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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昭拎起如玉递来这只镯子, 转身对着屋外的亮光盯着看了片刻, 默默将那只镯子还给如玉, 默不作声, 任凭蔡香晚与如玉两个天南海北的聊着。直待她们傍晚时辞别, 丫头们关起了院门, 才压着声音问周燕:“另外那只镯子, 那儿去了?”
  周燕从方才如玉拿那只镯子的时候,就知道如玉是要算瑞王府的总账了。
  她扑通一声便跪到了地上:“姐姐,那日在瑞王府, 我略饮了几杯,只怕不知是谁家的婆子趁我头晕撸了去,送到了当铺里, 恰叫二房那爱捞便宜的乡货捡了个漏儿。我因怕你责罚, 才迟迟未敢开口。妹妹我便是再不开眼,也不至于拿您最珍贵的东西当了换钱花吧?”
  周昭压抑着怒气, 不停抚着肚子:“如玉是我们国公府二房的少奶奶, 二少爷的正头夫人, 你这称法叫外人听去, 人家不笑你无礼数, 只会笑我们周府无家教,笑我这个做长姐的不知道管教妹妹!”
  她果真是生气了, 气的唇围一圈青气,自己呼吸急促, 腹中的孩子也猛的跳腾起来, 周昭猛得站了起来,喘着粗气道:“昨天如玉就曾跟我说过,当天在瑞王府,姜璃珠的婆子诬赖人偷了姜璃珠的夜明珠,差点跟人撕打起来。那把戏如玉或者不知道,你与姜璃珠几个,用这样的手段欺负看不顺眼的姑娘们,欺负过多少回了,打量我不知道是不是?”
  周燕见周昭两腿都打着颤,跪到地上摇着她的腿道:“姐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周昭叫她晃得几晃,一个趔趄差点就摔到了地上。因是姐妹两生了口角,一院的丫头婆子们也不敢进来,周昭气的走来走去,指着周燕骂道:“亏得如玉涵养好,将这镯子送给了我,只是私底下叫我提醒你而已。徜若她于我婆婆面前把这镯子拿出来,这永国府的人都会以为我周雨棠日子过不下去了要当丈夫亲自送的镯子!
  你叫我以后还怎么在永国府做这个世子夫人?”
  周燕哀哀哭个不住,连连叫道:“姐姐,我再也不敢了,你饶我这一回。”
  周昭终究忍功好,唤进来两个陪嫁来的婆子,吩咐道:“今夜就将咱们三姑娘的行礼收拾好了,吩咐外院套辆车,你们亲自陪着,给我将她送回去。”
  *
  要说起那镯子能到如玉手中,却还是那王婆的功劳。
  当日在瑞王府,张君猴急猴急拉走了如玉,这王婆却被留在瑞王府中,一直等到宴散,才跟着蔡香晚并府中几个姑娘一同回来。据她自己所说,姜璃珠那婆子得了周燕这镯子的赏之后,急于出脱,兜售到她跟前,她便顺势买了下来。
  如玉善能容人,且听且信,从这王婆手中买回了镯子,这两天给大嫂周昭连番点眼药,铺垫足了,今天才一举在周昭面前揭出这件事情来,但对于王婆这个人并她说的话,如玉心中自然仍还存着疑心。
  对于这只镯子的来路,自然也不信就只是王婆说的那样简单。她目视着周燕出了周昭院子,一路走过来,本以为她会在张诚的院门上有所停留,毕竟她一个小姑娘无故不该在亲戚家给人家的二房主母找难堪,除非于这府中有所图谋。
  好在半路恰巧张诚自外面回来,过夕回廊那座跨水桥时,就与周燕彼此擦肩。两人擦肩而过时,周燕停了停,张诚亦停了停,周燕眼中满是祈求,张诚却是轻掸了掸衣肩,看周燕的眼神温和可亲,居然还问道:“妹妹怎么不多住几日,这样急着回去?”
