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登不知道俯于自己胸膛上的小丫头两眼含恨, 果真以为姜璃珠叫张君污了名声嫁不出去, 将永国府中, 自己身边的近身侍卫, 再到西京大营并开封大营各位年青才俊的指挥使们逐一过了一遍, 竟未找出堪配姜璃珠者, 心中万般纠结, 简直欲痴。
毕竟人多眼杂,不过一句话的时间姜璃珠便推开了张登,西子捧心之态, 简直羞花碧月,两眼含羞,哀哀啼啼而去。
*
太子妃在清凉殿设了茶宴, 清供, 清点,在临水的油木廊下, 也不穿大袖, 惟家常窄袖长褙, 见如玉来了, 起身亲自来迎。
如玉那敢受太子妃亲迎, 见过了大礼,左右四顾不见那姜大家, 也知她怕是不好意思见自己,躲起来了。太子妃亲自斟茶, 十指尖尖捧了过来, 如玉本就欠身坐着,起身一礼接过,遮袖而饮,也不敢吃她的吃食,不过略做做样子而已。
太子妃笑问道:“钦泽回来之后,可曾与你聊过,他这几个月都去了那里?”
若不是她提这一句,如玉连张君回京了都不知道。她实言道:“自打发丧了我母亲那夜,到如今我未见过他的人,也未见过他的信,若不是太子妃问起,我都不知他已回京。”
太子妃沉吟着点头,可见张君还没有回过家。她点了点头,自身后婢女处捧过一份东西来,递给如玉道:“前儿秦州来人,求到本宫这里,说有个再老实没有的可怜人,来京寻妹,因为身上无钱,进赌馆赌了几把,谁知欠了上千两银子的债还不起,叫那债主逼得几回,竟失手把债主给杀死了,如今还在应天府大牢里关着了。
他求到本宫这里,还说那妹妹是本宫认识的,本宫拿了诉状来一看,真是巧了,可不就是妹妹你么?”
如玉掀开卷宗,一瞧赵如诲三个字,眉心随即一跳,这泼皮老赌徒,过了一年多竟还未死,能被太子妃弄到手里。
她道:“若说秦州渭河县柏香镇的赵如诲,那当是我娘家哥哥。他本就是个赌徒,我也是叫他卖到陈家村的,想必这些太子妃也清楚。他竟还未死?”
如玉是契丹公主的事情,赵荡和赵钰知道,但太子赵宣并不知情,所以在太子妃眼里,如玉仍还是个秦州来的村妇而已,所以敢拿赵如诲做价,来要挟如玉。
太子妃那见过如玉这样儿的,一出口便问自己娘家哥竟还未死。她被顶的半晌不知该如何将话接下去,沉吟许久又道:“本宫一听是妹妹的娘家哥哥,便托人将他从那秋后问斩的名单里往后提了一提,今日请你来此,恰是要问问你,总是娘家哥哥,彼此的血亲,你但凡想要什么帮助,竟可以跟本宫提。”
如玉也在沉吟。赵如诲那条命,自己就没有珍惜过,一个人若是自己不惜自己的命,旁人再怎么相帮,也不管用。但是她想知道太子妃将个赵如诲扣在身边,是想要挟自己做什么,毕竟太子一系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今日拿赵如诲做挟不管用,万一明日拉扯上安康,该怎么办?
是人皆有短处,这一次太子妃捉着条滑手的泥鳅不管用,下回不定扯住她的七寸了?
想到此,她道:“但不知要我怎么做,太子妃才肯保他那条贱命?”
