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在正房的廊下, 凌空一轮明月照着朱门大户, 也照着寒门小户, 无论人多人少, 只要一家子人在一起, 那怕两个人也是团圆。只是不知道这圆圆一轮明月, 可也照着陈家村的山与田野, 那漫坡而下的村庄,她的小院,她的桃树, 还有她和陈安实一起走过的,所有的路。
死去的那些先人们,无人上香无人上供, 也不知如今凄惶可怜成个什么样子。
隔壁不知那一家有乐声起, 是纯纯的双管声,忽而一声扬起, 吹的婉转悠扬。再接着乐声急转直下, 勾心扯肺哀戚欲绝。这一声已经将如玉和安康两个扯到了音乐里去, 再接着双管几处刻意停顿, 乐声似断似续, 恰似断断续续的抽泣与哭诉。
如玉才举起小小的酒壶,未及捂住嘴哗啦一声便哭了出来。她道:“这, 这是《江河水》,我小时候听过琐喇, 可也没有这样……这样……”
双管本是双音, 此时两音忽而分开,高音激昂无比,低音凄凉悲切,乐声急催,一声更比一声急。如玉转身进了屋子,关上门窗,仍还躲不开那越来越急的乐声,一声声吹到她心坎声,失夫失家,离乡千里的痛与心酸,并这些日子在永国府,踮着两只脚晃如舞于刀尖的烦难一并汹涌而来,果真是肝肠寸断,失魂落魄,伤心欲绝。
《江河水》是一首古曲。它以全篇之乐,来讲述孟江女失夫之后,哭倒长城的悲切,以及对于丈夫的爱和思念。还有她做为一个妇人,对于整个世道无力反驳,反处倾诉,无可申冤。从头到尾,一声一调所诉的完全是悲愤和绝望,完全没有一丁点的欢乐,因此曲苦极,甚少有人鸣奏。
琐喇之声更哀,可如玉小时候没有经过苦难离别,骑在祖父的肩头上,只见人人和着乐声哭的伤心欲绝,却不知人之哀,不由乐起,而由心起,那乐声,不过是将人心头的哀勾了出来,叫它有个渲泄口而已。
“嫂子!”安康敲着门,问道:“你怎么了,嫂子?”
如玉拍打着自己的胸口,摇头道:“没事,没事,我只是想你哥了。”
她想起陈安实头一回穿上新衣,躬背站在炕沿下,等着背她时,自己一只脚轻轻踏他的背,要试那背稳不稳的样子。农村孩子老实,陈安实的耳根都是红的,背起她稳稳当当,背着她看遍整个陈家村。
他知道她爱吃些有味道的点心,到族里替陈贡抄完帐,大半夜的回来怀里捂着那给宗祠里上供的点心,要带到她山窖外,两人并肩坐着望星星,他看着,她吃着,叽叽喳喳说些有的没的。
他才是真正守了四五年,连她的胸都没摸过,她的嘴都没吃过,回回替她倒洗澡水,都是屏着息目不斜视的,将她当成月里嫦娥,霜里婵娟一样的护着。那才是真正的爱啊,两人一起算什么时候能长到年龄,算成亲那天要备多少刀肉,要备多少碗菜,要请多少家人。说多少没用的,手握在一起,等的就是拜礼成亲入洞房的那一天。
那样好的人,怎么就瘦成一把骨头,死了呢?
爱那么奢侈,她也不可能再求得一分爱回来,可是对于往昔被爱所围绕的,那些欢乐岁月的贪恋,终究还是止不住的贪恋。所谓肝肠寸断,大约就是如此。
忽而乐声戛然而止,安康叫道:“嫂子,快开门,有人来了。”
如玉以为是张君来了,赌气喊道:“叫他回去!我今夜不回他家,就要睡在这里。”
“嫂子,是我。”竟是二妮的声音,如玉转身一把拉开了门。
赵荡持着方帕子,就在门上站着。如玉一听是二妮的声音,才拉开了门,开门见是赵荡,这才醒悟过来,二妮住在瑞王府,她出动,赵荡肯定会跟着的。
如玉不接赵荡的帕子,一抽自己襟下没有掖着帕子,手背揩过脸出了门,拉过二妮问道:“你怎么来了?”