  拉周燕的两个婆子都是从周府过来的,这时候狠命一把扯,便将周燕给带走了。
  如玉没看到好戏,转身才要进院门,便听声好张诚叫了声二嫂。她回过头,张诚眼中全无神彩,整个人也满面疲态,一双眼睛直盯着王婆自动退进了门。这才收回目光,定定瞅着如玉。
  如玉是嫂,理为尊长,在张诚面前却端不起嫂子的派头来。但是她和张君交了心,也就不怕张诚再拿西京的事情威胁自己,大大方方迎上他问道:“你唤我何事?”
  夕阳已经落了,天气转凉,至晚总有风起。张诚站的恰是风口,风拂着他那袭白衣,阔袖呼啦呼啦一声声的响着。与六月里在西京的时候相比,他整个人仿如被抽去了神魂一般无精打采。
  “张君把你的法典并那契丹大玺,送给赵荡了?”他终于出口,问的却是法典的事情。
  如玉点了点头,连忙解释道:“是我自己同意的。”
  张诚道:“虽说契丹已灭,世间再无契丹。但是原契丹的旧臣们在叶迷离渐立了新的王朝,如今主政的,是当初故国契丹的丞相耶律岩,他虽亦是皇族,以辽太/祖八代世孙之名而集结旧部,但到底手中没有法典,也没有旧玺,所以许多流亡残部,不愿归附于他。
  若有人携带法典,又还有大玺,自称是亡帝膝下公主的话,一个长公主的封号,必不会少。
  你放弃一国长公主的荣耀,屈身于这小小一方府宅中,仰人鼻息,活的小心翼翼,还时时有性命之忧,是为了什么?”
  如玉心说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张君那个人。她不答张诚这句话,转身才要进门,便听张诚一声冷笑:“因为爱张君?或者你以为他也爱你?”
  如玉快步进了院子,许妈就在门内站着,避瘟神一般连忙关上了门。
  张诚仍还站在门外,轻轻一声哂笑。赵荡总算保了他舅舅邓鸽一命,但邓鸽在云贵多少年的苦心经营,也就此而止了。
  他一个庶子想要爬得起来,不尚个公主,怎么行了。
  *
  既将大玺和法典都交给了赵荡,而二妮儿又阴差阳错顶着她成了亡国契丹的公主,赵如玉这个人,这辈子就只能是张君的妻子,永远也不可能再成为公主了。
  但坐在墨香斋的柜台后面,抱着杯茶笑听一些文人举子们谈论着纸张笔墨,时时都有银子进账,偶尔还能得见银票,如玉对于那做不成公主的遗憾,全挥到了九霄云外。公主听起来终归太不现实,一间专买文房四宝玉器古玩的店却是实打实的到了她手里,虽不能日进斗金,但接手过来半个月算得一回粗账,至少入账一千多两银子。
  而且这店子是拿法典与大玺换来的,属正当所得,她这钱收的,自然是理所当然。
  如玉抱着账本子轻弹舌头,跟着安康学打算盘,一路打一路笑,摸着他的脑袋道:“明儿嫂子替你撤件黑缎子的外袍,进书院后一应的铺盖,也皆要替你买新的,被子必得是缎面,褥子要壮十斤棉花,至于束侑,咱们也得选最好的瘦肉干儿,一刀码的长长的,银锭子全用红绸带打起来,叫夫了不必看你,光看那封束侑就愿意收你,好不好?”