太子妃总算一笑,捧起桌上一只硬折匣,双手递给如玉道:“宁王之死,想必你也清楚。人已死,不言过。但那一回他喝醉了酒在东宫闹你的事儿却撇不过去,如今瑞王门下的谏臣们拿这件事作筏,非得说宁王之死与太子有关。
本宫这里有一份东西,足以证明在宁王赴关之前,瑞王就以西京与开封两座大营管理混乱为由,替换了许多五品以上将士进去,而这批人,几乎全来自云贵边防。要知道,邓鸽驻扎贵阳近十年,将处于云贵边界实力最雄厚的乌蒙部生生推入大理,本是死罪,全赖瑞王一力保全,是瑞王的人。”
顺着这句话的脉络,如玉忽而一个机灵,推断出来张君这四个月,大概是去查宁王之死了。自打把姜璃珠抱扔出府,张君与太子一系就算是彻底臭了,而赵荡又因为他千里寻玺的事情,与他更是仇人,两个皇子看他皆像仇人,最后皇帝还派给他这样一个差使。
无论赵钰是谁杀的,赵宣和赵荡都要不计后果抹黑栽赃到彼此身上。也许他们都见不到张君,所以太子妃想通过她,把这份东西递给张君,也算是夫人外交中的得力之作。
如玉自然要作出个万分为难的样子来,她道:“人死不言过,宁王与钦泽皆是年青人,又冲动,意气用事打了几回,钦泽重伤在床三个月,险险挺不过来,而宁王最后竟也死了,果真世事难料。”
张君重伤一事,不管东宫还是赵荡皆出过太医,三五天的大诊小诊,属内伤,外表看不出来。而张君自己跟着那白头老道学得些骗人的歪门诡计,瞒天过海,竟就叫他把几方都给瞒下了。太子妃重重点头:“这些本宫皆知道。”
如玉讪讪一笑道:“我是个乡村妇人,能得他青眼嫁入永国府,还全凭当初能在红陈寺夺玺那一回……”
不必说的太清楚,太子妃自然知道张君能把玺从红陈寺带出来,还得亏了如玉帮忙,张君记恩,所以千里路上回去接她。她又道:“这些本宫也皆知道。”
“所以,虽是夫妻,毕竟身份千差万别,他的公事,向来不准我多干涉一句。他是个孤僻性子,似乎惟与翰林学士文泛之还有些交集,常赞文泛之文情四溢,胸怀傲人。只怕他的话,钦泽能听得进去。”如玉转身将差事推到了翰林学士文泛之的身上,文泛之与张君算是过从比较密的,这话听起来可信。
太子妃沉吟了片刻,又觉得有些遗憾,她过早曝露出赵如诲来,没想到如玉轻轻一手太极,这下那赵如诲要不要放,就是个难题了。
真在她万分为难之时,如玉眼圈一红,低声道:“我那娘家哥哥,就是个混账东西。太子妃娘娘既已为他脱了死刑,我感谢娘娘的大恩。但他那个人不识些教训是万万不行的,在牢中过些苦日子,只怕能叫他清醒清醒脑子也不定。”
那就先关着去?太子妃大松一口气,笑了笑,捧过杯子也轻抿了口茶。
*
回程的路上,张仕见蔡香晚一路闷闷不乐,马鞭挑开了车帘,低头问道:“谁惹你了?”
蔡香晚犹还在生姜璃珠与张登的气,一想到姜大家若是成了永国府的继氏,自己和如玉不知要受多少揉搓,忿忿道:“你爹!”
张仕老实,又问道:“我爹怎了?”
张诚贼滑,嗤一声笑:“你爹谋划着替你找个晚/娘了。”
自被赵荡耍弄一回,与张君两个间接害死大哥张震之后,张诚被禁足在院子里三个月,又还叫赵钰一通暴揍。这一年中,他经世态冷暖,始知张登于他姨娘邓氏,也不是果真相爱,只不过是嫡母区氏太蠢,将他推到了邓姨娘那里。
而张登也从未起过扶正邓姨娘的心,有了更年青鲜艳的,随即将邓姨娘抛足脑后,到如今已知当初下砒/霜害如玉的不是邓姨娘,也对她无半分怜惜,全凭阖府上下主仆作践,非但如此,丧妻才过百日,便兴冲冲的跑出来替自己相亲,全不顾儿子婚事之重。
以这样来看,那父亲的威严便淡去许多。果真区氏死,兄弟伶仃,彼此之间的嫌弃便也少了几分。因为母亲的死,几兄弟之间都能好好说几句玩笑话了。
张仕从脸红到脖子,问道:“可是那姜大家?她将我几个妹妹都教成了木头人不够,难道还要嫁进来?”
