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竹外轩, 隔帘见如玉睡的香沉, 张君转身进了后院。
管家张喜等在后罩房, 见张君进来, 连忙起身恭立着。
张君坐下吩咐了几件事情, 又问了些家里的大小事情, 完了才问张喜:“陈家村的事情, 可办利索了没有?”
张喜回道:“陈传一家搬走了。陈金家内人死了,小的给他安置了个去处。唯有那赵如诲,一直寻不见踪影, 也不知是被仇家勒杀了,还是躲债自己跑了,活不见人, 死不见尸。”
张君道:“再找, 一定得把他找着。”
他第二次去陈家村,所知道的, 唯有陈传一房人。也唯有那一房的人知道他带走了如玉, 只要那一房的人走散, 就算赵荡派人去查, 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赵如诲是个泼皮, 当初如玉在陈家村时,他都琢磨着要再卖一回, 若果真知道她进了永国府,只怕他和如玉都再无宁日。
“若是找着, 怎么办?”
“那是个泼皮赌徒, 你找几个人弄个千儿,杀了即可。”
除此之外,还有个齐森。既今天瑞王发了话,他早晚得带着如玉入王府,给他磕头敬茶。届时若齐森在场,怎么办?
张君犹不知如玉入府第二日就已经于书店偶然巧碰过正主,此时苦恼的,仍还是如何于赵荡跟前,把如玉的真实身份瞒过去。那怕她是什么契丹公主还是本朝的公主,在他看来,她只是他的妻子,这事儿既如玉不说破,他也乐得一直装糊涂。
张君先撇开这件事,另问张喜:“夫人那里的纸,你可拿到了?”
张喜递来一张裁过的宣纸,张君两指夹过,在鼻前轻嗅,皱眉道:“这是檀皮稻草生宣,一张至少五百文钱,没有那家药铺舍得拿它来包药,倒是老爷这些日子在习李冰阳的金书,我记得书房备着许多。”
张喜补了一句:“这张纸,还是老爷自少爷您卧房的地上发现的,他或者当时并未细看,未曾发现什么。”
隔壁忽而几声粘痰带喘的轻咳,张君立刻起身,拉开木门一看,薄板床上躺着个眼晴圆圆,约莫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手捂着嘴,正往下吞咽着咳嗽。不用说,看那病怏怏的样子张君就知道肯定是区氏给的。
丫丫闷睡了一整日,此时见门上站着个寒目森森一脸不耐烦的年青男子,凭他的穿着也知是这院的男主子。她虽听着些私话儿,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完全扯不到一处。欲要辩一句,也知自己出口只怕会越描越黑,整天被撕来扯去卖到这一家又卖到那一家,好容易寻着一床薄铺盖睡得一个好觉,却听了不该听的话。
一念而起的杀机,再一念想到如玉,张君轻轻掩上门,终究,放了这小丫头一命。
洗过澡回到卧室,足足奔波了四五天的张君已是疲于奔命,他怕要惊醒如玉,轻轻侧躺到她身侧,歪着脑袋在她肩膀上,那股熟悉而又甜腻的桂花香气,此生再没有过的安心与舒适,可又伴随着随时要被人夺走的绝望与恐惧。
她在西京一个月,又在这府中息养了许多日子,比之陈家村时,又不可同日而语。毕竟那时候风吹雨淋,皮肤也不及现在白皙,身体也没有如今的细腻温滑。
当初也不过一个小乡妇而已,他之所以娶她,千里路上接她,也不过是为了一个承诺,为了她那小妇人狭促的机智或能敌过区氏的刻戾,可自从娶了她,睡了她,带她回府,这一步一步,他自己沦陷进去,不敢想果真昨夜她喝了砒/霜一呜呼,自己此生要如何收场,只觉得彼此并肩而躺的每一刻都珍贵无比。
*
在七月的酷暑中偷了半个月的懒,神仙一样自在了半个月,转眼就要入八月了。
随着如玉终于肯出门,丫丫得了几味药吃也熬过了这半个月,竟养好了病,能到近前伺候。
赖了半个月,终于还是赖不下去,要给区氏站规矩去。早晨两人起的一样早,如玉无精打采叫秋迎替自己梳着头发,一想起要应付张君老娘,整个人都不好了。张君终于等到秋迎走了,几乎是低声下气的怏求:“你去熬得片刻,我即刻就来,解救你。”
