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妧一时却是有些懵了, 她还没体会出李昇话中的含义,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 脸上早已经烧成了一片, 连手指都在发抖。
李昇却开口道:“算了, 明日要去见母妃, 你早些休息吧。”他把顾明妧拉起来, 扬手将她抱到怀里,放在里间的千工床上,替她盖好了被子道:“母妃说你年纪小, 让我不要伤你,等到你及笄之后再圆房,要是被她知道我欺负你, 会数落我的……”
顾明妧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这些, 却是一把拉住了李昇的袖子,一双明净的眼眸看着他, 心里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她差点还因此误会了他……却不知道自己原是被他这般小心呵护着。
“怎么了?”李昇见她的眉心都皱起来, 忍不住问道。
“王爷……”顾明妧眨了眨眼睛, 稍稍低下头道:“其实不一定要圆房……我也可以帮你……”
这种话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顾明妧偷看了李昇一眼, 见他的表情似乎带着几分好奇,急忙道:“那本书上画的……你快去洗洗……”
她说完已经觉得自己要羞死了, 拉了被子盖住自己的脸,翻身不敢再去看他。
李昇乖乖的进了净房, 用比平时快了一倍的速度沐浴完毕, 可等他出来的时候,顾明妧却已经睡着了。
这两天她担惊受怕又到处奔波,一定是没有睡好。
李昇低头看了顾明妧一眼,伸出大掌抚上她的脸颊,那人反身性的在他的掌心里蹭了蹭,样子可爱极了。
李昇掀开被子睡了进去。
顾明妧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人睡到了自己的身边,她轻哼了一声,但实在太困了,一点儿也睁不开眼睛,却本能往那人的怀中靠了靠,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蜷缩着继续睡了。
……
这已经是今冬的第三场雪了。
早上顾明妧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窗外还飘着鹅毛大雪,春雨见她醒了,抱着衣服过来服侍她起身, “王爷卯时就起了,去了外院,要带走的东西也都装车了,只是天气不好,他带着人拉了雨布把东西盖起来。”
那些东西很多都是顾明妧的嫁妆,弄潮了不好,这一路上少说也要走个把月,总会遇上刮风下雨,用雨布盖起来,也就不怕了。
顾明妧洗漱过后,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春雨给她梳了一个圆髻,看上去端庄老成一些,顾明妧只挑了一支白玉梅花簪戴在上头,清丽雅致,她今天要去静水庵请舒太妃回府,不能穿的太过艳丽了。
王爷等着一天等了很久了。
“你去传早膳,吩咐厨房今日茹素,不要见了荤腥。”静水庵是佛门清净的地方,她每次过去之前也都是吃素的。
春雨应声出门,顾明妧这才站了起来,她打了帘子走到门外,看见院子里几株腊梅花开的正好,她好像记得舒太妃是最喜欢梅花的。
李昇回来的时候,就瞧见顾明妧穿着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站在花园的一块太湖石上折梅花,院子里大雪纷飞,只有她那一处是鲜红的,李昇不知不觉走到她的身后。
“我帮你。”一个声音忽然从顾明妧的身后传来,她心下一惊,脚下的太湖石沾了积雪,却有几分湿滑,整个人就一下子倒了下去。
李昇急忙就伸手抱住了她,顾明妧吓了一跳,手里的梅花都落到了地上,扯着他的大氅埋到他怀中,心口突突的跳着:“吓死我了,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
“你没听见而已。”李昇本想把她放下来,却瞧见她脚上穿的绣花鞋都有些湿了,积雪已经在地上堆了一层,几个粗使婆子都在外院跟着叶妈妈收拾东西,院子里的积雪还没有扫。
顾明妧见李昇抱着她不放,便小声道:“你快放我下来。”
