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如玉结结实实闷了一锅水,而张君指挥着安康替自己提热水,在安康所住那东屋足足泡了一个时辰。
如玉在外等了半天,听安康在东屋笑的乐不可吱,也不知道张君究竟说了什么让他觉得那么可笑。她累了一天还等着洗澡,遂也点了盏油灯,在自己西屋那窗下纳安康的鞋底。
忽而安康出了东屋,一阵风一样跑了来,趴在炕头跳脚道:“嫂子,我大哥洗完了澡,没有干净的衣服穿怎么办?”
这都叫上大哥了。如玉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气呼呼道:“让他自家取去!”
安康赖皮了脸笑着,不肯动,又道:“他说自己中单都穿好几天了,不好再穿的。嫂子,怎么办?”
如玉道:“去翻你哥的来,给他穿着。”
安康一阵风一样跑了,过一会儿又自东屋跑了来,气喘嘘嘘道:“他不肯穿,怎么办?”
如玉估摸着张君是嫌安实痨病死的,不肯穿他的衣服,恨恨道:“既不肯,把你的给他,看他能不能穿。”
安康果真又跑了。又过了会子,张君作鬼一样偷偷摸摸的出了门,那样小孩子的衣服,也不知道他怎么穿的。如玉听东屋仍是不停的水声,下炕撩了帘子进东屋,见安康竟十分费力的替张君搓洗着衣服,她气的在安康脑袋上揉了一把道:“你明日还要上学堂去,不说早点睡觉,怎么能替他洗衣服?”
安康边搓边道:“我今儿听娘说,他帮了你好大一个忙,不然,你就得叫族长大老爷逼着嫁给虎哥。”
如玉靠炕沿站了道:“就算有这事儿,也没到你替他洗衣服的程度。他是个外乡人,不过呆一阵子就走,陈贡那族长当不到死是不能换的。今天这事是过去了,往后怎么个样子,咱们还不知道了。”
安康拎干了衣服站起来,凑到如玉面前贼兮兮压低了声儿道:“嫂子,那张君还没成亲,是个单身男子。你有没有想过,他如今在咱家吃饭,你待他好一点,或者叫他娶了你,至少能助你离了这地方。况且……”
如玉这会是真的一巴掌扇过去,随即骂道:“小屁孩子,你懂什么?那是个外乡人,呆不得几日就走了,这话若经你嘴里传出去,我仍还在这村子里呆着,身上却要背好大一个名声,你懂不懂?”
安康本也是见如玉在哥哥死之后路走的艰难,想着办法要替她谋个出路。但正如如玉所说,张君既然真是上过金殿的探花郎,又怎么可能娶她一个农村小寡妇。这事情非但不能谋成,若是把话头传了出去,才真叫族中有了发难她的借口。
她此时犹还不解气,指着安康道:“往后若你敢再说这种话,就给我老老实实回学里去,一年五两银子我也不挣了,让那里正爱那呆着那呆着去。”
安康垂头叹了口气,怏怏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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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渭河县琼楼。待月正在给知县陈全斟茶,两只眼睛带着满满的笑意。门开,张君本是一脸阴寒,见知县陈全亦在,这才踏步进楼。
陈全亲自接过待月手中的茶盅递给张君,笑道:“待月姑娘听闻探花郎到此,千央万求要老夫请您来相见一面。老夫为搏佳人一笑,亦是想请探花郎来此喝上杯茶,才会早起便差人去请,可曾烦扰到张大人的公事?”
一个里正而已,能有什么公事。张君一袭白衣,盘膝,正坐,一双冷目却是盯着眼前的待月。待月不着痕迹避过了眼,随即朝着屏风后挥了挥手,琴音即起,婉转,柔和。
确实只是喝清茶。陈全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着,张君便也有一句没一句的答。茶才过一巡,忽而外头有人悄至,在陈全面前耳语片刻,陈全本还乐呵呵的,边听边变了脸色,听完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即离去。
待陈全走了,张君扬止琴音,问待月:“待月姑娘,可是东宫有了音讯?”
待月本是江湖女子,不比寻常妇人拘些小节,此时仍还是陈全在时那刻意做出来的娇媚之态,吃吃笑着问道:“难道东宫未有音讯,奴奴就不能召您来此?”
