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荡手攥上佩刀, 那双深眸分外寒渗, 忽而抽刀就抵上了张君胸前的补子:“你当真以为, 孤是因为惧你, 才任由如玉一直呆在永国府?
她明明是该千娇玉爱的公主, 却跟着你住在一处冬天连地龙都没有, 整日烟熏火炝的小院子里, 大雪之夜还要提着盏灯笼四处巡探门户闭掩之类的琐事,你们永国府如此理直气壮的拿她作个管家娘子来使,所仰仗为何?就只为当初陈家村那点情份?笑话, 她只要拿出法典说明自己是公主,孤当即便能踏平陈家村。
孤此时杀你,也不过踩死一只蚂蚁。之所以一直容你还在朝中蹦哒, 不过是怕逼的太急伤了她的心。”
如玉心说, 若是赵荡之心果真如他所言一般,于她, 至少他没有存着坏心。可惜就如赵钰一般, 从一开始, 她就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张君松了刀柄, 扬起双手迈进衙堂, 转而将如玉推了出去,低声道:“您当然不是惧怕学生, 您也不是没有能力带走她,鹬蚌相争, 您只是怕招来皇上而已。
恰如您所说, 您掌着京郊两座大营,又有沈归统御三边,天时地利俱足,这样好的局面,只待皇上天年。
而我么,新领了禁军侍卫长一职,双目灼灼,就是要盯紧你们这两个总是怀着野心想要取而代之的皇子。只要皇上一天不死,我便竭尽全力也要嚣张,必得要盯紧你们,横竖无论你们谁上位,我都得完蛋!”
由他亲自选入书院,亲手教出来的学生扬着双手,步步逼近,年青俊俏的后起之秀,凭着惹臭几个皇子,一心忠于皇帝的决心一步步走到皇帝身边,成为归元帝如今最信任的近臣,果真嚣张跋扈到赵荡恨不能抽他两个耳光。
衙堂大门上亦有环,不过设的很高。如玉自己够不着,顾左右见余人皆避在远处,唯有西京府尹张永在廊庑下鼻观眼眼观心的站着,走过去一礼道:“大人,我瞧着里面两个快打起来了,您去将门关上,别叫外面的人看了笑话。”
张永病了一年多才又重新出仕,未经过契丹公主一事,虽知如玉是张君之妻,究竟不知赵荡与张君在打什么官司,但直觉也是争风吃醋,毕竟这一身素俏发髻挽的高高,漂亮的像个小仙姑一样的小妇人,一看就是最能招风引蝶的。
他问道:“果真要关?难道你不该把他们分开?”
一个王爷一个禁军侍卫长,皆带了上百人来,将个西京府衙围的水泄不通,若是就此双方火拼起来,他这刚上任的府尹也得掉乌纱。
如玉反问:“为何要分开?”狗咬狗,一个把一个打死才好了,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扬着自己手中的房契问道:“张大人对于那间店铺,可还有异议?”
张永也是性情中人,果真重新带上大门,将那两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斗鸡一样盯着彼此的男人关到了衙堂里头,拍了拍手道:“再无异议,本官稍后派主簿与你一并前去,撤了封条即可。”
如玉快步出了府衙,那豆浆娘子并黄娘子两家人还在外面站了伸长脖子等着。她从怀中掏了两串钱出来,一人手中塞了一把,笑道:“不过虚惊一场,倒劳烦你们等得许久,方才官府判下来了,铺子依旧是我的,你们快些回去照应生意,往后我往西京来,咱们再慢慢闲话儿,好不好?”
豆浆娘子那豆腐坊时时离不得人,又死活推让着不肯要银子,与如玉推搡了一番,匆匆儿的走了。黄娘子两口子江湖一点,伸着脖子望了半天的府衙,内外护卫重重,终究没看清如玉的丈夫究竟是那一位,也心有不舍的走了。
如玉与安康两个,带着主簿并几个衙役一起到留香阁大门上,亲眼看着两个衙役撕了封条,随即在店铺门上贴了一纸出售告示,并委托过豆浆娘子替自己代卖,仍还是那辆小马车,摇摇晃晃要跟安康两个回京。
闹了好大一场,安康见碗里还有四五只鸡蛋,先剥了一只蘸好盐巴要递给如玉,如玉窝在壁角上揪朵路边扯来的野花儿,摇头道:“我不吃,你自己吃。”
安康盘膝坐着,贼兮兮笑道:“我还从未见过嫂子你吃醋,当初在我家的时候,你多明白一个人,怎么跟张家姐夫两个闹点脾气动不动就要卷了银子离家出走?