张诚勒着马缰,悠悠言道:“睡了总是要娶的,否则,不成个始乱终弃?”
张仕吓得一跳,转身问张诚:“谁睡了谁?”
张诚道:“自然是姜大家睡了你爹!”
年青人开起玩笑来百无禁忌,如玉和蔡香晚也在车里捂着帕子轻声笑,几个人声音低,也防着下人们要听见。张仕在兄弟里面,其实是最老实的一个,听了这话忽而策马一阵狂奔,到府门便立刻下马,进了院子嗷一声冲到那假山下的一处清泉,细细的洗着自己的双手。
蔡香晚追过来问道:“你发的那门子疯?”
张仕甩着手上的水珠道:“那姜大家方才在清颐园拦住了我,握着我的手说了许多好话,还非得送我个锁圈儿,锁圈儿叫我推拒了,可手被她握过,此时还是脏的。”
姜大家满心要入永国府做继夫人,已经笼络起继子来了。三个继子个个抽的杨柳条儿一样高,也许她两只眼睛点来点去,惟张仕老实,居然送他个小儿用的脖圈儿,继母之态果真做的够足。
这府中的弟兄们若是急起来,个个儿脸红脖子粗,如玉和张诚在后面也是止不住的大笑。如玉心说此事只怕还有一番计较,当下却也不多说,别过蔡香晚与张仕二人,两人一起过夕回廊,要回自家院子去。
傍晚站在夕回廊上,夕阳接着天际,张诚停了步道:“赵钰在竹外轩咆哮那一回,我以为我们兄弟几人果真都得死,而我兄弟二人也终将无力护你,谁知还能有今日。”
如玉亦止了步,与他并肩而站:“当日咱们往东宫,第一回见和悦。你曾说,若是有一日,兄弟落难,跪求到你门上,你才要叫他们知道你的重要。可经过赵钰那一回,你就该知道,若果真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身陷囹圄,你自己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张诚解释道:“我们兄弟与别人不一样。这样大一个府宅,直到母亲死后,我才觉得它是我正经儿的家,在那之前二十年中,我居于慎德堂,出门便是扈妈妈等人的冷眼,母亲但凡有见,也是极尽作践,父亲确实疼我,一府四兄弟,他用在其他三人身上的爱,总共也没有给我的多。
可父亲给的爱有多深,母亲给的冷眼就有多深,我姨娘是个可怜人,便为妾,也不是她的错。父亲与母亲置气,亦是极尽作践于二哥,我与二哥,便是他二人斗气的法宝。
说起来我们弟兄有四人,可直到大哥死,都未坐在同一桌吃过一顿饭,彼此相见仿佛仇人,也许不止我,二哥也会想,偶尔一日兄弟落难求到门上,才叫他知道我是他兄弟。”
如玉摇头,断然道:“你二哥绝计没有这样的想法。”
张诚问道:“为何?”
如玉一笑道:“因为我没有。”
张君眼中没什么兄弟也没什么亲人,唯独一个如玉,是他亲情的纽带。张诚这样一想,便是一笑。他本想说,就算二哥眼中有亲人,也唯有一个大嫂而已。可周昭死了丈夫,如玉又深爱着张君,这话他又如何能说得出来?