张君不语,面上亦无表情,锋眉渐渐拧到一处,一双冷目一眨不眨盯着待月。
待月叫他盯了片刻有些怏兴,遂也缓缓收了那刻意做出来的媚态,收腿跪正了,将封信往到桌上,缓缓推到了张君面前。待张君去取信时,她那五指纤纤而转,随即便轻轻搭到了张君的手指上,轻轻摩梭着。
男子的手,指长,皮薄而骨匀,仿佛天生为握笔而生一般,食指和中指之间微微有些间隙。就在待月那手指抚上张君手的同时,张君随即抬眉,一双眼睛仍是紧盯着待月。她不收手,他便盯着她。初时待月还颇有些挑衅的,扬眉接着他的眼神,约过了三息的功夫,终是抵不过他那冷冷的,满含不耐烦与厌恶的目光,收回了手。
张君掏出信来看过,随即递给待月道:“烧掉!”
来信中说,只有瑞王赵荡的蜀锦没有出过世面。但赵荡到如今年近三十还未娶妃,府中似乎也无格外得宠的姬妾,只凭这一点,倒也不能确定那与沈归有牵连的就是他。
“沈归要回家了!”待月见张君要走,起身追了两步:“探子们来报,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渭河县一带活动,大约今天会回陈家村去。”
张君听了这话有些气愤,随即转身道:“你知道沈归要回家,还敢叫我来县城,就为一份不重要的信?”
他回头,全然不是往日略带矜持的温雅,皱着眉头,语气中全是强抑的怒气。待月叫他这忽而变厉的声音吓到,往后退了两步连忙跪下道:“属下该死!”
她垂头跪在地上,听到门缓缓合上的沉声才要抬头,随即便听到门又被打开。
“太子殿下可曾寄来差旅所需的费用?”张君手抓着房门问道。
待月有片刻的怔忡。心道办这种差事,都是往管家那里支钱,或者由太子当面打赏。千里路上寄费用,什么时候有的这规矩?
她刚想摇头,惯见风月的女子们,比一般妇人更能察觉男子们的心。待月随即又生生抑住,点头道:“有!”
“我也不多要,先支给我十两即可。”十两银子,不够一顿酒菜钱,永国公府的二公子身上竟连十两银子都没有,这也够人笑的。
为了如玉的那件衣服,张君觉得自己要在太子门客的面前,把三辈子的人都丢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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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一人闷声刨着沟渠,隐隐觉得头顶那皮梁上似乎有人影在晃,抬头细看,却唯有一棵棵才生芽的老树而已。如玉以为心影,遂又低头刨起了泡渠。
“如玉!”这回不是她的心影了。如玉再回头四顾,却见约有一月未见的沈归,自地梗下爬了上来。他仍还是走时她替他缝的那件衣服,头上戴着黑斗笠,肩上搭着褡裢,一看就是行了远路归来的。
如玉左右四顾着再无人看着,扔了锄把一路往自家那片子地里走着。走到自家地里靠山凿平的那块崖下,这正是个山弯子,放眼可顾四野,别人却很难发现的地方。沈归腿长步大,走到如玉跟前便摘了斗笠,露出黝黑的面庞来。
他虽也是陈家村的人,不是一姓也不是一祖,与陈家村的人相貌亦不同。男人到他这个年纪,也算是个中年人了。
虽一直在刀尖上舔血,沈归面上却不显老,虽风霜吹的粗眉乱须,但眉目间却少有皱纹。他穿着短衫,体瘦而身挺。持着斗笠轻声道:“我听闻安实死了!”
沈归于她也算个长辈,在自己家里撑着不能哭出来,见了沈归,不知为何如玉的鼻头又酸了。她压着鼻子恩了一声:“你前回来,走了约半月功夫,他就过生了。”
“节哀!”沈归站了片刻,转身望着对面的山沟与四野,暮色下的四野茫茫又问如玉:“村子里可有来外人?”
如玉这才算是忍住了发酸的鼻子,也往前走了两步道:“从京里来了个新任的里正,听闻是京中什么人家的公子,还是个小傻孩子,今儿早起我们上地的时候,听闻走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回来。”
沈归当然知道张君,而他,恰也是因为张君才要回一趟陈家村。
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的。张君与监国的太子之间有了口舌冲突,太子贬他出京,先是要贬到荒凉苦寒的甘州去。其母区氏通过自己的娘家小侄女儿,太了妃说了软话,于是半路又被调到比甘州略好一些的秦州。
在秦州城,秦州知府进行贬谪官员分配时,将他分到了渭河县做县令。渭河县如今的县令陈全关系熟络人脉广泛,听闻此消息之后又连忙差人往上疏通,于是,秦州知府李槐拿了陈全的银子,在再无县令或缺或离任的情况下,大笔一挥将去年的探花郎送到了陈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