  安康如今也学着替如玉管理账务,嫌如玉手太慢,抓过算盘来念着口诀儿啪啦啪啦打的翻飞。一嫂一叔两人算完了账,跟着那王婆出去办好了礼,待到第二日,便是约好了要往应天书院去拜夫子的日子。
  要说如今入学,其实私塾与朝廷所设的书院之间有很大的不同。私塾相对宽松自由,有三月制、八月制之别。大家族中有七八个孩子同时启学,便以春时三月为期,到六月恰三月为止,为一期。或者自三月入学,到十月间为止,为一期。
  但朝廷所设的书院,照例每年正月望后启学,岁暮时罢馆,共十二月,间十五日一休沐,除此外一年到头,必得要食宿皆在书院,再无多余休息。也正是因此,束侑高昂,一般人家的孩子,是读不起的。
  虽说正月过后才要启学,但八月十五前后,就已经到了夫子们面考新生的时候。这时候陆陆续续考察功课,定下名额,待过完年,才要正式入学。
  张君自打进了翰林学士,为内官之后,只回过一回家,除了匆匆聊过几句西京的事情,拜过一回赵荡之外,两人简直没有聊过几句。而安康之所以能得一个面试的机会,还是如玉托的周昭。周昭的父亲周大儒如今还在书院做山正,不过一纸书信,便答应给安康一个面试的机会。
  要去拜夫子,如玉自然也穿的极其庄重,安康更是蔟新的黑绸长衣,底儿白亮才上脚的绒面黑布鞋,两人趁着一辆马车,托那柳生带路,往应天书院而去。
  柳生一路听如玉叽叽呱呱给安康讲着些见夫子时该如何,何处该诚实,何处又该用点儿心机,万一夫子要是问起来为何而读书,又该立个什么样的宏大志向出来。
  便听便笑,回头说道:“二少奶奶也太细心了些,进书院可没什么难的。当年我们二少爷进去,一句话都不会说夫子都愿意取他,可见只要束侑送的够多,什么样的孩子都可以进去读。小的是自幼儿的奴才没那好命,若是家里有些银子肯打点,不定也能考个官儿来做做了?”
  如玉当初在陈家村,还将这柳生当成个贵人。后来入了永国府,才知他四二不着,是个脑子简单口无遮拦的外院跑腿小厮。她向来不与人为恶也不与人争高低,一府中无论主仆,见人皆爱送两句好话儿,言语之间送顶高帽子的,所以此时也笑着应合:“既有这样的志向,就趁早攒些钱,等将来有了孩子,送他入学读书,你虽做官无望,不定能有个做大官的儿子了?”
  柳生当然也是这样想的,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马缏自然挥的更加给力。
  应天书院一年十二月皆在授馆,门上还有衙役相护,闲杂人等自然不敢入内。今天来应试的孩子也有许多,却皆在门口观望。柳生捧着周大儒的亲笔信,于众目睽睽之下带着如玉和安康入书院,过门口大照壁,内里苍远辽阔,古意森森,鸦雀不闻。
  安康毕竟小地方来的孩子,听闻书院山正亲自选生,吓的两只眼睛都直了,满手心皆是汗。如玉目送着他僵硬硬瘦条条的身影进了山正的公房,心仍还悬提着,忽而觉得裙子下面悉悉索索似有什么东西,低头撩裙子一看,却是小哈巴狗儿,正在她身边一蹦一蹦往上窜着。
  这恰是山正公房的院门前,光天华日的,叫一只狗咬着裙子,叫人瞧见,也是一桩笑话。
  如玉自来怕狗,这时候壮胆踢那小狗,哄道:“瞧瞧,那花丛里有骨头了,快快儿的啃去。”
  她边说边跑,于这大院门前两棵松树边上转悠,那小狗汪汪有声,就是不肯走。柳生只在大门照壁处等着,如玉自己提着一挂子长长的瘦肉干,又还捧着一盒子拴红线的银锭,才躲过了那条小狗,忽而一阵汪汪之声,不知从那里竟是涌出来三四只大狗,围着她跳跳跃跃,要图她手里那挂瘦肉。
  如玉满市场挑了这样一挂红红亮亮,精瘦瘦的里肌肉,是为了给安康做束侑,自然不肯叫这些狗叹便宜。她也知狗不啃银子,遂将那一盘子银锭扔到地上,自己提着肉干高高跳到了院旁花园的围墙上。