二妮也是握着如玉的手,扫一眼赵荡:“我说想家,想你们了,义父便说带我来此走一走,叫我见见安康,谁知恰好就碰上你了。”
隔壁又有乐声起,这一回奏的却是《春江花月夜》,温和舒畅,和着明月清风,人随乐境,一时之间,方才如玉心中所有的悲凉一扫而空,哭过之后感觉心中块垒顿消,对于赵荡也没了戒备,与安康两个搬凳子出来,请他们坐下,罩好了灯四个人坐在檐下,准备重新过中秋。
*
永国府长青苑,张仕也叫母亲勒逼着入了席,下面家养的乐手们也摆了上来,奏些中秋应景的曲目。老太太贺氏见大儿媳妇一病之下居然颜面顿开,也休贴她治府辛苦,见她左一杯右一杯的哄着张君喝,指着张仕道:“老四,你也陪你母亲喝两盅去!”
张仕走了过去,给区氏敬了一盅,区氏仍指着张君,叫他喝了。
区氏笑吟吟问姜璃珠:“都偷奸躲滑不肯吃,你有什么好主意,要射覆还是猜枚?大家高高兴兴吃两盅?”
姜璃珠也是一怔,她诗做的不好,在进士及第的张君面前射覆可就要露了底的。扈妈妈凑了上来,笑道:“这里早备了击鼓传花的。要不要老奴吩咐她们送上来?”
区氏实则头晕厉害,来此也不过是为了强撑着要给张君铺路,一听还要击鼓传花,连忙摆手道:“不用那个,将桌上的松子拿来,从老夫人起,猜着了一人讲个笑话儿,猜不着了罚吃酒,就这么着来。”
两个在家的哥哥,张仕与姐妹们还有说有笑,张君是个左性,自来不爱与她们说话。张茜先就笑了起来:“今儿我必得要听二哥讲个笑话才行。”
一桌子哄闹起来,大家再看张君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端端坐在那里像个受气小媳妇的样子,皆是哈哈大笑起来。贺氏也道:“喝酒倒在其次,让我的钦泽讲个笑话儿,自打有他以来,我还没见他笑过了。”
她说着便去抓松子儿,两手倒得一倒,伸了手满桌子叫着要猜,看究竟有几颗。
张君终于偷闲得了空儿,回头问站在身后两颊醉红的蔡香晚:“你二嫂了?如何没跟着你一起回来?”
蔡香晚摇头回个不知,心说她倒聪明,也知道婆婆今夜忙着要替姜璃珠搭轿子顾不得她,躲懒躲的明正言顺。
张君白天受了通无妄之灾,也怕如玉要生气,这时候越发心神不定,见姜璃珠一只手伸了过来,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是要自己猜枚了。他豁的起身,连招呼都不打就要走。区氏一把将他拉住问道:“这是要去做什么?”
张君无奈回道:“解溺!”
区氏听他在一众姑娘面前回的如此粗俗,火气顿时就腾了起来。但自来她犟不过这儿子,又只得自己把火气吞下去,扯了几扯他的青衣袖子道:“横竖猜完了枚,讲个笑话儿再走。”
张君只得又坐下,那姜璃珠仍还伸着手,问道:“二哥哥,你猜我这手中究竟有几枚!”
“空的!”张君说完也不等姜璃珠展开手,捡起酒盅一口饮尽,空杯对给区氏看了一眼,拍到桌上,随即又起了身。
这回是周燕将他一把拉住。也知一屋子的人,就算有脾气,张君也不能在此发出来。她道:“二哥哥还未讲得笑话,怎能就走?”
姜璃珠终于伸开那只手,手中空无一物,她道:“二哥哥果真猜中了。既是我赢了,那二哥哥这笑话若是逗不笑我,可不能算数哦。”
老太太贺氏渐渐觉得似乎有些不对,但她自来心大,好容易儿孙满堂乐一日,也未往远处想。蔡香晚一双小脚还要在桌前伺候,冷眼瞧着区氏苦心替二儿子搭前程,也是笑的什么一样。
张君叫一桌子的小姑娘们起哄着,转身,锋眉下一双微深的眸子去看姜璃珠。
他还记得他十二岁的时候,这小丫头不过七八岁吧,眼中就有如今的心机与老成,故作天真的笑,甜甜的叫着二哥哥,捧给他月饼,两只眼睛里满是鼓励和赞许,他每吃一口,仿如自己也吞了一口一样。
然后他肚子难受,爬高窜低四处乱奔的样了,区氏看到之后仿如受到天大羞辱一般那哀其不争,恨其不争的眼神,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是他好容易在被放逐了六年之后重新领回家,能与家人一起团聚着过日子,可一回爬高窜低上树所出的丑,叫人人都要笑话区氏,六年时间将一个傻子养成了疯子。
“钦泽,你可必得要逗姜姑娘笑起来,否则就不能去!”他回头,区氏满脸慈爱的笑意,这样的笑,他只在她对着四弟张仕时才见过。
张君回过头,挪凳子倚着区氏,将自己和姜璃珠之间空出一人的位子来。他自己先就一笑,再抬眉看姜璃珠一眼,伸出手,在空中虚虚划了一道,讲道:“从前……”
他手生的很好,白,纤长,骨结分明。当然,他人生的也很好,可姜璃珠未见他笑过,未见他那双眸子里含着莫名情愫扫自己一眼时,那含羞露怯又带着点祈怜似的眼神。
他本是个不苟言笑,冷酷刻板的年青人,但在那一眼,仿佛将自己内心所有的不安全交付给了她。
他一笑,四时的花于一瞬间齐齐在姜璃珠的眼中开了。
张凤窝在贺氏怀中,还有隔壁府的杨氏和胡氏几个先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姜璃珠小脸一红,才要笑,周燕在后摇肘道:“快憋着,不能笑,不能笑!”