要我说,就算你是个公主,总归亡国的公主,那个赵荡贵为亲王,想抢就能抢你的,他一直按兵不动,肯定还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还想要利用你,你再明白不过一个人,无论夫妻如何吵架,千万别因此生份了我大哥,回去与他好好说说,解开心结过日子,好不好?”
冷静下来一想,果真如此。没有爱情,夫妻也能过得下去,况且她一开始迈入这份婚姻所求的,就不是爱情。如玉将朵花儿砸到安康脑袋上,斥道:“小屁孩子,你懂什么。鸡蛋还堵不住你的嘴?”
安康又剥了一只,刚要往嘴里塞,忽而马车一停自外面伸进来一只手,提溜着领子一扯便将个安康扯了出去。安康手中还是一枚鸡蛋,仰头见是张君,连忙又将鸡蛋捧给张君:“姐夫,我正在劝我嫂子了,这有鸡蛋,你吃不吃?”
张君那要吃什么鸡蛋,他扯了安康出来,摘了硬幞并佩刀一总儿丢给安康,方才生过气的白面还浮着一层未褪的粉意,挑帘进了马车,也不说话,就那么一直笑望着如玉。
单马架的小马车儿,又窄又挤,张君腿长伸不宽展,将安康那碗鸡蛋连碗带蛋一并儿丢了出去才能伸开腿。如玉缩在壁角,白了张君一眼,默得许久忽而一瞟,他仍是那样笑盯着她,仿如盯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
如玉颇有些恼羞成怒,偏她一直是个明面上不与人撕破脸的,狠剜了张君一眼,又往壁角上缩了缩。
“你今儿可真好看!”张君忽而叹了一声。他若笑起来,仍有陈家村那时候的好看,只可惜那皆是装的,他的本质是只时时被惹燥的公鸡,动不动就脸红脖子粗。
区氏的大孝要服满九个月,儿媳妇们要服九功,只能穿素服。她今天穿着素白的交衽长衣,下系同色湘裙,外面罩了件青色纱罗衣,头发高高挽起,只差一柄拂尘便是个仙姑模样。
张君手不老实,又悄悄摸了过来,握过她小手在手中捏得一捏道:“你悄悄儿掏空了墨香斋想跑,可是因为大嫂的缘故?”
如玉挑眉,已是怒气冲冲:“新鲜了,大嫂又没招我没惹我,我不过买间店面而已,这也能扯到大嫂身上?”
张君随即道:“可你是瞒着我的。”
如玉气的结舌:“那墨香斋,是我拿法典和大辽的御玺换来的,是我自己的店铺,我要如何处置它,又何须你同意?”
张君仍是盯着她,笑的极其温柔,点头道:“果真是你的,也不必经我同意。”
跟他这种人,连架也吵不起来。如玉见他慢慢往跟前凑着,搡了一把道:“闷热,离我远点儿!”
张君仍还是笑:“瞧瞧,如今都开始嫌弃我了。”
如玉再白张君一眼,头一回撕破脸皮,兴师动众闹到一半,想一想比起夫妻间的矛盾,赵荡那个外敌似乎更重要,遂又气气呼呼问道:“你跟赵荡,可打架了?”
张君调转了两条长腿与如玉并肩,笑道:“你猜。”
如玉从他身上往下检视,见他那官服的补子上一个破洞儿,趾高气扬的孔雀被削掉了脑袋,以为他不敢欺师灭祖,却叫赵荡给捅了,手摸上他的胸膛,刚要自那破洞上摸进去,张君随即压了下来,粗喘带着浓息,唇在她耳边灼嗤,低声道:“大嫂是个可怜人,我未对她动过任何心思,她以为大哥因我而死,变着法子要折磨我,只要大哥一天不回来,我也只得承受,毕竟大哥如今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我不求你忍,我只能告诉你日子不会太久,咱们捱过这一回好不好?”