他也知道他娘难对付,小心看着如玉的脸色。
如玉眼皮都掀不起来,甩甩搭搭出了竹外轩,一出竹外轩立刻挺背收胸,敛步而行,表面姿态做的足够好。
入秋早晚天凉,她在褙子外罩了件无领交衽长襦衣,带着丫丫进了静心斋。她来的最早,着丫头通报过,说是夫人还未洗涮完毕,便只能站在檐廊下静等。
不一会儿周昭挺着肚子,与蔡香晚两个前后脚也来了。三个儿媳妇依次排于廊下,天才透亮,晨光泛白,屋檐上两只画眉叽喳个不停,丫头们水出水进,亦是忙碌个不停。
不一会儿姜大家来了,发髻挽的油光明亮,青褙白裙,行步生风利利落落,见周昭带着两个小的见礼,不过眉眼一夹略点点头便进了屋子。
不一会儿,屋子里传出一声喝:“什么?和悦公主果真点头要嫁老三?那可是个庶子。”
蔡香晚十二幅的阔裙下莲步轻点,转身就移到了东窗下,拨簪逗着鸟儿,侧耳却是暗听。区氏的声音太大,不必如此费周章,周昭与如玉两个都是听得到的。姜大家说了些什么,区氏喘着粗气道:“这能怪谁?只能怪我生的儿子不争气。
倒是姓邓的那个贱妇,如今还是个妾就作威作福,待她有个二品诰命的头衔,再有个公主做儿媳妇,只怕我将来要死在她手里。”
“三哥要尚公主了,往后咱们几个,每日一早只怕还得天天儿的去拜公主了。”蔡香晚比如玉还小着两岁,毕竟不过十六岁的小丫头,儿媳结成联盟,倒与如玉亲热了起来。
周昭自来不爱沾事非说闲话,听她两个咬起牙根儿,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步。
如玉一笑应之。她只知道张君因为在陈家村与自己写了婚书而拒公主,却不知道张君正是为了拒公主而娶自己,此时心儿怦怦乱跳,暗暗欢喜,便连昨夜弄的腰酸背疼的身体,也不觉得累了。
画眉鸟儿仍还叽喳个不停,忽而外院门上涌进来几个婆子,皆是如临大敌一般。就连周昭那样镇定的人,也不禁回过头来要看个究竟。
过得片刻,永国公张登一袭襕衫外披鹤氅先进了门,而后站在门上静等,约莫三息,邓姨娘一件丁香色石榴纹的长褙,下系一条八幅本黑裙,头上只插着只银簪,快四十岁的人了,抬眉望张登一眼,两眼秋水清澈的仍还少女似的。
唯有笑时两条泪沟深显,才能显出她的年级来。
蔡香晚又凑到了如玉耳边:“自打二嫂入府,我便瞧着二嫂一双眼睛有些熟悉,今儿才发现,她那双眼睛,竟还有些像你了。”
她不说还罢,如玉有心细瞧,果真觉得邓姨娘这双眼睛似乎有些像自己。蔡香晚又道:“咱们公公喜欢妇人手生的漂亮,邓姨娘一双手就够漂亮。你瞧那如锦,人生的实在普通不过,一双玉绵绵的手,所以在公公身边伺候了七八年,一刻离不得。”
难道说张登夜里不弄那个,光握着妾与侍婢的手就行了?想到这里,如玉不禁有些苦恼,整夜厮缠在一处,她委实腰酸背疼,受不了张君了。
蔡香晚话音才落,张登带着邓姨娘已经自游廊上走了过来。他停下,等三个儿媳妇见过礼,问周昭:“这样大的肚子,不回院休养着,整日立的什么规矩?”
周昭再敛一礼,声调低而平和:“身为内宅妇人,替夫敬孝便是天大的事情,不能因身有孕而怠之。”
她是大家闺秀,又是书香门第,光凭那份不卑不亢的气度,张登都是由心而赞,由心而敬。他还未进门,已责怨起区氏来:“三个儿媳妇,一个身怀六甲,一个才病了半个月,大早上的,不早些叫她们进去问话,放在这檐廊下是摆阔怎的?”
邓姨娘柔柔一声老爷,连忙使着眼色。张登忽而会意,今天带着邓姨娘登正妻的门,恰是有事相求,这会儿就骂起来,两人大吵一架再不欢而散,三儿子的婚事又得耽搁。
自来公公总比婆婆疼儿媳,他大手一挥:“你们三个先进去,都坐着,要立规矩等我走了再立,我可受不得你们站在我身后。”
区氏与姜大家并扈妈妈三个计议已定,早在翘角条屏前的圈椅上坐定,见张登进来,不过抬抬眉眼。邓姨娘端茶来敬,她转身去接丫头手中的茶,低眉呷了一气,稳稳搁在八仙桌上:“你入府也有二十多年,我统共喝过一回你敬的茶,上吐下泄了三天。这一回难不成是儿子要尚宫公主,你嫌我这个主母碍事,索性要一杯茶毒死我?”