  狗比她更灵活,也跟着跳了上来,蹦着窜着要咬她手里的瘦肉干儿。如玉欲哭无奈,又生怕有人来撞见自己这个难堪样子,正祈祷着安康能赶紧出来替自己赶走这些狗,忽而觉得四周一静,不知那里窜出一群男子,一人一只拎着狗走了。
  如玉犹还站在花院围墙上,低头见瑞王赵荡伸一手站在地上,示意自己扶着他的手下去。有夫之妇,自然不肯扶他。她提着裙帘跳了下来,敛了一礼道:“让王爷看笑话了。”
  “什么王爷,在你眼中,我不是王八么?”赵荡说话,一惯声慈,又别有一种亲昵之意。
  如玉一怔,心说这人怎的忽而骂起自己来。她转念想起自己当初于那假法典上所盖的印玺,上头可不就是王八二字,想到此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连忙礼道:“当初有眼不识泰山,还望王爷恕了我当日的罪过。”
  赵荡接过如玉手中那串肉干,递给身后的侍从,领她转过山正的公房,自一处处青砖大瓦,青松掩映的宽敞大殿外走过,间中朗朗书声,这恰是夫子们授课的时间。他道:“当日在书店里头一回见你,我便知你才是那契丹公主,你道为何?”
  如玉道:“若我知道那本法典终将要到王爷手中,我会寻思着刻几个别的字。比如富贵如意,家畜兴旺,人丁昌隆……”
  赵荡笑着摇头,到一处公房前,自开了门请如玉进去。这大约是他的公房,房中案上累赎,壁上几幅字画,除此之外,唯设一茶座,十分的清减。
  如玉不过略略打量,书案正中一幅木框而镶的画,色彩十分明亮。她踱到案后,手自画上掠过,赞道:“这是波斯人所绘的细密画,我幼时见过一幅,可惜佚失了。这一幅之功底,远在那一幅之上。”
  她再看,觉得画中那女子份外的熟悉。无论眉眼还是笑容,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天之高处贺兰山,巽坎之下河露水。贤召殿玉台阶,立我同罗好姝……”赵荡悠悠唱着,手指在案头轻敲,待如玉抬头,恰在案对面迎上她的目光:“这恰就是同罗好姝,花剌族同罗氏的女儿,也是我的母亲。”
  毕竟同罗妤脸更圆润,更胖一点,如玉如今还不能将她跟自己联系起来。她也知同罗妤是皇帝逝去的妃子,为讳而不敢再看,赞道:“尊慈之容,见之令人望俗,亦令人敬仰万分。”
  她不过随意一瞟,墙上一枚圆圆铜镜,镜中的自己,无论眉眼,皆与画中妇人无异。细密画比工笔画更要写实,而且对于面部构造,人的神态扑捉等,更是细致之极。她看一眼自己,再看一眼画中的女子,这时候才恍然大悟过来,就算当初在书店里,她不曾替赵荡译那几个契丹大字,光凭她的容貌,他只需一眼,就会知道她才是那个契丹公主。
  门自外面被人关上。赵荡忽而拉开墙上一幅大帘子,帘下一幅地图,他持木棍而指,遥划叶迷离的方位:“这是如今西辽所占的疆域!再往北,是蒙古,蒙古与我们大历之间北方相夹的,是金国。西北自秦州往上,属西夏。西夏与土蕃之间所夹这一片,为黄西州花剌。”
  如玉望着那幅地图,细瞧了片刻,摇头道:“我不懂王爷的意思。”
  赵荡扔了那木棍,直接以手来比划:“你的法典与大玺,可以直接调动西辽与西州花剌,西夏如今内乱,它肯听丛调遣也罢,若不听从,我们只需联合黄头花剌与西辽,三方夹攻就可将其全族而灭。再有土蕃相助,到时候四路兵马,自东南西三方而上,再征金国,女真一族,必灭无遗。”
  “所以孤从来未曾想过要把契丹公主与法典奉于金国,饲狼以肉,只会让它越来越强大。契丹公主必须是孤的王妃。也只有她是孤的王妃,大历才能号令诸国来盟,共灭如今雄居于北方的金国。”赵荡走了过来,声慈而悠,盯紧如玉,将她逼停在门上:“可能与孤共谋大业,共赏江山的那个王妃,她在那里了?”