如玉挣得几挣未能挣脱,也只能任由他吻着,闭眼许久道:“西京那间店铺的事儿,咱们都将它忘了。我从此再不说走的话,可我如今实在无法应付于你,你不能再强求,必得要等我那天好了,自己心里愿意了,咱们再作夫妻,好不好?”
张君的手一点点松着,唇也离开的如玉的脸,闭眼闷了许久,将她整个人放开:“好!”
马车摇摇晃晃,她仍还闷闷不乐。张君轻叩着如玉的膝盖,忽而抬起头,终于不那么尴尬的笑了:“此番出京,皇上赏了许多华而不实的东西,我托了文泛之找人转手,大约能转出几千两银子来,到时候咱们先挪到西市后那小院里,叫人将竹外轩重新修葺整理一番,等到今年冬天,就可以不必生炭炉子了,有干干净净的地龙可用,好不好?”
如玉心说赵荡也是刻薄,连这种事儿都能骂出来。张君窘迫,她比张君还窘迫,轻轻嗯了一声。
张君又道:“至于府里那些琐事儿,交给那些婆子们,叫她们去跑腿。母亲去的那一回,辛苦你一个人顶着,我在此跟你说声辛苦,咱们日子还长,顶多一两年我就带你搬出府,咱们单过好不好?”
一两年之内,就算张震能回来,一个已死之人如何恢复身份?
如玉到如今还隐瞒着区氏死那夜,与赵荡在永国府正门外的那一段儿,她不相信张君能做到自己所说的承诺,但也绝没想过转身去投靠赵荡,只是从法典与铜玺被呈到赵荡面前的那一天,就已经身不由已,必得要跟着他,才能保证自己不被赵荡怕利用。
毕竟除了他,天下间似乎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够为了她,而将自己屡屡逼入绝境的男人。
张君说了所有该说的,亦在沉默。若不为当初是他千里迢迢到陈家村接她出来,若不为她始终不肯忘初心,面对赵荡那无比温柔的攻势,也许她就会跟着赵荡走了。
十分阴暗的,张君深恨赵荡所编织的那张无害的,温润的,带着无比诱惑的大网。像赵钰那样的蛮横,只会一步步将她逼到他怀中,但赵荡的诱惑却需要更强大的安全感来对抗,而那恰恰是如今他所缺的。
他心有不甘,又补了一句:“回府咱们再试一回,好不好,就一回,只要你仍觉得疼,我从此再不碰你。”整整七个月,他简直要憋疯了。
如玉总算没了原来那种厌恶感,可心里仍还不舒服,见张君眼巴巴儿的盯着自己,也怜他在府中活的像条人人嫌憎的小狗一样,周昭由着性子折磨也就罢了,自己身为妻子也给他摆脸子,委实可怜无比。
在他灼灼的目光中总算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她的身体她自己知道,他吻上她的唇,那么温柔细致,她除了紧张与厌恶再无别的感情,便是如此偎在一处,也仿如受刑一般,又如何能在床上寻到欢愉。
她也贪那点男女之事,也在竭力的想要摆脱那种痛苦,并为此而不停的在说服自己。
张君恨不能磨拳擦掌,忽而撩起帘子窜了出去,不一会儿便将个如玉也扯了出去,抱她上了一匹通体黝黑扬蹄跃跃的阿拉伯高头马,狠抽鞭子叫那马窜开四蹄,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已经入了永国府。
食色,性也,夫妻之间可不就那么点子事儿。若果真由着她的性子,谁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张君抱着如玉下了马,任她如何挣扎也不放手,一路进了府东门,如玉连连踢着脚道:“光天白日的,叫人看着了像什么话,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自己走。”
“若还有力气,何不留到床上再叫?”张君跑了几步,夕回廊的木桥面蹬蹬作响。
他这傻乎乎的样子,倒叫如玉有些怜他。想起当初在陈家村的时候,一回回恰是因为怜他乱发善心,二人才能走到一起。
他忽而旋身一转,恍惚间叫如玉忆及当初头一回在陈家村那大麦场上见面,她被高高吊在秋千架上,他便是这样拦腰一抱,将她从那高高的柱子上解了下来。
天杀的,那会儿,那眉清俊秀一身白衣的少年公子,是除了安实之外第二个叫她心动的男人,不,应当说陈安实也没叫她那样心动过。陈安实是从泥土里与她一起牵手的伙伴,可他曾经是她仰望的,高高在上谪仙似的,能叫她动欲又动情的男人。
她不曾想过会跟他作夫妻,会跟他经历人世烟火。如今她有了更高的出身,可以借此而跃上更高的台阶,更好更强大的男人就在那台阶上伸着手,可是天杀的,夫妻作到一半又怎能中途而散。
这永远味道清清正正的男子,俊眉俏眼,实心实意要与她一起过日子,她又何必纠结于那个他说不出口的爱与不爱?