要说二十年前那一回,区氏确实上吐下泄了三天,但邓姨娘也寻死上吊了一回,究竟谁放的泄药,也没个定论,总之区氏生的儿子傻,邓姨娘生的聪明,区氏自认是邓姨娘下的药毒傻了儿子,见了她便两眼喷火,恨不能一把掐死的。
做姨娘的人,那怕原来什么出身,如今是跪在主母脚下为奴为婢。邓姨娘在主屋独大了二十年,终究眼界见识小,没想到儿子成亲的时候,区氏才是主母,天家要尚公主,照例也要提亲,要纳吉纳征,而这些事情,皆得区氏这个正头的娘去办,她一个姨娘,还得仰仗区氏不要捣鬼,否则那公主也难娶进门来。
张登看不过眼,当着三个儿媳妇的面不好饬斥区氏,声音却已有些硬:“差不多就行了。她都敬茶了,你还想怎的?”
当着儿媳妇的面,两公婆自然要争高低,区氏声音比张登高一个度:“谁家的妾二十年才敬两回茶,第一回害的我的钦泽都如今都呆呆傻傻,这一会难道不是想谋我的命?”
而张登当着几个儿媳妇的面,亦不想失面子,声音再提一个度:“连一个婢妾都不能相容,你的妇道何在,母仪又何在?悍妇!妒妇!”
区氏手拍桌子震的茶水四溅:“我是妒妇,悍妇。婢妾谋害主母,你将她护在主院二十年,宠妾灭妻,按律当斩!”
周昭气定神闲,蔡香晚兴致勃勃,如玉坐的好不尴尬。
张登一目扫过去,二十年未服过软的人,扫到如玉绵的像只小面瓜一样低着头,不知为何忽而就服了软:“当年便有错,也是我的错,我替她赔个不是,给你这二十年的持家道声辛苦。你接了她这杯茶,释了她的恩怨,只怕今明日宫中就要降圣旨,尚和悦公主到咱们家。
我膝下四个儿子,独独钦越还未成亲,他也是你的儿子,既尚了公主,也是咱们一府的荣耀,你看着将这个心操起来,如何?”
丈夫若不服软,区氏还觉得他跟自己犟气,至少证明他在乎自己。他二十年后头一回服软,为了妾,为了庶子不惜在三个儿媳妇面前丢老脸,才真叫区氏心灰意冷。偏邓姨娘举着那杯茶,好死不死就接过了话头,哀哀切切西子捧心:“奴婢不过一个下贱人,死不足惜。只要夫人能替他操持着将公主迎进门,便是即刻叫奴婢死在这里,奴婢亦是甘愿。”
半月前在如玉院里,区氏才眼睁睁看着撞死了一个,她这人气性躁,稍溅点火星子就能爆的,一想起那夜邓姨娘站在院里暹罗猫一样的笑,本想拿着那张包砒/霜的纸一次制住这个贱妾,谁知那张纸不翼而飞,如今成个死无对症。
她那里还能忍得住,指着邓姨娘便骂:“痴心妄想,张诚一个庶子,一肚子花花肠子,风流成性,夜里睡觉都要躺丫头肚窝里的人,我不但不会替他操持婚事,还要即刻入宫,将他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原原本本一状告到端妃娘娘耳朵里去。”
三个儿媳妇已经退了出来,一溜儿在檐廊下站着。
总共四个儿子,唯有张诚自来跟着张登一起长大,爬他的肩头拨他的胡须,虽是庶子,但自幼明理乖的不能再乖,张登别的能忍,独不能忍妻子如此污蔑张诚,亦在里头发起了脾气,茶碗砸的哗啦啦:“你个悍妇!妒妇!无口德,无气度,如今连膝下孩子都不放过,竟敢出这样的龌龊之言来栽赃他,老子今天就要休了你!”
邓姨娘哭的哀哀切切:“老爷,念在奴婢伺候您这多年的份儿上,饶了夫人,她说的也只是气话而已。奴婢与诚儿没有那好命,公主我们不要了,让我们俩死了,还夫人个清静,好不好!”
“休妻!”张登怒嚎:“如锦,送笔墨进来,老子今天非得一纸休书将她遣回娘家去!”