  这是与张君所述,完全不同的概念。如玉见赵荡越走越近,忽而醒悟过来,他这是在诱惑自己。他无时不在投她所好,她艳羡墨香斋,他便将它送给了她。她心心念念要跟待云学工笔,他便将她请到了府中,教二妮学工笔。
  这一步一步,无一不是诱惑。到此刻他将这万里江山摊陈在眼前,不仅仅是个王妃之位,共赏江山,可是唯有帝后才能并肩。泼天的富贵,登极的烟云,他极有耐心的铺陈,慢慢展现在她眼前。
  如玉踉踉跄跄转身,拉开门疾步出院子,寻原径返回,远远便见安康在山正那公房门外正焦急的四处张望。
  如玉揽过安康,问道:“山正对你影响如何?”
  安康摇头:“大约不怎么好。山正拉着我讲了一大通,我听着外头狗叫,想着你大概是遇着了狗,就往窗外看了一眼,便遭他戒尺敲头,你瞧,到如今还红着了。”
  如玉摸着安康额头上那块儿红,两人一起趁马车到了租来那处小院儿,远远在门上就见张君正焦急的来回踱步。他先看到如玉,便是一喜,再看安康跟在身后,已经是大小伙子了,还跟如玉没大没小,牵着手嬉笑打闹,两只眼睛自然就盯着如玉与安康牵在一起的手。
  安康连忙松了手,揖手笑道:“大哥,前面店里还忙的很,我去店里照应,你们随意就好,随意就好。”
  张君一把将如玉扯进那租来的小院,先看过院子里再无旁人,下了门板道:“可算寻着个清静没人的好地方。”
  如玉叫他抱在怀中,小狗一样又嗅又啃,仰着脖子问道:“那皇帝下了朝还能回后宫去睡一觉,如何你这个差事入了宫便没了音讯儿,三天五天不出来也就罢了,这一回眼看我就等了十天,莫非你也成了个老公公,要在御前贴身不离的侍着?”
  …………所以这两个不要脸的究竟干了啥,小窝里面找。
  她正准备去掐一把张君,却叫他拦手便扯到了怀中,拱头在她脖窝里亲了亲,喃喃唤道:“如玉!”
  叫完又不说话,不过转眼,他便睡着了。
  如玉嗅着他身上一股子的汗腥气,显然入宫这些日子疲坏了,闭眼就能睡着。她穿好衣服下床,闷了一锅热水,掏湿了帕子准备要替他擦拭,那热帕子才沾到额头,张君夺手便攥上了她的腕子。
  “是我,不过替你擦把脸而已。”如玉叫他这紧张样子逗笑,趴在身上替他擦完了脸又擦脖子,褪了中衣混身都擦了一遍,另换热水新帕进来,替他抱捂着双脚。
  张君随侍御前,一整天一整天的站着,等到了晚上,忙完手头的折子,也不过一张薄板床缩窝一夜,次日天不亮就要起来随驾上朝。他两只脚被裹的热热乎乎,连着熬了十天的疲惫一扫而空,直待如玉的帕子一松,勾脚便将如玉扯趴到了自己身上。
  如玉撑着胳膊道:“今天我送安康去应天书院,见着瑞王了。”
  张君脸色立变:“然后了?”