终归叔嫂,不能一直这样站着,如玉先行一步回了竹外轩。她闭眼坐在妆台前,捂上脸也是一声长叹。
自张君离府,到如今四个多月未见,她实打实过了四个月欢快无比的日子。
小囡囡虽还时常不乖,但周昭再不打动别人,悄悄于自己院子里过着日子。张登业已请了旨,眼看再度出征,永国府中唯他们几个年青人鲜活有声,由着性子,一日与蔡香晚玩玩闹闹说说闲话,再照应照应墨香斋的生意,回到竹外轩画几笔工笔,挂到墨香斋偶尔也能卖出去几幅。
安康入学半年,回回功课都能叫先生夸赞。她渐渐将墨香斋的银子转出来,一点点替自己构筑一个未来的安乐窝儿,但为了不惊动赵荡,这事儿办的隐秘,当然也极慢。
这样顺遂的日子,若没张君那个人,就更完美了,可他一回来,又还得应付他。
她坐了片刻,连衣服都忘了换,出门往议事厅,才过夕回廊,张君便自另一侧而来,推门进了竹外轩。
在议事厅听了半天几个婆子的回话,忽而外面一声惊雷,将个睁着眼睛出神的如玉惊醒。磨磨蹭蹭一步一步又要回竹外轩去。
竹外轩的门半掩着,她还不及推,张君便将她压在门上,小狗一样啃了上来。如玉连声叫道:“院子里有人了,你能不能稍微给我点儿脸?”
张君旷了半年,从她耳侧啃到脖窝,忽而肘正了如玉的脸,她素服素冠,鸭蛋脸儿蓬蓬的发鬓,方才自夕回廊而过时,朱栏碧宇相映,手中只差一柄拂尘,便是可羽化登真的天之神女。他指腹在如玉面颊上轻拂着,低声道:“我总算知道为何前朝李隆基不顾那杨太真是儿媳,非得要强占为妻了。”
如玉道:“为何?”
张君叹道:“许是仙姑的味儿与众不同,今儿我也得尝尝仙姑是什么滋味儿。”
足足半年多了,如玉心中横着一根刺儿,他手一挨及便混身紧绷绷只有麻木之感,却也不好打趣张君的一腔热情,连连叫道:“那就快快儿的,仙姑我今儿也想尝尝张真人的味儿了。”
俩人嬉皮笑脸拉着手进了屋子,张君连连将所有的门窗全都关好,暗鸦鸦的卧室里床帐都放了,见如玉也在卸冠拨钗,急不可捺的在屋子里乍着双手乱走,只待她解了外衫,里面不过一袭石青色的抹胸,略带微凹的肩甲,勾着玉润的弧窝儿,他唇按在她肩膀上,才亲了一亲,便听外面门被拍的山响。
如玉一把推开张君,转身出了卧室,推开窗子问道:“是谁?”
外面是个丫头的声音:“二少奶奶,是奴婢,六儿。”
张君跟了出来,凑到如玉脑后那一抹玉嫩嫩的颈子上轻嗅着,如玉一把拍了过去,高声问道:“何事?说。”
六儿道:“孙姑娘方才吃了二少爷带来的桑椹,满身起了红疹子,少夫人叫二少爷过去看看。”
张君一僵,如玉也是一僵。
如玉转身披上了外衣,连推带搡就将个张君搡出了门外:“桑椹那东西便是成年人成了,偶有不服者也要起疹子,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快去瞧瞧去!”
