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罪奴(七)
  一夜难眠。
  第二日去往浣衣房时,天上又下起了冰雪,空气冷冽,寒意刺骨,枯骨般挺立的老树虬枝在北风里摇曳不止,尖锐的呼啸声犹如野兽在耳畔嘶吼,天地一色,沉凝如画,显得苍茫而萧瑟。
  “今年的冬日格外的长。”我们一行四人缓步走在小道之上,郑旦冷得一边搓着手,一边不禁叹道:“这春天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哪里还会有春天了。”我长叹一声,看着这纷纷飘落的雪花,有些出神。
  郑旦瞧了我一眼,神色黯淡下去,却是没再说话。
  我们又是第一个在浣衣房报到的,看着昨日未洗完的衣裳,又开始蹲下身子清洗起来,好在天上的雪落得小些了。
  不一会儿,浣衣房又陆陆续续来了三两浣衣宫女,经历了昨日麻姑的刻意刁难,他们看见了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夫人,你还病着了,可不能太劳累,今日你且意思一下糊弄麻姑,这些让我们来洗吧。”夏荷伸手试图将我盆中衣服拿过去。
  “不用了。”我制止住夏荷,环绕了四周一眼,叹道:“这里说不定就有监视我们的眼线,若是让麻姑知道我偷懒,又不知该怎么刁难,我看着越是难受,她背后的那人才会越是开心。”我摇了摇头,又对着夏荷轻笑了笑,“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夫人。”夏荷神色凄然,却是再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天色愈发明亮,前来浣衣房的宫人更多了,时不时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你们听说了消息没,大王今日就要回王宫了。”有宫人小声议论道。
  “听说了,一大早消息就传开了,大王回了王宫,我们的活儿倒也更轻松了些。”又有人带着一丝欢喜附和道。
  夫差要离开姑苏台了么?
  我本已冷得没知觉的手变得更是僵硬,心仿佛就在这一瞬间缺失了一块,变得迷茫无措,窒息感填满了整个心房。
  “之前不是一直说大王会过了除夕夜再回去么,这景阳宫还未修缮完毕,大王就这般急着回去了?”又有人疑惑问道。
  “听说大王是要在王宫给王后举行丧礼,总之大王走了,这姑苏台人少了,我们也能偷些懒了。”
  “说起王后啊,贵为一国之母,却也当真是可怜。”
  “王后多好的一个人啊……”
  “王后芳逝,你们觉得大王又会立哪位夫人为后?”
  “越国一战,大王仅剩两子,王后之位左右不过是姬夫人或者吕夫人了。”
  “应该是姬夫人无疑了,毕竟大王那般宠信太宰大人。”
  窃窃私语的声音不断传入我的耳中,我又想起王后临终前对着我横眉冷对的模样,不觉一阵心堵难受。
  “快快快,都别说了,麻姑来了。”有人急声道,一时议论纷纷又归于沉默。
  “都在嚼些什么舌根,贵人的事情也是你们可以议论的!”只见麻姑面容严肃的走了过来,显然是听见了宫人们的议论,手指着众人道:“还不快麻利的干活儿,再让我发现你们偷懒,可别怪我不客气!”
  众人皆不敢再耽搁,开始干起手中的活儿来。
  麻姑走到我面前,看着我早已被冻得通红的双手,眼神闪动,睨了我一眼,也没有多说话。
  第149章 除夕
  一日复一日的来往浣衣房与净房劳作,一直持续到除夕,夫差也再没有来过姑苏台。
  除夕之夜,屋外落了大雪。
  我缓缓推开窗,远处高翘的檐角下挂着一盏微亮的宫灯,风起时,摇摇晃晃,带起一阵宣铃脆响。
  今日是团圆日,想必此刻王宫中定是十分热闹。
  “夫人,快来尝尝这拐枣酒,吟霜泡的,甚为好喝了。”夏荷这时进了屋来,抱着小壶对着我笑道。
  “这拐枣树还真是被这丫头玩出花样了。”我轻轻一笑,摇了摇头,将窗缓缓闭上。
  “夫人,快尝尝。”夏荷将小壶中的酒倒了一小杯出来,递给了我,又道:“这大冬日的,也可以暖暖身子。”
  我伸出手方准备接过酒杯,却是夏荷惊呼一声,“夫人,你的手……”
  我看了看手上大大小小的冻疮,这几日或许天气愈发冷了,这双一向养尊处优的手终究还是扛不住冷水的刺激,生了红疮。
  “不过偶尔会有些刺痛瘙痒罢了,没多大事。”我对着夏荷又宽慰地摇头笑了笑,示意无事,“除夕一过,天气会慢慢好起来的。”
  “夫人……”夏荷心疼得看着我,低吟。
  “好了,我来尝尝吟霜的酒。”我再次接过夏荷手中的酒杯,小口抿了一下,这酒入口有一种独特的甘甜味道,舌尖最后又有些微涩的感觉,却是让人有些晕乎乎的沉迷,我闭上眼又将酒一饮而尽,感受其浓郁且持久的口感。
  “我还没喝过这种酒了,真是独特。”我将酒杯放在了桌案上,脸上似乎是有些红晕了,轻轻对着夏荷笑道。
  “夫人觉得好喝,便让吟霜多泡一些。”夏荷轻声道。
  我点了点头,正在这时,屋外传来阵阵击鼓的声音,吟霜和郑旦随着鼓声也一同进了屋来。
  这是古人逐除的习俗,在新年的前一天用击鼓的方法来驱逐“疫疬之鬼”,这就是“除夕”节令的由来,古时驱鬼首要的是舞傩,“傩”乃人避其难之谓,傩舞又称鬼戏,是汉族最古老的一种祭神跳鬼、驱瘟避疫的娱神舞蹈。
  想起往日在王宫中,除夕之日,也会在大宫之中击鼓舞傩,那时候,我和夫差还没有这些恩怨纠葛,欢声笑语守岁迎新,一切似乎还是仿若昨日。
  “西施……”郑旦进了屋,却是一脸沉郁的模样,对着我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凝眉望向她,她这副样子事情显然是与夫差有关。
  “方才外面传来消息,今夜,大王封了一位女子为夫人。”郑旦终究还是开了口,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神情。
  我心底蓦地一沉,呆愣了许久,方才缓过神,佯作镇定地看着郑旦,继续问道:“喔?什么女子?”