  如玉将在书院遇到赵荡的前前后后皆描述了一番,就连最后他莫棱两可关于王妃的那句话,也是合盘托出。
  张君揉着如玉的肩膀,将她抵在怀中,抵在唇在她额头上亲着:“实际上赵荡已经对皇上陈述了他这套联盟灭金的观念,他在私下曾陈述于帝,暗示自己找到了公主与法典。我瞧皇上很是心动。”
  野心勃勃的皇子,于大历久攻金国不下时,提出了一个全新的,盟四国而灭金的概念,这于北征失败,怏怏而返的帝王来说,无异于一剂猛药,皇帝心动了。
  如玉攥着张君的手,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张君亦在愁眉:“赵荡不止要玺和法典,他还想要你。”
  他闷头拱着,一下咬的如玉吸气,趴起来却是极顽皮的笑容:“玺可以给,法典也可以给,唯独你,便是玉皇老儿来夺,我也有本事学孙悟空将他打到御案底下去,不给,坚决不给。”
  如玉叫他这顽皮的样子逗乐:“那你打算怎么办?”
  张群闭上眼睛,揽如玉在怀中。他能感觉到那张网在收紧,冥冥中觉得自己应当是犯了个大错,赵荡才敢如此肆无忌惮的来挑衅如玉。可凭他想破头,也想不到自己究竟是犯了什么错。
  如玉方才说,赵荡的母亲同罗妤,面容与她神肖。也许这恰恰是赵荡投鼠忌器,不敢于御前直接说出如玉就是契丹公主的原因。归元帝并不好色,后宫数得出名头的妃子,也统共不过六位,他精力旺盛,心思全扑在朝政上,对那一个妃嫔并无格外的宠爱。
  但恰是这样的人最可怕。同罗妤是他成年继位之后纳入后宫的第一位妃嫔,那时候花剌、契丹与大历结盟,同罗妤给他生了皇长子,又红颜薄命,不到二十岁便香销玉泯。花剌女子出入皆以薄纱遮面,大历国中少有人见过同罗妤的长相,但赵荡有她的画像,只要赵荡说像,如玉也承认,那果真就是想像了。
  归元帝深爱那同罗妤,爱屋极乌,在见到如玉之后会不会也起心动念,想要将如玉纳入后宫去?
  也许赵荡恰是忌惮这一点,才不敢将事情说实,仍还在皇帝面前打马虎眼儿。
  张君忽而翻身压上如玉,抵着她的额头亲了许久。他到陈家村的时候,从陈家村带她出来的时候,那怕在上京城的途中,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天长地久拥有她,会是这样难一件事情。
  “如玉!我的乖乖,我的小宝贝!”张君喃喃叫着。停了许久,他又道:“我娘那个性子,你也见识过。我爹那个人,你也晓得他的脾气。我小的时候无它求,但求自己长大之后,能讨他们欢喜,能让他们宽恕我生来所带的罪孽,证明五毒月出生的孩子,也不全是来向父母讨孽的,仅此而已。只要我母亲肯原谅我,不期她的笑脸,不期她疼我爱我,只求她有一日不怨我,我便死而无憾。
  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赵荡是皇帝的长子,无论在朝在野,都有太多的人支持他,锋头胜过太子赵宣。而皇帝,一直以来也从未掩饰过对于长子的喜爱,否则的话,怎会十多年来不肯赐地封藩,一直放在京城,还许他到各地办实差,拉笼地方官员。
  当初之所以不能册封为太子,是因为他的出身,但如今局势猛然翻转。
  张君忆及当年在应天书院第一回见赵荡时的情形,胸腔莫名一滞。那是他的先生,虽授课不多,但跟随多年,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那个人的野心。
  那个人,谋上了他这一生中唯一一样宝贝,他该怎么办?
  张君皮肤间那股皂角的清香,清正而淡,皮肤肌里的颜色,并他的眉眼,他整个人。如玉趴起来一点点看着,除他之外,她不能接受任何一个男人躺在自己身边。她已经习惯了他的体香,他的怀抱,无法想象自己要重新委身他人的景象。
  “睡吧。”张君望着忧心忡忡的如玉,咬着她的耳朵说道:“替我生个孩子吧。赵荡不敢明着将你怎样,毕竟我们永国府还有一个太尉,一个统兵,再加上我,一个翰林学士。他一个亲王敢抢臣妻,不要命了。”
  俩人相拥到一起,眯眼才不过片刻,门外便是一阵敲门声,接着有人高声喊道:“张学士在否?”