才不过八月的孩子,一个敢买,一个敢吃,果真都是心大之人。
张君默站了片刻,收了那满脸的嬉笑,披了件衣服转身出去了。如玉颓然坐到妆台前,也不知张君与周昭要打什么官司,还未听得脚步声,张君已经冲进来了。
他撩开如玉半拢于侧的发,在她耳畔轻吻着,顺手解了那抹石青色的抹胸,一路吻将下去。如玉仿佛在受重刑,闭着眼睛任他折腾。
埋头在床上折腾了半晌,张君急的满头大汗,见如玉紧咬着牙关轻轻打颤,也知她是疼的紧了,扯被子下来将她轻轻遮盖上,自己躺到了身侧。如玉嗅了过来,轻声道:“对不起,我也不想的。”
张君握着如玉的手,默了许久,解释道:“我自城外回来,见西市口上挑担卖的桑椹正鲜,想着大约囡囡喜欢吃,所以使柳生买了些,因你们都不在,托了隔壁大嫂送过去,谁知一吃孩子就起了疹子。
恰隔壁大嫂还未走,我带她去瞧了瞧,她说不打紧的。”
如玉嗯了一声,不想再提这茬,也是要转移话题:“今儿我们几个往清颐园,遇见了太子妃,她托我转份卷宗给你,说这份东西必能证明宁王是叫赵荡杀的。”
窗外有似猫般的脚步声轻轻走了过来,张君给如玉使个眼色,声音略高了个调儿:“那你可接了?”
如玉也知院里那王婆是个有来路的,怕是她来听壁角了,声音也略高了些:“未曾接。不过太子妃不知从那里逮了赵如诲那厮,拿来做挟,我总不能连自家哥哥的生死都不顾,于是指了个明路,叫她去找文泛之,那文泛之与你交情好,想必他会给你。”
张君轻轻嗯了一声,闭眼听着那王婆的声音走了,攥紧如玉的手道:“总会好的!”
他们不仅是夫妻,还是一起杀过人的凶手,是捆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如玉以为扯到公事上,必能消了他那点儿邪火,谁知默了片刻,他又缠了上来,这一回他仍是不计腌瓒的埋头弄着,将她当成个面团儿揉来揉去。
如玉心中不肯应付,身子紧紧绷绷,痛苦无比,闭着眼睛强忍着,手攥了床单咬牙忍着。她仍还是干灼的沙漠,急的张君满头大汗,忍不住爬起来问如玉:“你这可是病?若果真是病了,不如明日我请个带下医来替你瞧瞧,否则,总这样下去,咱们如何能有个孩子?”
又是孩子!如玉心中一阵厌恶,颌搭在张君肩膀上笑看他一脸胀红的气急败坏,劝慰道:“我明儿便找个带下医瞧瞧,不定吃两味汤药就能好了,你若真着急,不如我替你用手?”
“那倒不必!”张君憋了半年的邪火散不出来,躺在床上犹如蚁噬,她温香软玉,可就是一丝水儿也不肯给他。他心中难过无比,虽急着入宫面圣,可多赖一刻是一刻,就是不肯走。
终是如玉先翻坐起来穿衣,低声问道:“宁王那差事,你办的如何?”
张君道:“从京城到庆阳府,沿途所有的地方官全撸,非但撸,审到祖宗八代,我不过办差而已,究竟是个什么结果,交给皇上,由他自己裁夺!”
凶手如此坦然,但不知赵钰泉下有知,那缕冤魂会不会气到魂飞魄散。
张君看着如玉系了肚兜儿,又罩上中衣,手凑到掖下系着衣带,煞时间春光全掩,像个喜事上独独未得糖的孩子一般,委屈的恨不能大哭。
如玉起身下了床,拦腰系上裙子,腰肢楚楚,总拢着一头直溜溜垂于腰际的发儿,转身到妆台前梳拢着。
张君犹如耶律夷来京那夜,挤在舟桥上伸长了脖子等契丹公主跳舞的百姓们一样,明知得不到,又还舍不得走,闷站了半天,披好衣服走过来,盯着如玉看了半晌,在她颊侧吻了吻道:“看来仙姑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得到,终究是我心不够诚的原因,我还得即刻入宫,你好好歇着,等我抽了空儿出来,咱们再来,好不好?”