今天连张登都出征了,横竖府中再无长辈,如玉一遍遍说服着自己,心中才有了丝软意,捏着张君的耳朵想取笑他一句,便见他忽而松了自己,叫道:“大嫂!”
如玉也僵了一僵,回头像见周昭抱着小囡囡,脸上凝结着比哭还难看的笑,摇着小囡囡的手道:“乖囡囡,叫声二叔,叫二叔抱抱你好不好?”
张君不肯伸手,如玉也是一笑,叫了声大嫂,随即转身便进了竹外轩。
她关上门还未迈步,听小囡囡忽而一声尖利的哭。如玉生生止了步,便听张君叫道:“大嫂!”
她闭眼听着,周昭笑道:“囡囡要二叔抱了,二叔怎么只抱二婶婶,不抱我们囡囡呀。”
张君道:“大嫂,你又何必如此?”
周昭声音压的极低,如玉是听不到的,可张君却能听得到。她道:“你们也想有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你可道父母对于孩子的重要性?你的孩子会父母双全,四只眼睛瞅着他如何长大,可我的囡囡没有父亲,被你和老三两个蠢货给害死了。
如今我不过略说一两句,你们就受不下来,你可知道我日日夜夜对着这天真无辜的孩子,心里有多煎熬?”
张君道:“你是一个人呆的太久了,我即刻叫人派辆车,送你回周府,叫你父母开劝开劝你。”
周昭厉声叫道:“你敢!”
小囡囡哇一声又是疾哭,周昭抱着个孩子颠哄着,张君怔了片刻,转身推了竹外轩的门,便见如玉也在门内站着。
这个样子如何成事?张君闷了片刻道:“我先入宫了,明儿一早你到宫门上来,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夫妻相对而立,一个孩子还在外面哭着,张君直勾勾要等如玉个承诺,如玉掀了他一把道:“快去,明儿我必去看你。”
*
在竹外轩一人用过了晚饭,洗完澡正准备要睡,小荷哭哭啼啼跑了进来,迎门便跪到了地上,哭呛呛说道:“二少奶奶,您过去看一眼吧,我们少夫人方才要上吊,叫我们给拦下来了。”
自打正月十五聊过几句,如玉至少四五个月未跟周昭说过话,就连平日里两院之间的走动,也近乎于无。她在妆台前拿篦子划着头发,划得几划说道:“走,咱们过去看看去。”
周昭院里黑鸦鸦一屋子的人,老太太贺氏带着儿媳妇杨氏,孙媳妇胡氏并几个小丫头都过来了,围挤在床前正在劝周昭。贺氏一见如玉进门便挪开了位置,拉过如玉的手道:“好孩子,你劝劝你大嫂,叫她莫要再寻短见,府里连番抬出去两个,她若再寻了短见,咱们如何跟周家交代?”
