝贝疙瘩在手中,掬宝一样掬着,看得许久,赞道:“好英挺一双眉毛。”
胎儿只有眉胎,并不曾生得眉毛。如玉凑了过来,笑道:“还未出月子,怎会长眉毛,沈大哥……”
日光自窗子照洒进来,照在孩子白嫩嫩的脸上,果真两道淡黄色的眉胎上,眉样十分漂亮。如玉心中咯噔一声,暗道这两道眉毛,倒是十分像赵荡。
这话她不敢说出来,抬头去看张君,盯着自己的亲儿子,他眼里的嫌弃与鄙夷,又还装了来的欢喜,皮笑肉不笑就像看只小王八一样。张君倒不是疑心孩子的血统,于他来说,管那小崽子长什么样子都是他儿子,为爹的优越感便在这里。
他连忙陪着笑道:“我儿子,自然无论那一处都好看,走,我陪沈统兵出去坐坐。”
傍晚回房,如玉去侧间洗澡了,卧房里唯有个小丫丫在逗那孩子玩儿。张君支走了小丫丫,将出生才不过足月的小家伙摆到床角偎好,自己脱鞋坐到了床上,两眼盯着他,细细打量。小家伙,到了暗影处胎眉愈鲜,十分的浓簇,头顶高高竖着一撮胎毛,剔下来做支笔倒是很不错。
果真很俊,鼻梁份外的高挺,两只眼晴已经能看出深深的陷窝来。一点小嘴红嘟嘟,五官标致而不粗腻,十分的秀气。两只眼睛打量着对面不怀好意的男人脸上的晦气。
这小家伙,怎么就生的像赵荡了?
张君深出一口气,暗道龙生九子还个个不同,总归是自己种进去又生出来的,虽不是女儿,也很欢喜。跟儿子第一次打招呼,低声叫道:“小王八蛋!”
大约这名字比如玉所叫的心肝儿宝贝儿跟好听,小家伙居然还哼了一声,并未哭,两只手在包裹外乍乍着。
张君又道:“我是你爹,给点面子笑一个,叫你母亲欢喜欢喜,要了你爹一床睡,好不好?”
小家伙也是盯着张君,大约体会到他来意不善,小嘴一撇哇一声大哭了起来。这小小一点孩子,哭起来嗓音嘹亮震耳欲裂,张君被吓的蹿跳起来,连连叫道:“不要哭,不要哭……”
侧室中水声笑声齐止,如玉冲了出来,还湿着头发,将儿子抱入怀中,看张君的眼神,寒气森森:“出去!”
张君恨不能明辩:“我压根儿就没惹他,他自己哭的!”
“出去!”她有两张脸,对着他时冷若冰霜,随即便笑嘻嘻去哄那小崽子。张君死皮赖脸,低声叫道:“儿子!瞧瞧爹,爹陪你坐会儿,好不好?”
小崽子总算给了点面子,止了哭声。
张君大舒一口气,盘腿坐在床上,眼睁睁看这小崽子霸占了自己的妻子,理直气壮在他的地盘上拱着脑袋。而如玉要喂奶时,居然还要转过身去,不肯叫他看见。
“儿子眼看足月,连个小名都没有,总不能整日的乱叫。你是他亲爹,想着给他起个名字,如何?”如玉掀起了衣襟,那小崽子吃着一只,一只手乱乍,男子间的天性,张君便知他是要去护另一只。
这小崽子,还会护食了。
张君未听到后半段,只听见如玉说眼看足月,下意识问道:“那今夜我可以搬进来住了?”
如玉瞧着儿子咕嘟咕嘟吃的正欢,暗暗替自己舒着脾气,重复道:“你总该给儿子起个小名儿,大家好叫着。”
“初一?如何?他是正月初一生的。”张君微微侧首,便能瞧见她半掀的衣襟。她胖了些,稍有丰殷,那一对儿却涨了不少,淡淡一股奶香气,见他斜眼来瞄,微微一转,只给他个背影。
“要么七斤也行,我听稳婆当时说,他生出来有七斤重。”张君又给了如玉一个备选:“一切都看你。”
就他这两个名字,全然应付了事。如玉深恐自己产后要成个怨妇,凡事力劝自己大度,不计较张君这些小心思,遂点头道:“那就初一,听着怪响亮的。”
她话头一转,放下衣襟抱着小初一转过来,将他递给张君:“小初一,这可是你爹呀,普天之下,除了娘,就他最疼你,快叫爹抱抱!”
小初一瞬时两眼睁圆,瞳仁又黑又大,一脸戒备看着张君。
儿子出生满一月,终于有了表现的机会,关乎着如玉回京之后会不会还要闹脾气,会不会果真搬到西市后那小院里去。
张君伸出两只手,从初一出生时就想好了要建立的,父亲的威严荡然无从,恨不能比宫里那些内侍们还谄媚千倍万倍,卑躬屈膝,声音肉麻到自己都起着无数的鸡皮疙瘩,连迭声叫道:“小初一,爹的乖乖小宝贝,快来叫爹抱抱!”
他一边伸着手,一边暗自祈祷如玉千万不要将孩子送过来,毕竟他觉得自己快要装不下去了。果真抱到了怀中,软软的包裹中一股奶香,小初一两目炯炯叫他两手拘着,这样一丁丁的小人儿,两只天真,懵懂的眼睛盯着他。
不像马或者驴生了崽子,那小崽子只要舔一舔立刻就能站起来。人类生出来的小婴儿,骨软肉软,懵懂无依,要依赖着父母的陪伴才能成长。
张君不知道自己初生的时候,母亲可曾也这样看过自己,父亲可曾也这样抱过自己。这是他的儿子,如玉是和区氏成全不一样的母亲,他也得做和张登完全不一样的父亲。没有父亲的威严又如何,不能从小就震慑着儿子怕他又如何?
他是如玉十月怀胎生出来的,是他盼了三年才盼来的,这样小小一点儿,散发着淡淡的奶香,两只小手乱挥着。
张君莫名眼眶一热,捉住孩子小小一点手儿在自己手中,与他那白净修长一只手做对比,软嫩嫩雏儿的小手,他捉孩子的手放到唇上,轻轻磨蹭着,低声道:“如玉,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