她的脸映在铜镜里,那种表情,与她方才在床上一脸的惊慌歉意可完全不同。她显然如释重负,却还娇楚楚连迭声儿的应道:“快去呗,别总记挂府里,我明儿就找带下医来诊。”
几乎是连推带搡,她便将他推出了竹外轩。
张君在门外呆立许久,自夕回廊边的竹林转到竹外轩后,跃上瓦檐蜻蜓点水般从后罩房跃到前院,作贼一样溜进侧室,听声响如玉当是在外面那一小间里活动,遂大胆走了卧室,鹞子般轻巧的走路,一丝声音也无。
隔着百蝶纱的帐子,如玉轻哼着小曲儿,手中小小一方算盘,与秋迎两个坐在一处,头抵着头正拨拉着。
秋迎替如玉哗啦哗啦翻着账本儿,见如玉今日分外的欢喜,眉开眼笑的,遂也笑嘻嘻问道:“少奶奶这几日是不是又进了一大注,不然怎么如此欢喜?”
如玉挑眉问道:“我瞧着像是欢喜的样子么?”
秋迎忽而省悟过来,今日二少奶奶的欢喜,当与银子无关,而是因为二少爷回来了的缘故。
只是他二人关门闭窗痴缠的时间也太少了些,屋子里闻着味儿清正,二少奶奶也不要热水,也不换衣服,不像是个行过人事的样子,这又叫秋迎有些看不懂了。
“好了!”如玉一击掌,规规整整写下了三千八百贰拾两之数在自己的小账本儿末尾,又细细兑过了银票,捏了捏秋迎那漂亮的小脸蛋,自抽屉里取出一个小银饼递给她道:“难为你整日替我跑腿儿,这些银子你收着,买件好衣服来穿。”
秋迎收了银子,叹道:“少奶奶,那墨香斋可真能挣,我记得上个月咱才兑过一回银子,这又有几千两,如此下去,你可不得成个富翁?”
如玉啧一声道:“说过多少回了,这些话儿再不能当着人的面说的,财不露白怕招人眼,即便只有咱俩,也不能提这茬儿。”
秋迎闷闷道:“奴婢知道了!”
如玉收抱了账本起身,连带银票一起一挪子抱着,唱唱哼哼进了卧室,忽而仰起脖子,一手自交衽间摸索了进去,张君不由有些唇燥,他今天忙着想要成事,都未细看他两只小兔儿可长大了否。
她从脖子里摸出个小钥匙来,开了妆台下的抽屉,一总儿将账本银票全放了进去。张君恰好叫那百蝶子的纱账遮着,能瞧见她由心欢喜的一张小脸儿,正埋头瞧着抽屉里,瞧了许久,指拨开一应物儿,抽出张纸来又看了许久,又放了进去,卡尺一声合上抽屉,结结实实锁好了抽屉,转身出去了。
一个月挣三千八百贰拾两,以张君对墨香斋那间店的了解,完全没有可能。不过买些文玩器具而已,就算入了四月宣纸走的俏些,也不过比往常多买个几十上百两银子。想要一天净收益在一百两以上,除非每天都能出澄泥砚,洮硕那种精贵之物,但那怎么可能?
张君从未见过自己不在时,如玉的样子。因她平日的思念与热情,他总以为自己不在时,如玉便如同一只想主人的小狗儿一般,必定闷闷不乐,昼思夜想,只待他回来时纵身一跃,等着他的爱与安抚。
谁知她将他搡出院子,忙忙碌碌仿佛他从未回来过一般。
*
在垂拱殿外碰上文泛之,张君才要拱手,文泛之已是侧身躲过:“你是上司,就算丁忧,也已夺情,我怎敢受你的礼?”
他心思不定,见张君手中不过捧着一只折匣,停在殿外问道:“你打算如何回话?”