区家早已破败,区氏唯有一个弟弟,屁股上还染着牢狱官司。她一只茶碗亦砸到了地上:“张登,当初我嫁入你府,马睡地上人睡炕上,规矩不成规矩,丫头小厮前院后院乱窜,弄出孩子来一窝一窝儿,我替你操持家务,替你生养儿子,才有如今这个局面。你要休我,可以,我还准备要休你了,但我生的儿子我全得带走,少一个也不行!”
有一个作统兵的儿子,区氏也不怕张登,两人针尖对麦芒,独一个邓姨娘跪在地上嘤嘤哭个不停。忽而噌的一声游龙啸音,蔡香晚本是临窗站着偷瞧的,此时捏着帕子叫道:“怕是不好,公公拨了剑!”
周昭亦是吓的面色苍白。为尊者讳,她们不敢多看多听,但若果真闹出人命来,这一府也要完了。她领头撩着帘子进屋,区氏脖子伸的挺直,邓姨娘跪在中间,张登的剑,已经抵到了区氏的脖子上。
三个儿媳妇一溜烟儿跪到了地上,伏肩低头,大气都不敢出。
如锦捧着笔墨撩帘进来,依如玉而跪,将盘子齐眉顶着。张登总算转武而文,丢掉剑直接提笔蘸墨就在如锦的头顶写了起来:“《女诫》有云,夫不御妇,则威仪缺费。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敬顺之道,乃妇人大礼,你连一个庶子都容不得,便是善妒一条,我就休得你。
至于儿子们,那皆是我张家的血脉,你算老几,要带走他们?”
他洋洋洒洒而写,区氏自己似乎也是怔住了,果真张登今天休妻的话,她最得力的大儿子还未回来,没人给她撑腰,而庶子才要尚公主,为张诚有个好出身,只待她前脚一走,后脚张登估计就要为邓姨娘抬身份做夫人。
抬妾为妻的事情,古也少有。但张登是个武夫,那懂什么礼仪廉耻?
那么,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三个孩子,都得去跪她,唤她做母亲?
邓姨娘这会子不哭了,也不拦了,跪的十分乖巧,就在张登脚边。区氏此时才恍然大悟,这个贱妇不止要谋公主,还谋着她的主母之位,而她一时躁怒,如今竟就钻进她与张登挖成的大坑中,眼看土落坟起,二十年彼此的红眼,终要以她的全败而告终。
“父亲!母亲!”帘子撩起,众人皆抬头,进来的正是张君。他穿着深青色的纱袍,进门便是深深一礼,于人前,他向来都是刻板而又正经,是如玉在陈家村从来都没见过的样子。
张登眉都不挑,区氏也未将他放在眼里,一屋子的人,除了如玉,皆将这突然闯入的二少爷当空气一样。
张君受惯了冷遇,也不在意,回头吩咐门外的张喜:“把那九味堂的伙计和掌柜带进来。”
随即进来一老一少两个药店的伙计,左右揖过手,规规矩矩的站着。张君也不管有没有人理会自己,径直问那伙计:“你来说说,若有一人想从药堂买砒/霜出来,可容易否。”
这伙计拱手道:“砒/霜是剧毒,这大家想必皆是知道的。咱们大历无论那一家药铺,单售砒/霜时皆要登名造册,问明户籍,非一坊之内,绝不出售,所以想要买砒/霜,并不那么容易。”
张登这才算是听出来了,过了半个月,二儿子要重查当日二儿媳妇小产之夜,有人要于丸药中搀砒/霜以害她性命之事。他扫一眼本本分分跪在地上的如玉,搁了笔皱眉摇头:“京城多少家药铺,一日要售多少砒/霜出去,光凭他一家之言,能查出什么来。”
张君道:“砒/霜能入药,若单独买砒/霜回去,总有个用处。或因外伤、顽藓而熏涂患处,或酿酒,煮肉之用,再或者,害人性命,杀人不用刀,这皆是用处。
这半个月来,儿子查遍京中药堂药铺,也请应天府捕块们一一对查过购买砒/霜之人,好巧不巧,恰就查着有咱们府的人,于竹外轩事发前夜,曾于这九味堂购入二两砒/霜。”
砒/霜是剧毒,一旦牵涉上人命官司,官府要查封药堂,下掌柜们的大狱,所以那怕亲儿子,这东西也不敢乱售。三五天之中,一京城砒/霜的需求量并不高,而且排除酿酒、卤煮等常用户,查起来也不算难。
张登当然知道那谋害如玉之人,必在这府中。他两道浓眉拧紧,眸闪寒光:“是谁?那院的奴才?”