“从前,有个人,跑到人家里去偷鸡吃。一窝鸡叫他偷的只剩了一只,终于叫那主人给捉住。主人气的报了官,将这人捉到官府。这人拒不认自己是去偷鸡,于是县令问他:那你三更半夜跑去做什么?
这人说道:我是去给鸡拜年的!”
张凤高声道:“二哥哥,这笑话儿不对,给鸡拜年的是黄鼠狼,不是人。”
张君忽而伸手,不知从那里抓出支白绒尾的小挂件来,在姜璃珠眼前轻轻转得一转,回头说道:“小凤儿,那人,本就是黄鼠狼变的。”
姜璃珠的鼻子几乎叫那白绒尾扫到,捉到手中忽而就笑了起来:“燕儿,你瞧,这竟是咱们在寺里逛时丢的小绒坠,我可找着它了。”
姑娘遗物,公子拾还的风雅事儿在寺里未曾上演,张君捡到了这东西,一直当成个负担,此时借笑话而还,心里大松一口气,也不管姜璃珠能否懂这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典故,脸顿时拉了下来,起身一礼,扬长而去。
*
赵荡自己并不喝酒,与如玉分坐左右,桌上一盏豆灯,看安康与二妮两个猜瓜子。如玉见她两个赢瓜子一人赢得一堆,仍还在猜,遂起身拿着盘子到屋子里去寻瓜子。
赵荡随即也跟了进来,在如玉身后站着。
如玉心不在焉,回头差点碰到赵荡身上,他轻轻扶了一把,接过那盘子置到桌上,问道:“中秋佳节,你怎么不在永国府中过中秋,倒跑到这儿来了?”
如玉不答他这话,隔窗看两个孩子在灯下猜瓜子,也是拿自己当成二妮的家长来问赵荡:“王爷对二妮,怀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心呢?”
灯在外,屋子里唯有侧侧一点影子,如今赵荡就在那点灯影里。黑夜中,他的声音越发温和,醇厚。他道:“孤年已有三十,初入学堂时在夫子面前立的志向,身生为人该尽的责任,仍还渺茫,遥不可及。若果真那一日要长辞于世,有她在,孤也算有后遗留于世。
孤所怀的,大约就是这样的心。”
皇帝的长子,三十不婚,收养一个农家女儿做义女,无欲无求,如玉当然不信赵荡会如此高尚。可她所见的他,终归一直以来都是那么温和无害,耐心有度,并不如张君所说,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家。她脑子一热,忽而就问道:“那您为何迟迟不成亲了?”
赵荡道:“你读过许多书,想必也知道二十五前,辽与大历之间曾经有过永昌之盟。因孤的生母是花剌族同罗氏女子,为能叫三国交好,永不开战。两国盟定结秦晋之好,孤的王妃,必得要是辽帝宫中,花剌同罗氏生的公主,才可与之结亲。”
他悠悠一笑:“所以,孤寻了这么多年,一直在等孤的公主。”
她知道,他也知道,那个公主就是她。
如玉不敢面言,所以才让张君将法典与那半截青铜大玺送给他。她是想以那两样东西,换自己一个安生。二妮儿顶替了她,无论她的心有多么淡泊,也会时时关注着二妮,也会去幻想,若自己是二妮,是否也能拥有同样的生活。
黑暗中,他也不逼近,离的很远,虽看不清,如玉也能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洒在她脸上。
如玉一滞,心说好端端儿的,怎么又给他调戏了。可偏偏这人还算个君子,克制有礼,虽时时言语挑逗,她却偏偏还抓不到他的把柄。
她转身出了门,将瓜子放到桌上,便听得外面门叫人拍山响。隔壁欢快的曲声骤停,安康与二妮两个也站了起来。如玉一听那猴急的拍门声就知是张君,跳下院子才一开门,一把便叫张君扯了出去。
安康扔下瓜子踢翻凳子破门而出,见是张君,连忙高声叫道:“哟,大哥,竟是您啊!”