张君道:“据实回即可。”
文泛之问不出话来,只得实言:“你就在此给个准话,到底杀赵钰的是那位爷?咱们都是他天家的奴才,神仙们打架,我们总得先揣着苗头,看那个要被连窝端,那个能笑到最后。”
张君眉头紧簇,绕过他进了大殿。转到东内间,有几位老臣正在奏事。站在帘外听得片刻,恰好听到中书令姜顺在弹奏自己于丁忧其间私自外出,母亲百日之期亦不见踪影之事。
他负手站得片刻,待这些老臣们退了出来,经那宣诏使传诏,才进殿跪拜。
失子的打击,张登挺了过来,归元帝到现在还未挺过去。他有痔疮的老毛病,许是犯了,侧躺在一软软椅上看折子,见张君进来跪在地上,扔了折子道:“方才有几个老臣在弹奏你,你可听见了。”
张君道:“回皇上,臣全听见了。”
归元帝叫内侍扶着站了起来,冷笑道:“满朝文武,太子一半,瑞王一半,唯独在弹奏你这件事儿上,他们才能同心协力。”
张君始终不言。只将自己手中折匣举额,内侍随即捧给了皇帝。
归元帝看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就站在御案后看,一样样看罢,合上折子啪一声扔到桌子上,轻踱到窗前,低声道:“只怕杀朕的钰儿,也能叫他们同心合力。”
四个月时间,张君走访了赵钰离京之后所经过的每一处,路上所遇见过的每个人,照实呈奏,但仍究查不出,到底为何赵钰会突然改变路线,从北往西,于大雪纷飞之夜,带着五百人钻进一条羊肠狭道,任金人两方相夹,最终全军覆灭。
瑞王与太子两派愈斗愈烈,两派朝臣于殿前相互指脸相骂,扯衣撕袖,跌足顿脚,无所不用其极。结合张君所奏,再兼自己耳目探听来的消息,归元帝总算将镇守京城的两个儿子在自己御驾亲征之后,所起过的心思,所做过的事情,无巨细了解的一清二楚。
他挥手命令张君退下,殿外宣诏,转身在殿中踱着步子。身为孤家寡人,许多心思,许多话,无论臣子还是后妃,无人可诉说,无人可商量,他唯有一个人决断,无论后果如何,也只能默默承受。
身为长子,赵荡当然没有息过登极的心,而赵宣是皇后所出,占着嫡出之名。归元帝扪心自问,目前为止,还未有过改储而易的心。
赵荡想夺永国府的兵权给赵钰,他是知道的,当然也默许。
但那并不是他想改立储君,让赵荡或者赵钰上位,而仅仅是因为,经过一回亲征,他看到张震那个年青人的优秀与锋芒,还有收摄不住的野心。若不将兵权集回来,以太子之仁厚,上位之后无法降伏。
所以,赵钰于边关截杀张震,他亦知情,亦默许。于他来说,赵宣仁厚堪为帝王,赵荡宽和可调百姓,赵钰最为英武,杀伐守关,三个儿子齐心协力,这太平盛世还可继续昌隆下去,百年之基,筑于他之手。
可谁知赵钰最后也会死于两个哥哥之手?
如此强大的三个儿子,矛头不对准敌人,而是对准了自己的血脉兄弟。
“难啦!”归元帝叹道:“朕委实为难之极。”
冯忠总算等到了这一句,低声道:“难道皇上就未曾想过,张虎稳居夏州,而宁王与永国府又有仇怨,也许是张虎派人杀了宁王殿下?”
归元帝不语,脸色仍还平常,这是他想听下去的征兆。冯忠放着胆量又道:“瑞王与宁王殿下最为亲厚,断无加害之礼。太子与永国府一系,且又知道宁王殿下的行军路线,若与张虎连手……”
若只说张虎,归元帝倒还听得进去,毕竟他心中所疑二人,一个张虎是太子一系,一个沈归是瑞王一系,杀赵钰,脱不了这两人的干系。但他们不是主谋,主谋归根结底,仍还是自己的两个儿子。
这自己最为信任的宣诏使,是什么时候被大儿子收卖的?三十岁的大儿子,已经急不可捺到,不止是想争储君,还想将自己从这王座上赶去去了?