张君回头,柳生拎着个小厮进来,一把扔跪在地上。这小厮除了如玉,一屋子的人皆认得,他恰就是张登自己出门常带的小厮,何旺儿。
张登气的甩袖子,问何旺儿:“你买砒/霜做什么?”
何旺儿哆哆嗦嗦,指着邓姨娘道:“是姨娘说夏日天热,自己身上生了顽藓,要拿砒/霜煮水来熏,托小的买来的。”
整日同起同寝,邓姨娘身上那一块肉张登不晓得,他回头寒目扫向邓姨娘。邓姨娘手捂着嘴,眼睛瞪的老大,嘶声喝道:“何旺儿,你栽赃陷害我,竟就不怕老爷剥了你的皮?”
一个公主,娶回来就是个祖宗,一家子人都要供着,连他都得磕头请安,张登并不稀罕。但张诚是他的心头肉,又是个庶出,考举也未拨得头筹,他才立意要将和悦公主娶回来。谁知道自己枕畔夜夜同寝的人,竟生了这样恶毒的心,一府里谋杀起亲人来。
他手剧烈的抖着,回身就给了邓姨娘一个大耳光,骂道:“你愚蠢!”
邓姨娘连连摇头,伸手指天:“老爷,我从来没有托何旺儿买过砒/霜,咱们二十年同床共枕,你得信我,信我这一回。若说毒害二少奶奶?我又是何苦?
她占着二少爷的妻位,我的钦越才有希望尚公主是不是?这必是夫人容不得我,要伙同儿子们害我的法儿,若你都不向着我,这一府中,我和钦越还能指望谁?”
这话倒也有理,张登闭眼定着神,再睁开眼,自来毛都捋不顺,犟驴一样的二儿子盯着他的眼神,仿似逐猎于场的猎手一般。他细忖着这个乱局,两虎相争,究竟是邓姨娘想挤走区氏做一府主母,还是区氏想栽赃他的爱妾,拔除邓姨娘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可能性各占一半。
张君再捧出张宣纸来,恭恭敬敬放到如锦头顶的托盘上,借她之手递给父亲张登,说道:“这是当日父亲自儿子房里发现的,沾着砒/霜沫子的宣纸,今年的檀皮稻草生宣,出自墨香斋。儿子上一回进父亲的书房,案头摆着一刀,恰就是这檀皮稻草生宣。”
那夜灯暗,张登满脑子的绮思靡念,脑子也未往纸上放,这时候再瞧宣纸,果真是自己院中常用的。虽对门而居,他与区氏两厢丫头都是绝迹于对方门前的,怎会有纸传出去?
“父亲,儿子不敢妄推妄论。但凶手必出自慎德堂,您打算怎么办?”张君逼近一步,丝毫不惧怕身量相齐,比自己略健壮的父亲。
张登不为邓姨娘辩,也得为了爱子张诚,替邓姨娘洗去这点黑污,他道:“也不见得就是你姨娘干的,毕竟这事儿与她无益,她一个足不出户的内院妇人,办不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且回去,此事我会派人细查,查出结果来,再通知你。”
张君再逼近一步,两道锋眉挑着,毫不退让:“慎德堂除了邓姨娘,就是父亲。难道说,是父亲自己想要害儿媳妇,所以下了毒?”
张登劈手就是一耳光:“混账!”
张君夺手拈起那张宣纸道:“若父亲不肯惩处害如玉之人,那儿子只好将此家丑捅到应天府去,由捕块们入府清查,审案,如何?”
生了四个儿子,张登没想到到老来头一个敢根自己叫板的,竟会是自己最看不起,也最厌恶的二儿子张君。一头是爱妾,一头是亲儿,邓姨娘捉着他的袍帘抖个不停,眼神如那待宰的羔羊一般,儿子两眼凶光,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还没老,怎能被儿子拍死在沙滩上。
张登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一把长剑几欲出鞘,恨不能将这不服管的逆子斩于众前。
实际上,当日李婆子先是意欲嫁祸给区氏,未遂之后便撞桌身亡。若当日果真如玉吃砒/霜而亡,李婆子又一口咬定,区氏洗不掉毒害儿媳妇性命的罪名。
到那时,张登怒极,张君也不会放过她,就算以国夫人之尊而不必命偿,她也必遭休弃。到那时,能受益的果真唯有邓姨娘,毕竟她是个妾,皇帝或者为了能让驸马的出身更好,格外开恩赐邓姨娘个一品诰命,邓姨娘由妾升格为一府主母,虽仍还艰难,却不再是妄想。
周昭一直跪在地上,忽而捂着肚子脸色蜡黄,额头直往外渗着汗珠。如玉连忙问道:“大嫂可是不舒服?”