  俩人齐齐睁眼,如玉一脸的懵:“外头似乎有人在敲门,听着像个婆子的声音。”
  张君苦笑道:“是个内侍,跟着我回来取衣服得,我还得立马入宫,侍驾去。”
  如玉一把拉住张君:“怎么会这样急?就不能睡一夜再走。”
  张君已经在穿衣服了。他道:“赵荡今天敢挑你,是他活腻歪了,我得入宫给他上点眼药去。你乖乖回家,母亲那里愿意伺候就伺候一回,不愿意就学老四媳妇去装病。在竹外轩躺着,养好精神等我回来。”
  *
  回到皇宫,眼看日暮,皇帝仍还在垂拱殿看折子。
  精精瘦瘦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归元帝私下里其实是个很平易近人的性格。文泛之与廖奇龙两个翰林学士随侍左右,随时等待皇帝有意见征询。
  他连头都不抬,只轻轻嗅了两气,笑道:“钦泽总算换过衣服了。”
  两个前辈捉弄着十天不肯叫他出宫,张君索性连衣服也不肯换,这还是皇帝看不过眼,命他回家取换洗衣服,张君才能离宫片刻。
  他行过大礼,盘膝坐到了御案对面略低处的一席小案上。他随侍笔墨,皇帝有批,折子送过来,便是他代写,或有诏出,亦是他来主笔。那方他跨千山万水而背回来的御玺,如今就在他的案头放碰上,每握一回,张君都要心生感慨。
  归元帝扔了折子,起来踱着步子,御前不能无状,张君自然也站了起来。
  他踱步出了大殿,却挥手道:“钦泽跟着,余人留下。”
  这话一出,便是随侍于侧的内侍们都不敢跟着了。
  归元帝带着张君,一路出殿,绕游廊,出垂拱门,在九龙雕壁的回廊上慢慢踱着步子,忽而道:“朕常听泛之与奇龙言你擅雕印章,那手艺,是打那儿学来的?”
  张君揖手回道:“臣幼时在五庄观随师学艺,雕章的手艺,恰是自五庄观师父那里学的。”
  “御玺雕起来可还顺手?”归元帝忽而回头,灼灼一双吊垂三角眼,盯着张君,一字一顿问道。
  这是要算失玺,刻假玺的旧账了。张君早有准备,不期皇帝会在此刻捅脓疮,提衣跪地道:“臣罪该万死!”
  皇帝面着那龙壁,龙颜莫测:“既失玺,为何不奏报,为何要雕假玺,难道你们永国府,就不怕朕诛九族么?”
  “皇上披甲在外,太子怕扰乱军心,是已不敢奏报,命臣千里寻玺,也是想要接力弥补。”丢玺的是太子,命他寻玺的也是太子,出了事却要诛永国府,张君不得不点一句。
  “欺君罔上,还有理了。”皇帝又来回踱着步子:“太子因失玺而故意拖延兵备粮草等物,是谁给他的建议,说出来,朕便赦了你的死罪?”
  原来皇帝一个人都不准跟着,是要叫他揭发太子。张君断然道:“在皇上回京之前,臣供职于翰林书画院,所任差职,为绘大历朝天下各州县镇的详隅图,职责之外,恕臣无法回答。”
  这小翰林背挺的笔直,年青俊貌的小脸儿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眉头松了又拧,拧了又松,又老实又本分,说话也是硬硬梆梆,全然不懂得投人所好,也许正是因此,才在父母那里很不讨喜。归元帝放柔了声音问道:“雕假玺亦不是你职责所在,为何还要雕?”