如玉坐到了床边的杌子上,发也未挽,自两侧滑溜溜的披着。周昭脖子上青青一道勒痕,显然是发了狠要上吊的,绳子才能肋出那么深的印迹来。
蔡香晚怀抱着小囡囡,展了过来欲要递给如玉,插言道:“大嫂,你瞧瞧这样小的孩子,你如何能忍心撇下她?”
周昭一直闭着眼睛,许是听如玉来了才睁开眼,斗大的泪珠儿随即滚落了下来。她欲要握如玉的手,可如玉的手并不放在膝盖上。她道:“如玉,往后的劳烦你们替我看顾囡囡儿了。”
如玉道:“做为叔婶,我和钦泽该尽的心,左不过便是一年四时买些顽意,给两件衣裳,不知在大嫂看来,这算不算看顾?”
周昭下午在竹外轩外遭了张君一顶,万念俱灰,果真是萌生了死念,所以才会寻短见。听如玉话音也是硬梆梆的,也知她必是生了疑心,恨不能表明自己必死的心以消羞愤,又道:“往后,我就把她交给你们,我无福看顾她,早晚都是要随你大哥去的。”
一屋子的女眷皆是叹息。如玉仍还是硬梆梆的语气:“若大嫂果真想不开要寻短见,上吊跳井也不过眼不见的事儿。您死了确实是解脱,唯留下个孩子可怜。这府中死了大哥,还有仨兄弟,他们兄弟随便拎出那一个来,自然也能托付小囡囡。
可说句实话,我和香晚,和悦,我们将来都会有自己的孩子。您生了小囡囡,眼里便只有小囡囡一个,我们生了自己的孩子,眼里也只会有自己的孩子。至少我做不到像亲娘一样待她,若香晚可以做到,你还是托付给香晚的好。”
杨氏觉得如玉话太硬了,刚想过去圆两句,却叫婆婆贺氏一把挽住。
周昭仰头去看孩子,才不过八个月的小婴儿,母亲是她的粮袋,是她要探索这世界的两条腿,是她要摸索一切的两只手,是她的一切。
她也知道母亲躺下了,连哭都不敢哭,于站了一地大眼瞪小眼的妇人中,两只圆圆的眼睛紧盯着她,无论蔡香晚如何换调换抱的姿势,于一瞬间就要扭过头来,紧紧的盯着她。
周昭喃喃重复道:“为了孩子?”
如玉重重点头:“你生了她,她便是你的责任。死有何难,不过闭眼而已。可她至少还得十几年才能长大,你若能舍下她十几年没爹又没娘靠自个儿摸索着长大,身为叔母,我也只能一年四时备上两套衣服,再送些顽意儿,再多的做不了。”
周昭捉着小荷的手坐了起来,伸手道:“我的乖囡囡,快过来,给娘抱抱。”
孩子缩到了周昭怀中,不吭也不闹,两只眼睛仍是紧紧的盯着她。周昭埋头在孩子额头上亲了一口道:“三更半夜的,劳烦你们了,香晚,快些送祖母她们过去,天晚了,记得多带两盏灯。”
蔡香晚扶着贺氏出了院子,转身问如玉道:“咱们都走了,就这样留下大嫂一个人,她会不会再想不开?”