周昭抚着肚子闭眼摇头,顺势就靠到了如玉怀中。
她这一靠,张君也奔了过来,蔡香晚也围了过来,抱人的抱人,打扇的打扇,张君告了声罪,抱起周昭进了内屋,蔡香晚一路打着扇子。张登忽而出声,唤住如玉:“钦泽家的留下,我有话问。”
他径自进了区氏东边置榻的内厅,在那大榻上坐了,一脚蹬着只丫头们捶腿闲坐的宝蓝云纹小杌子,盯着如玉:“事情因你而起,如今这个局面,你待如何处置?”
他问的当然是如何处置邓姨娘,可见他自己也相信是邓姨娘干的了。
这榻镶在纵深四尺宽的拐角内,纱青色抱柱,粉色云纹窗扇,如玉恰就站在窗下,她忽而回头望外,大株开的正艳的粉色紫薇花丛后,张诚远远盯着她,见她来望自己,勾了勾唇角露个苦笑,转身走了。
“儿媳是小辈,不敢妄断曲直,还请父亲代为择判。”邓姨娘是公公的爱妾,要怎么罚,还是推给公公自己的好。
张登微微点头:“凡事要看长远,好容易和悦公主自己点头,能让钦越得尚公主,这种事情能压就先压下来,但将来我必会给你一个交待。钦泽是个钻牛角尖的犟性,又不懂得转圜,在我这里吃的亏也最多。你回去劝劝他,叫他先压下此事。你们的委屈,我记在心里,你忍了这口气,将来我定不会亏待于你。”
如玉道:“媳妇省得!”
张登不比区氏天天上手打儿子,还是当着儿媳妇的面。为人父母,打完了总有些后悔,他扬着手,半天却不说叫如玉退下的话,忽而转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方才用力过甚,此时都还红着。
他道:“天下没有不盼儿子好的父母,但钦泽性子太倔,凡事不计后果,我瞧你比他明理许多,有时间多规劝规劝他,遇事先想家族,想想这两府的人,想想他在边关的几个大哥和一帮兄弟们。”
如玉又道:“媳妇省得!”
*
如玉告退出来,自树荫处往下走着,迎头撞上张君在那蜂腰桥处站着,当头大太阳照着,他面色潮红,两眼怔怔。她上前与他并肩而,轻声问道:“疼是不疼?”
张君正在出神,似是没有听见,等如玉再唤了一声,才回过头来,脸上叫父亲打过那巴掌印子仍还清亮无比,也不说话,就那么低头看着她。
如玉最受不了他这可怜巴巴儿的眼神,轻扯他袖子道:“快回竹外轩去,我煮两个鸡蛋替你滚一滚,或者肿能消下去。”
张君不动,轻轻叫了声:“如玉!”
如玉应了一声,大院里人多眼杂,她也不好过于亲昵,应道:“我在了。”
张君又唤道:“如玉!”
如玉以为张君是遭父亲打了心里伤心,只得轻拍他的背,低声说道:“走,回竹外轩再说,娘疼你,娘爱你,娘还替你……”
她声音越说越小,手亦抚的越来越……见张君唇角上翘着微笑起来,自己也正吃吃笑着。
身后忽而有人问道:“大嫂回房了?”
是张诚。静心斋一场大闹,他未出面,却一直在窗外瞧着。生他养他的姨娘成了谋杀未遂的杀人犯,他也不过在窗外时露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此时已是风轻云淡,手中一把折扇啪一声合上,走到如玉身边,恭恭敬敬唤了声二嫂。
如玉一见张诚便是混身的不自在,应付着点了点头,还要拉张君走,便听张诚又是一声笑:“大哥不在,大嫂院里连个主心骨都没有,二哥该好好操心才是。怎么我听说大嫂病了,叫了好几次让你请个郎中,你都不肯?”
张君立刻就变了脸,伸手示意如玉先走,待如玉走远了,才咬牙问张诚:“老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诚仍是云淡风轻的笑:“二哥当年在大嫂门前做秦叔宝的旧事,二嫂只怕还不知道吧?”
张君白面瞬时胀的通红,一双秀目盯着张诚,眸子里即刻要喷出火来。张诚显然并不怕他:“那年你多大?十三还是十四?不过是读了大嫂一首诗,见诗中她说夜做噩梦不能眠,独听更漏到天明,心疑山鬼悬窗立,盗取魂魄慰神灵。
于是果真怕她的魂魄要被山鬼盗走,敬献给能叫山鬼青春永驻的神灵,于是手持瓦面金锏,每每入夜就潜到她闺房窗下,一站就是半夜。若不是半夜出门解溺的婆子发觉了将你一通暴打,你要在那里守多久?”