张君把如玉压在门上,唇还在她颊上贴着,听她猫儿一样乱哼着求饶,一把将安康的头搡进门:“乖乖关了门睡你的觉去,我得带你嫂子出去一趟。”
如玉叫张君扔到了马上,还未坐稳,便见他牵缰绳的手忽而一顿:“瑞王在此?”
巷子里并没什么人,但隔壁院子里灯火辉煌。如玉挑头便可看见,那院里至少七八个人在演奏,不但双管,琵琶,各类乐器都有。那是一处寻常空置的院子,如玉在此进处了一阵子也从未见有人住过,这么来说,方才那《江河水》也是赵荡叫人奏的?
大悲之后大喜,他来的倒很是时候。
大十五的,如玉不想惹事情,也急于想要跟他二人一起回家,推了张君一把,问道:“长青苑的宴席可是已经结束了,不然你怎么来了?”
张君牵马出了巷子,自己也翻身骑了上来。中秋之夜,街上多的是往来行人,路过浅户朱门,无一不有乐声传出。
如玉懒懒靠在张君怀中,闻着他身上略有些酒气,缓缓解释道:“是二妮儿想家了,于是赵荡带着她来找安康,恰好我也出府陪安康过节,就凑到了一伙儿。”
张君顾不及问这些,如玉入府之后他统共在府中呆了一天,多少乱事,他得从头说起:“那秋迎,送了杯茶进书房,然后不知怎么就跪在我脚下哭,哭了会儿又走了。我从未与她们说过话,所以想去找你,叫你把她带走,概因我得筹思着给皇上写上疏折子。”
谁知到了长青苑便碰上张诚在臊皮她。
“嗯,我知道。我方才已经训过秋迎,以后咱们院里不会再有那样的事儿。”如玉靠到张君怀中,只觉得这一日下来困倦无比,他的胸膛平坦,沉稳,略带点酒气,味道还是原来的清正,如此稳稳偎着,比躺在床上还舒服。听他还在说着什么,却撑不住困意,慢慢闭上眼睛,渐渐打起盹来就睡着了。
等如玉再醒来,伸了伸手,仿如在被中,又不是被子,摸着像是张君的衣服。有那么一瞬间,她不能分辩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天地皆是灰白色,但又清亮之极。她仍还在马上,远处山峦连绵成一条线,马跑的极快,温温热热,她仍还在张君怀里。
有一度,如玉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闭上眼睛再闷了一会,白天所有的烦心事一股脑子涌了上来。她才想起来,自己出长青苑之后,张君当是在那里吃酒,后来一嘴的酒气跑来寻自己的。
如玉不知张君是怎么从那一屋子的妇人堆里跑出来的,坐直了问张君:“酒喝的好好儿的,你怎么就跑出来了?你娘怎么就准你走了?”
面前是白如练的一条大道在月光下蜿蜒,四野唯有月光静静洒照。张君自己先下马,握过如玉的手拉她也下了马,又肘腰将她放在一处田梗上,接着躬了背拍了拍自己的背道:“来,爬上来,我背你瞧瞧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好不好?”
如玉心说怪难为情的,不过三更半夜的,谁会看见了?
她老老实实趴到他背上。张君两手负着,拐个弯子却是上了山。他道:“原来,你曾说你嫁到陈家村以后,陈安实背着你走遍村子,从此你就安生住在那里,准备落根一生。
如今命运将你赐给了我,在府里我无法背你,那府也不是我的地方。如今我背着你,带你瞧瞧我的地方,往后,你可得落根一生,在我身边,那里都不能去。”
如玉莫名心中一暖,心说这厮一点家底也无,爹不疼娘不爱的,难道还挣得银子能置得起一个大山庄,果真要与我分家单过了?
上山倒不算远,拐了几个弯子不过一所小院而已,也有大殿厢房,今夜中秋,宝鼎供着香与蜡烛,皆已残熄。却原来,张君所谓他的地方,不过是他幼年习武时所呆的五庄观。
院子正中一棵梨树,张君放下如玉,忽而纵步跃起,倒踏步在那棵梨树上,蹬蹬几脚上树,倒翻一个跟头,下来伸开手,里面握着两枚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