归元帝挥手示意冯忠退下,闭眼在窗前站了片刻,六宫之中,再无处可去,吩咐身旁近侍道:“摆驾景明殿!”
景明殿住着端妃母女,他这是要去见他的小公主和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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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夺情,又还是学士承旨,只待他从垂拱殿退出来,文泛之与廖奇龙二人便要将几个月中所攒积的密折全部呈给张君,要他过目。
在宫里呆了三天,看折子看的张君眼睛发麻。这天夜里他正准备解衣要睡,便见禁军侍卫中一个叫曾禁的在并不设门的框沿上轻敲着。
这曾禁,恰是与他一起查过宁王之死一案的禁军侍卫中的一个。相比于其他的禁军侍卫们武艺高强,但于文化层面总有所欠缺外,曾禁虽是武举人出身,但还曾是张君同年的第五甲的同进士,于一众侍卫中,算是个肚子里十分有文墨的。
出行在外,张君为钦使,这些禁军侍卫们自然全都听令于他。但只要一入皇城,权柄随之上缴,如今他们便成了不相干的内侍与外臣。
张君只着白色中单,才沐洗过,发披于肩上。他本白肤秀面,如此垂发而立,发柔了那双锋眉所能带给人的摄迫之感,倒叫他显得颇有些平意进人。
曾禁那怕有个同进士的资格,毕竟从了武职,于探花出身的张君面前,颇有些自卑。两人相对而坐,他拳握于膝,低声道:“属下前来,本是想感谢当初在庆阳府时,大人对于曾某一府的照拂之恩。”
曾禁的父亲在庆阳府凤城县为县令,好死不死,恰是赵钰之死所在地。一个皇子死在自家地盘上,就算属于无妄之灾,曾禁的父亲也必死无疑。张君多方檊旋,非但叫曾禁父亲不必死,还将罪过皆挪到了庆阳知府身上,倒叫曾禁父亲从县令一跃而上,如今成了庆阳府的代知府。
张君一笑道:“尊父胸怀荡荡,体恤爱民,既便皇子死于凤城属地,罪不在他。本官不过据实所报而已,你又何必再说言谢的话?”
一路同行同宿四个多月,曾禁渐渐了解张君的为人。知他内敛沉默,但心性颇为纯正,确实归元帝眼光独道,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曾禁有意结交,递了份卷宗过来道:“昨日属下与侍卫长高骏一同至西京督案,恰遇到件事儿,或者与大人有关,遂带了卷宗过来给大人瞧瞧。”
张君接了卷宗过来,着手翻开。这是弹奏西京府尹的案子,瞧几位谏官的名字,皆是赵荡手下。弹西京府尹纵奴行凶,恶霸欺市,私养府兵意图谋反,擅调西京大营之兵私用等,十几条罪状,最后由归元帝亲批,定了抄家并诛族之罪。
再往后翻了几页,翻到余剥皮的口供中,便见其中有一句:余等所抄那间文玩店,实则已经非小人所有。在半月前,小人便将那间店铺过户给了陈安实,如今店铺归秦州人氏陈安实所有,非但店铺,铺中一应货品也皆属陈安实所有,与小人全无干系。
墨香斋上个月便有三千八百两的进账,半个月前,已经死了化成灰的陈安实居然还在西京有了间文玩店。
张君刷一声合上卷宗,抬眉问曾禁:“为何你会觉得此案与我有关?”
曾禁道:“吾等督案时,属下恰巧听那余剥皮的娘子说过一句。她道:那间店名虽写着陈安实,所有人可是永国府的二少奶奶赵如玉,你们可以查封别的店面,但不能查封那一间,因为那店面属于赵如玉。”
张君随即打断曾禁:“不过生意往来而已,我回去问问我家夫人,若果真有此事,我再派人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