  张君脸儿红红,半天才道:“微臣想为皇上分忧,为国分忧。”
  “为何?”归元帝紧追着问。
  张君亦是紧跟着答:“皇上于微臣,是再生之恩,臣九死难忘!”他显然极其激动,胸膛起伏着,粗喘个不停:“臣一直记得两年前皇上所赏那盘桂花糕!
  臣那日进宫,本是来赴死的……”
  那还是两年前,他和宁王在汴河岸打完架之后。张登捆着荆条将他送入宫,本以为皇帝盛怒之下会杀了他。岂知皇帝不但不杀,反而还赏糕赏茶,细细安抚。
  归元帝忽而就笑了:“那你告诉我,太子为何要拖延兵备粮草,以致于朕延误战机,最后生生落败。”
  这是要为自己浪费大量粮草与兵备而失败的北征找个替死鬼了。张君道:“臣有话,但不敢说。”
  “你说,说出来朕赦你无罪。”留在身旁用了四十多天,归元帝渐渐有些喜欢这愣头青的小子。有什么,能比得上一个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和赤胆忠诚了?
  张君道:“帝出征时,北征大军所需粮草、物资、兵备,皆由兵部负责征调,此事干系重大,皇上当时曾有旨意,无论任何人都不可从中做梗,阻拦此事。
  太子监国,只是监政,并无决策之权,试问,他手中无权,又如何能拖延皇上北征的军备、物资?”
  “所以,你认为是兵部尚书岑参拖延了朕的北征?”归元帝若有所思。
  张君道:“微臣就事论事,不敢妄下断言!”
  归元帝点着头,转身又走,张君只得跟上。绕过这九龙雕壁的回廊,后面是群臣们等待宣诏时略作停留的紫宸门。起头跪的是太子,瑞王并宁王,再是一朝文武,鸦雀无声匍匐于地。
  方才,帝与臣子一问一答时,满朝文武就跪伏在隔壁,默默的听着。
  方才张君一席话,不偏颇太子,还知道把永国府摘出去,最后拉兵部尚书进来做垫背,也不一味去抹黑他。话说的颇为公允,至少瑞王和太子,都找不到这话的短处,但他说的又还是实言。
  太尉张登大舒一口气:儿子老实了也有好处,至少不会为了讨好皇帝或者提早站队而乱说话,将他和太子装进去。
  兵部尚书岑参的女儿为归元帝后宫贤妃,瑞王恰就寄养于她名下,这点眼药拐的弯子太多,只怕除了张君自己,任谁也省悟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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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就是八月十五,瓜果正鲜的时候。如玉捏着一枚红枣,咬了两口丢到盘里,提笔在画布上描着色,染得片刻见许妈出去了,抽掉这张,下面一幅绘着个锋眉秀目的男子,不是张君是谁?
  她又拈起枚枣子来,伸舌舔的一舔,哼道:“这可真真是冤家,过了今日,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得回来一次。”
  丫丫端着盘子秫香馆蔡香晚送来的月饼,才自后院出来,便叫张君两目寒色吓的倒退两步。她身后的秋迎更是吓的不轻,拉着丫丫道:“这二少爷要一回来,保准得将咱们都赶出去。得,回后罩房窝着吧,千万别出声儿,省得他看着了碍眼。”
  许是张君的眼神太吓人,这两个小丫头如今见了他,皆是避鼠猫儿一样。张君倒很满意这点,毕竟他向来不善与女子们交往,无论老的小的,美的丑的,在他眼里,天下间的妇人,除了如玉,皆入不得他眼,不如唬她们躲远一点,也少自己的局促。
  她恰正对着窗子,描的全神贯注。张君究竟不知她在画什么,笑的那样出神,仿如吃过蜜似的甜。他轻提起步子进屋,在厅室门外站顶,透过她的肩膀,看那幅工笔绘像看了许久。也许胖娃娃画多了,她将他画的十分和善,秀眉红唇,温润如玉,就像……
  张君在脑海中回忆着,忽而后背一寒:她画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就好像,她心里所爱的那个他,其实也不是原本的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