贺氏摇头道:“不会。”
她中年丧夫,也曾险些捱不过来,于周昭的痛苦有更深刻的认识:“如玉的话虽难听,却也是实言,于其说些宽怀的话叫她觉得众人舍不下她,倒不如这样直直白白的告诉她,那孩子才是她活着的唯一意义。就算她仍还想不开,至少憋着一口气要等这孩子长大,丧夫的悲痛总会渐渐淡去,只要能捱过这个当口,她会慢慢想开的。”
如玉也曾死过丈夫,但那与张震不同,陈安实的死用了两年时间,从一个眉清目秀的年青人一点点瘦成一把骨头,两年的时间足够她做好送走他的准备。而且他们之间没有孩子,所以她无法体会周昭那种突如其来失夫的痛苦与绝望。
可她也曾险些熬不过来,习惯了绵白羊一样的陈安实在她忙碌一整天后,坐在西窗下等她回来,他丧后的那几日,恨不能就此搬到坟地里去,好仍能持续曾经的日子。
她不敢将自己的软弱和痛苦坦露给别人看,概因不是亲身体会,别人不能理解那种痛苦。怕要引起别人的厌烦,她甚至连突如其来的悲伤也要强抑,概因突然的失态总会让别人觉得难堪。
谢天谢地,那时候恰有个张君出现,时时在她眼前晃悠,孩子一样无助的在那村子里处处碰壁,分扰了她的注意力,让她熬了过来。
*
自打归京之后,张君连着几日都宿在皇宫,如玉暗猜他今天估计仍还是想要哄哄自己,抽空儿跑出来说两句甜言蜜语,遂也兴冲冲赴约。
一早用罢早饭,她仍还穿了昨日的素服,罩上青纱外罩,发儿拢的高高银钗挽着,描红了唇儿揽镜自顾,觉得自己很像个思春的小道姑。
她不跟余人打招呼,只带个小丫丫,叫柳生套好马车,一辆小马车得得,直接奔皇城门外而去。在皇城外下了马车,如玉自言道:这可是赵荡平日的老路,千万不要撞见了他才好。
好巧不巧,不想见什么来什么,赵荡因皇帝宣诏而入宫,骑着高头大马得得而来。他远远便瞧见如玉打扮的个小道姑一样在皇城外站着,一脸傻乐的样子,心中千般不顺遂,于这五月的艳阳下,却于看到她的那一刻,所有阴霾一扫而空。
如玉直到丫丫轻叫着一声提醒,回头便见赵荡一袭鸦青色的圆领窄袖长衣站于身后,昨天还在西京拉扯过一回,她做不到他那样收放自如,仍还别别扭扭,叉腰默默行了一礼。
赵荡于人前向来都是和蔼而又温和,慢慢踱至她身边,笑问道:“来等钦泽?”
如玉嗯了一声,一脸戒备重重的样子。赵荡默了片刻,转身吩咐身后护卫道:“孤得即刻入宫,尔等在此陪着赵夫人等候。”
齐森是护卫统领,挥手叫一群护卫们呈扇形散开,自己侍立于如玉身旁不远处,眉锋轻挑着,待赵荡进了城门,忽而道:“无端钓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这一年时间,许是赵夫人的八字够旺,张钦泽从一个翰林书画院的小学士一步登天,成了翰林承旨,如今又还统摄禁军侍卫,天子之宠信,无出其右。
也许永国府可以呼奴唤婢,还有个国夫人的位置等着你。可一年前,小娘子那点山村小院,才是齐某此生所行,最为舒适自在的地方。”
如玉忽而欲笑,又生生忍住。这齐森当初往陈家村去,是准备去捉沈归老娘的,最后与安敞两个一通混战,却事着一个主子。她忍得几忍没忍住,终是问道:“齐护卫,您每每杀人前,是否都要先吟首诗?”
齐森遭如玉一噎,也不过一笑,踱步到她身后不远处,挎刀而立。
陈家村在他眼中,仍还是个无比舒适自在的地方,当然,也许是因为这小媳妇儿的原因。她卓然于尘,在陈家村时便是,如今在皇城外亦是。也许等到她能真正入这皇城,才能体会到当初的自由是多么可贵。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如玉眨眼的功夫,张君已经到眼前了。他在告退的时候还遭赵荡当面提醒过一句,说如玉在宫门外等着,那老王八蛋不敢明着下手,却也时不时的要来刺他一回。
张君一肚子的恼火,两脚生风跑出皇城门,远远便见赵荡手下一群护卫威风凛凛站在如玉身后。
她果真是个何仙姑,白裙,墨青色的纱罗衣,今儿更添了红绸绦子缀着翠玉禁步,也许下面还是大红的洒腿绸裤,衬着她光滑白皙的大腿,要多惑人便有多惑人。
既见着了正主,他们这些人也就该撤了。齐森勾唇一笑,与张君别过,入皇城而去。
张君也知如玉今日特意打扮是为着自己,两人费心揭力,刻意想要讨好对方,又怕要戳着了对方的痛处,小心翼翼,欢欢喜喜,张君压下帘子便亲了过来,撬开她的唇瓣去贪那点舌头,她呼吸间带着甜丝丝的桂花香,身体软软,呀呀乱哼。
柳生也知这两人必要成事,问都不问,快马加鞭便往西市后那小院而去。
这单人的小马车可进胡同,刚进了西市后那小巷子,如玉便听外面一人喊叫道:“东家!东家!”