这确实是有的事情,周昭当年写过小诗一首,豆蔻年华小娇娥闺阁内无病□□的苦叹,和着《楚辞》山鬼一文发了点牢骚,但张君是个直性的傻孩子,果真以为周昭夜怕山鬼不能眠,恰他又在五庄观学得一身好轻功,于是学着门神秦叔宝一样,打瓦面长锏一幅,每夜窜到周府,守在周昭闺阁窗下,妄图要替她赶走山鬼,叫她能好生安眠一夜。
夫子是因为门生得意,才愿意带他们到自己府中亲教亲授,谁知近水楼头,张君竟然夜窜夫子家女儿的香闺,想要偷香窃玉。
这事儿后来闹的很大,周大儒拎着张君到永国府,当着区氏的面一通大骂,要革他的学籍,送他到应天府蹲大狱。不用说,区氏自然给他一顿竹笋炒肉,又赔情下了许多的话,送了不知多少的礼。应天书院抵死不肯要他,最后还是瑞王赵荡出面说情,张君才能继续留在书院读书。
张君一把就将张诚扯进了常静轩,抵墙捏喉几乎掐断张诚的气管:“你若敢在我家如玉面前露一句口风,我立时就敢掐死你。”
人要脸树要皮,张君在如玉面前可以是无赖,可以不要脸,可以坦荡荡到连底裤都不要,可他唯一不敢叫她知道的,恰就是这段往事。
张诚软着双手,不挣扎,只是嘲讽似的笑:“ 你栽赃诬赖我姨娘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过,我可以把赵如玉的事情透到瑞王那里,也可以告诉她你与大嫂之间当年那段往事,无论那一件,都足以叫她离开你。”
张君果然松了手。张诚松松软软伸着胳膊,正了正衣衽道:“害如玉的果真不是我姨娘,若真是,我那夜就不会出手救她。你若果真觉得我们碍眼,不如想个法子说服母亲,让她替我把和悦娶回来,到时候我带着我姨娘搬出府去,不就结了?”
尚公主一事,险险就要成了,今日一场大闹,又被吊到了半空中,张诚之恨,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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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今天张君休沐,结果眼看午饭的功夫,又被传进宫去了。吃罢午饭无事,如玉又向来不喜午睡,遂先到周昭院里去闲话了片刻,亲自看着她睡下了,又回房换了件轻凉的纱袄并襦裙,带着那瘦猴儿似的小丫丫与许妈,打了把油纸伞,三人一起出东门,要去逛一逛。
张君前几日就透露,安康也许这几天内就要入京。既安康来了,住处先就成个问题。虽说如玉和张君都能容他住在竹外轩,但毕竟他是如玉前夫的弟弟,大家族里人多嘴杂,如玉怕到时候有人要要拿安康当个话头儿来说,伤孩子的自尊心,遂想着要替他在国公府旁边赁处小院,叫他单独居着,平时往书院自会管住宿,若是休沐,回来也有她照应。
这种事情自然要问家里有年纪的婆子们。许妈跟张君一样是个呆笨,不懂人□□故的,在外也无交游,自然帮不到忙。倒是蔡香晚送来另那个姓王的婆子,端地是个神人,满京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无赖流氓,无论那一家那一户,往前溯五十年的历史她都熟门熟路,所以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能替如玉找到一间离府近,还清净舒适的小院儿。
如玉人虽谨慎,性子却也阔纳,连那秋迎都能容得,更何况这王婆。
仍还是那西市上一条巷口,王婆远远就招着手儿,领如玉到一所青砖朱漆小院门前,领她一路入内,见过眼瞧着就十分老实本分的户主,正房,东西厢皆敞开门叫她看了一遍,见如玉是个十分满意,却又咬着唇的样子,也知她在惜疼银钱,适时说道:“房子是极好的,出门就是西市,小孩子家家若不愿意做饭,什么吃食买不回来?关户又极清静,买了书回来临窗苦读,保准能三元及第。”
说的这样好听,如玉笑问那户主:“这院子,租一月得多少银子?”