  “听说,那位女子是宋国国君的女儿,也是先王后的侄女,先王后逝世不久,宋国便送了她过来,已经来宫中有些时候了,只是今夜大王才当众将她封作了季夫人。”郑旦又缓缓说道,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失落。
  “这样啊,想来定是位年轻貌美的姑娘了。”我红了眼眶,却又是点了点头,想我来了这吴宫十年,如今已是年近三十了。
  “西施……”郑旦泪眼朦胧地望着我,低声掩泣。
  “他是一国君主,身边女人多了些,也不足为奇,况且,这些事也不是我们一个罪奴需要知道的。”我看着郑旦,却是忍住了眼角的泪,缓缓出声道。
  郑旦没有再说话,夏荷与吟霜亦是默契的沉默在旁。
  “好了开心些,今夜可要守岁了。”外面的鼓声依旧,我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她们又道:“吟霜泡的拐枣酒好喝的紧,咱们今夜不醉不归。”
  三人见我如此,亦是都含泪笑起来陪我喝着酒,一同守岁到凌晨方才各自昏沉睡去。
  许是兴奋了些,今夜这拐枣酒喝得有些多,到了后半夜这酒的后劲儿才冲入脑门,我躺在榻上,迷迷糊糊间似乎看见一个人影出现在我面前。
  那高挺的鼻梁,桀骜霸道的面孔,挺拔的身姿,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想念……
  “大王……”我不禁小心翼翼地唤出声来。
  可是他却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温柔地回应我。
  我摇了摇头,试图睁大着眼继续看清眼前的面孔,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是梦。
  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我伏在榻上痛声低泣,他是真的有新欢了,连梦中的温存也不愿再施舍了么……
  第150章 季夫人
  转眼到了初春,春日的暖流融化了冰层和积雪,外面处处花红柳绿,燕语莺啼。院中的几株春梅也已经长叶,叶尖儿在日光下泛着点点银光。
  一月间,宫中亦是发生了一件大事,夫差昭告天下,封姬夫人为王后,立其子公子姑蔑为太子,后宫不能一日无主,这也是不足为奇,意料之中的事。
  只期望她不要再想起姑苏台我这个旧人,刻意刁难,就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一大早,吃过简单的薄饼,我们一行四人如往常前去浣衣房的路上。
  “终于是天气变好了,不再这般阴冷了。”郑旦用手伸向天上的微光,发自内心笑道。
  “是啊,这个冬日,实在是太冷了,总算熬过去,雨过天晴了。”夏荷亦是在一旁笑道。
  我看着说笑的郑旦与夏荷,轻轻一笑,这些日子一路是多么的辛酸,只是有她们陪在身边,再苦的日子似乎也不是那么煎熬。
  手上的冻疮也早已结疤痊愈,只是留下了粉嫩的痕迹,春日的水也不再冰冷刺骨,我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如往常蹲下身子浣洗着面前成堆的衣裳。
  “你们听说了吗,宫中的季夫人有了身孕了呢。”有浣衣房的宫女窃窃私语,似是故意传入我耳中。
  我闻言,手一僵,不知为何心中如被人狠狠捶打一番,闷沉沉地压得似要喘不过气来,又有些如针扎般隐隐作痛。
  “西施……”郑旦轻声唤了我一声。
  我急忙掩过万千情绪,转过头望向郑旦。
  郑旦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晶莹的目光似是回答了一切。
  我恍惚一瞬,笑了笑,低头重新洗起衣裳,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本就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究竟是在难过些什么?
  他恨我,怨我,甚至不爱我了,都是我罪有应得,我要在这里用我的后半辈子为因我而逝去的人赎罪。
  “听说了,大王大喜,还在景阳宫宴设百官了。”紧接着,有人附和着回应那宫女道。
  “没想到不过数月,这季夫人就有了身孕,看来大王还真是宠爱她了。”又有人追着接话道。
  “听说啊,那季夫人肤如凝脂,年轻貌美,可是宋国第一美人啊,和已故王后亦是有几分相像。”
  “她是先王后的侄女,姑侄俩定是有几分相像的。”
  “当大王可真是好啊,总有源源不断的美人送进宫来。”又有人感慨道。
  初春的风虽凉,但不刺骨,空气中流淌着青草落英的香气,又带着一些潮湿的水汽,漫着一层薄雾,将眉眼都染上水渍。
  “都在议论些什么了!”这时,突然麻姑凌厉的声音传了过来。
  一时众人不再议论,纷纷屏气吞声,继续干起活来。
  麻姑冷哼一声,眼神逡巡了一圈众人,又厉声道:“刚得了消息,大王与季夫人的车驾不久就会到姑苏台,都给我打起精神干活儿!谁要是再偷懒,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什么,大王来了!”夏荷与郑旦惊讶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我只觉手中的衣服一松,想到他要带他的新欢来姑苏台,只觉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