如玉叫张君解了裙子不便下车,听着是墨香斋的掌柜,打了车帘问道:“何事?”
掌柜叫车堵着过不来,远远说道:“今儿自泸州发来一批砚台与宣纸,小的瞧着有些不好,但那送货的赖着不肯走,非得说这货是您亲点的,小的只好叫您过去看看!”
如玉踢了张君一脚道:“你去!若是货不好,叫他们原样退回,这些人竟是吃惯了我的软,什么都敢往我这里拉。”
张君如今夫纲不振,他早解了官服,也揉的毛发乱竖,为防墨香斋的伙计们瞧见了要笑,顺手将如玉早起所披那袭青色披风罩到了青衫外,兜起帷帽下车往墨香斋去了。
车再往里驶得片刻,眼看小院的门在即,忽而车身一晃,如玉只听丫丫一声尖叫,才要掀帘子,自帘外扑进个人来,竟是柳生,他胸膛前还插着把刀,张了张嘴欲说句什么,嘴里连连往外涌着血。
还未等她将那声尖叫吼出来,马车帘子整个儿被挑起,一把尖刀已经照着眉心冲了进来。如玉还在屈腰系着裙子,瞧那人虽蒙着面,也是自己再熟不过的人,喝声骂道:“安敞你个老贼,你杀我的仆人作甚?”
安敞一把尖刀在看到如玉的那一刻便生生折了弯子,随即整个人扑了进来,重重的身子将辆布蓬过的小马车撞了个四分五裂,流矢如雨般密集的自四面八方射了下来,青天白日,巷子两旁的围墙上全是执弓的黑衣人。
安敞扯过如玉的长裙整个扬飞而起,护着将她塞进一房门洞之间,硬生生以背接了擦过来的流矢,一脚踹开门将如玉塞进去,蹭蹭两把拨了透臂而过的利箭,高声喝道:“杀错人了,快走!”
他到巷口便碰上飞奔而来的张君,两人过了几招之后,张君还要顾如玉,安敞亦要逃命,两厢别过,巷中只剩些残箭烂头。如玉出来见小丫丫躲在马腹下装死,也是叹这小丫头保命的功夫,自张君手中接过披风裹在肩上,低声道:“那安敞是跟着赵荡的,赵荡昨天放了你,今儿却是做好了局要杀你。”
本来是天罗地网,刀杀不死还有流矢,今天保准要叫张君毙命于这小巷中,只差调开如玉,谁知如玉懒得去墨香斋,而张君又披着她的披风,本来衣着就差不多,他还兜起了帷帽,安敞等人躲的远未看清楚,杀进马车才知是如玉。
若不为安敞认识如玉,若不为他还记着当年她天天给菩萨添油添香的情份生生受了流矢,她即便不死也得叫乱箭戳出几个窟隆来。
张君捡起一截箭头,低头看得许久,拦过如玉道:“他差点就杀了你,王八蛋,他差点就杀了你!”
方才还在宫门外见时,赵荡还笑呵呵风轻云淡,可谁知他早已设好伏兵在西市小巷中。
等官府捕块们来将柳生的尸体抬走,简单应过几句笔录,回到巷内小院中,如玉仍还未缓过所受的惊吓来。
她外表并无伤,唯背上叫流矢擦过,破了皮,往外渗着血。如玉半裹着衣服,闭眼叫张君替自己上着药,低声道:“若今日不是安敞来行刺,我必死无疑。”
对于赵荡那个人,她也终于感觉到刻骨的惧寒。
张君自幼在外,清理伤口熟门熟路。他替她伤好了药,裹好了棉布,再替她穿好衣服。对坐床头,握过如玉的手道:“他永远赢不了,而且已经输了。”
“为何?”如玉反问道。
张君唇角含着苦涩一丝笑意,盯着如玉看得许久,低声道:“因为你在我这里。”
如玉也是一笑:“我又不是那块御玺,占着我就能占得江山。”
张君搓着如玉的双手,不再解释更多。如玉也是得过了很久之后,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果真是因为她,张君与永国府才能在这绝无生门的世道中杀出一条通往权力顶层的路来。
身为一国的公主,大多数自生来就享有万千宠爱,一生顺遂。而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以自己的勤苦与善良搏来的。
侧肩躺了许久,如玉道:“我不想,一点也不想。那怕我使劲儿的想要也是徒劳,若你感念我今日救了你一命的恩德,就不要逼我,等我自己想要的那一天,好不好?”