户主伸了两根手指:“二十两银子一月。”
虽有近五千两银子压箱底儿,如玉仍旧吓的差点咋舌:二十两银子,西京客栈那样好的房子,供吃供喝供马料还供刷马的,也能住二十天,这也太贵了。
王婆人精儿一样,当下也不放准话,带着如玉又逛了几处,不是与人合租一院,便是那院子又脏又破,自然价钱便宜,可论清净整洁,仍还是那头一家最好。
如玉一次□□了二十两,将这房子租了下来,又带着许妈并王婆两个在市面上置了些铺盖细软等物,眼看天晚,想起还未替安康置些书,并文房四宝,遂留下许妈与王婆两个布置屋子,自己带着丫丫,转出巷子拐到大街上,先往书店买书,再往隔壁的墨香斋买文房四宝。
书店照例是个生意最冷的地方,何况傍晚,选完书出来,如玉忆起还曾遇到过两回的那个赵夫子,暗道上两回无事都巧遇着了他,这一回正想替安康问问入书院的事儿,却是碰不着了。转身进了隔壁墨香斋,买文房四宝的店面,与书店一样也是个清静所在。
门脸这样大的店里头,墨有出处,纸也有出处,非但有出处,还分年份,分这一年那产地的气候,树木的长成等,这也是经商加价的窍门。有两个年轻举子正站在门口柜台上讨论宣纸,聊的恰就是这些。仿佛熟知了这些,不必读万卷书,就能下笔有神助一般。
如玉自己要买颜料绢帛,都是从外面的摊子上买,狠着心替安康挑选了几样,叹道:这样大的开支,光凭那几千两银子支撑到什么时候?必得要想个来钱的门路才好。
她忽而觉得身后有些太静,转身,便见那赵夫子正在身后站着,在她转身的那瞬间,他眼神中无以言喻的复杂随即蒙上一层十分柔和而又慈详的光辉。
连着碰到三次,这已经不是巧,而是刻意了。如玉怀中抱着一大叠最便宜的毛边纸,往后退了两步,满脸戒备,略点了点头,叫了声赵夫子。
也许是因为她的脸色太难看,或者眼神中的戒备太明显,赵夫子转身出了陈列货品的架子,走了。
连番偶遇,叫如玉心生警觉,可他如此克制守礼,又叫她心里觉得自己太疑神疑鬼。抱着东西到柜台结账时,那知这赵夫子就站在柜台里头,伸手,要接如玉手中的纸与笔墨等物。
他厚沉沉骨节分明的粗手,拨着那鼻盘却是无比熟络,待一样样算罢,指旁边的伙计替如玉捆扎,伸手道:“三两二钱银子,赵娘子是给银子,还是付铜钱?”
如玉从荷包里掏了碎银子出来,递给那伙计过戥子,低声道:“未呈想夫子竟是这家文房四宝店的掌柜,方才失敬了。”
赵荡身量本就高,柜台内比外又高许多,他躬着腰,笑的眉眼弯弯,两手就撑平在那柜台上,嗓音仍还醇柔和悦:“并不是掌柜,这家店原是我开的,不过我已经将它送给了我一位学生,今天来此,恰是准备交接一下账目的问题。”
能将这样大一间店转手送给学生,如玉忽而觉得这赵夫子不是个普通人,但想破脑袋,也猜不到他与自己几千里路上的缘份。
他转出柜台,伸手相请,如玉便跟着他一起,进东侧一间供贵客们休息的茶座间坐下。他自己斟茶,捧过来,如玉欠了一礼,接过来捧杯遮饮,抿了一口道:“夫子,我家里有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小弟,正在求学年级,因是农家孩子,不论文章还是读书的功底,自然没有京里孩子们好。
前几日我夫君说,若想入你们应天书院读书,只怕还得先考个入门试,合则留,不合,只能到别处去读私塾。毕竟村里出身的孩子,恰今日遇见你,我正好问两句,入门试一般要考些什么?他要如何应对,才容易留下?”
赵荡有一种独特的魅力,那就是当他盯着某个人的时候,眉眼之中那种鼓励和赞许,会让人觉得十分的舒适,坦然。三十岁的长者,克制,冷静,而又平和,做着书香生意,又还是书院的夫子,这一系列的身份,给他蒙上一层圣人般的光辉。而他嗓音间的柔和,说话时的从容缓和,又非常的具有说服力。
他道:“天地君亲师,人之安身立命也。书院择才,以孝为先,敬尊长,重人伦,此为第一。再者,太子入学,也要先定其趋向。概因读书不立志向,终无所成,他得有个远大的志向。
另,读书不可一味过于庞杂,史鉴熟读,则录取无异。”
这意思大概就是,礼节要全,还得有个很大的志向,再则便是死记硬背,也要把《史记》和《资质通鉴》全背下来,那么入门就有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