张君道:“好,我会一直等着,等我的小如玉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他又道:“对不起!”
如玉笑:“对不起什么?”
张君道:“所有的,自从在陈农村遇见你,所经历过的一切,我都得对你说声对不起。”
*
宁王之死一案,最终已赵荡针对张君的,这场不成功的刺杀而告终。皇帝虽不明言,心底却也认准了是赵荡下的手。
一掌之内皆是手足,虽归元帝未明着治罪,但这场刺杀消耗尽了赵荡这些年的努力,如玉在云台上那一舞,所激起来的,皇帝的舔犊之情。他通过赵鸽和齐楚仍还掌握着开封并西京两座大营,但正如张君所预言,西辽人虽答应结盟,却迟迟不肯出兵。就连当初那场费尽心机的结盟,也以失败而告终。
张登以五十高龄请旨出征,直到来年三月春风吹开百花时,才再度归来。
归元六年的三月出八,是个宜祭祀、订亲,纳吉的好日子。南宁府中桃花开了满枝,姜大家揽镜自顾得许久,指挥着小丫头往鬓间插了朵才露新蕊的粉桃花,问那小丫头:“你瞧着怎么样?”
小丫头本是捂唇笑着,听姜大家来问,连忙道:“姑奶奶插了这朵花儿,越发能胜得二八佳人了。”
她估摸着提亲的人该来了,一袭桃红春的长褙子扶着那小丫头款款出门,往正房而去,到了门外,便听得里头隐隐绰绰有哭泣声。
姜大家怔得一怔,才要进门,便见永国府二房的杨氏带着几个妇人笑呵呵出了门,叫府中诸下人送走了。
屋子里,姜璃珠见姑奶奶来了,帕子掩鼻,转身就跑。
太子妃才安抚过姜璃珠,见姑母进来了,起身道:“姑母替我去安抚安抚璃珠,永国府来提亲,她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就算张登年龄大些,到底也是诚心求娶,她若嫁过去……”
姜大家两眼发晕几乎天眩地转,一把捉住太子妃的手问道:“张登要娶谁?”
太子妃道:“当然是璃珠了。他披甲出征愈一年,才刚回来,皇上也几度过问续弦之事,既他求到门上,我也不好回绝,如今就看璃珠意思了。”
姜大家两腿一软就晕了过去。将近一年了,每每两人通信,张登总要问起姜璃珠,千里路上给她送驼铃,送玉佩,总少不了姜璃珠的一份,却原来这老贼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娶的竟是她的侄孙女。
*
且不说姜大家苦守一年,老树逢春花开到一半生生遭了寒霜。只说永国府中,如玉和蔡香晚两个在议事厅与婆子们一起商议和悦公主下降时府中该准备的人与物,一应细节,商议完了正在夕回廊后那林子里漫步走着,便见隔壁府杨氏笑嘻嘻走了来。
杨氏与区氏是妯娌,两人自然也要叫婆婆的。她笑着看了两个儿媳妇很久,问道:“你们只准备公主下降的事,竟未准备他大伯成亲的事?须知婚事订在三月十八,公主下降要到四月初八,府里的先办,你们也得先准备好了府里的才行。”
蔡香晚一听几乎要尖叫:“三月十八?娶的那家的妇人?”
杨氏道:“南宁伯府的。”
如玉自打去年就见张登鬼鬼祟祟,先问道:“是那一房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