然而李昇跟没有听见一样,根本不松手,只抱着她往正房里去。
……
大雪把静水庵装扮的银装素裹,舒太妃坐在中厅,闭上眼睛还能听见远处塔楼上传来的钟声。她抬起头看见佛龛上供奉着的线香已经燃尽了,起身重新点了一支,虔诚的插上去。
站在里间的皇帝见了这一幕,心中却兀自想道:求佛祖有什么用?倒还不如求我……
舒太妃已经看见了他,警惕道:“你怎么又来了,小心让人看见。”
“能有什么人看见?”皇帝四下里扫了一圈,服侍舒太妃的两个婆子都是亲信,这四周还有他安排的锦衣卫,元宝就侯在密道中。
但她这里薰的炭火气太重了,皇帝仍不住咳了几声,脸色都涨红了。
“外面下雪了,你应该在宫里待着。”舒太妃不想理他,但又不忍心。
“朕怕再不过来,以后就见不到你了。”皇帝叹了一口气,在铁力木的靠背椅上坐下,他抬起头看着舒太妃供奉着的那一副观音大士法相,缓缓道:“这幅观音大士的法相还是朕当年给你的,你竟然一直供奉至今。”
“你到底想说什么!”舒太妃有些恼羞成怒,“你的要求我已经答应了……”
“朕……咳咳……答应让你走……咳咳。”皇帝咳个不停,舒太妃忙去帮他倒茶,没听见他说什么。
“你这毛病到底怎样,太医院就没有一个能治的太医吗?”舒太妃递了一杯热茶给皇帝,叹道:“我这里只有香片,你凑合着润润喉。”
皇帝喝了一口热茶,稍稍缓了缓,却是听见外面有服侍舒太妃的婆子回话道:“回太妃,王爷带着王妃过来了。”
都凑到一起了……
舒太妃急得团团转,要是让李昇看见皇帝在这里,这算什么?
“你快去里间躲一躲,千万别出来。”
一想到要见儿子,舒太妃的表情都变了,皇帝看着她那焦急的神色,心里又有几分不快。
他在里间的炕上坐了下来,看见舒太妃抄了一半的经书放在上面。
李昇和顾明妧很快就进来了,外面大雪纷飞,里面却温暖如春,只是炭火有些旺,烤得人嗓子很不舒服。
“你今日怎么过来了?”舒太妃有些紧张,但看见李昇和顾明妧冻得通红的脸颊之后,却又慢慢的放松了几分。
茶几上放着皇帝刚刚用过的茶杯,舒太妃不动声色的收了起来,为顾明妧和李昇倒了一杯热茶。
“天气太冷了,大老远跑来做什么?”她问道。
“我们是来接母妃回凉州去的。”李昇喝了一口热茶,开门见山道:“皇兄前日已经答应了放母亲回凉州,我已经将王府的一应行礼都打点好了,就等母亲点头,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回凉州去了。”
“你……你说什么?”舒太妃倒茶的手有些抖,那人就坐在里面,可她哪里有跟他当面对质的勇气:“你听错了吧?……都这么些年了……他怎么可能……”
她实在有些不可置信,况且都这么多年了,她已经不在乎了。
舒太妃静默了片刻,抬起头道:“我不想去凉州,听说那里穷山恶水,我未必就能适应,我已经是半截腿入土的人了……”
李昇还想劝她,顾明妧却是拉住了他。天下哪里会有不想和儿女团圆的母亲呢,舒太妃必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母亲,您有什么苦衷,可以告诉我和王爷,我们只想好好侍奉您,您一个人在这里,叫王爷怎么放心呢?”顾明妧在这里坐了半日,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禅房里有很重的檀香味道,又夹杂着炭火,但她还是能隐隐嗅到一丝龙涎香的气息。
这个味道她几年没有闻到了……但是很熟悉……非常的熟悉。
她看了一眼舒太妃倒扣在托盘里的茶盏,轻声道:“皇上一言九鼎,既然已经答应了让您跟着王爷去凉州,一定不会反悔的,您大可以安心跟我们走……”
但舒太妃的表情却非常坚定,低着头道:“我不走。”她甚至都没有再看李昇一眼,只是继续道:“我叫你们走!”她想起那一年李昇想要把她劫走时发生的事情,她看见锦衣卫的绣春刀落在他的身上……
她是真的被吓坏了。她的儿子……这个世上她唯一的亲人,满身是血,生死未卜!
舒太妃忽然就站了起来,走到李昇的面前,大声道:“你们现在就走,离开京城,走的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皇帝在里间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神色却带着几分淡然。但他还是没有走出去……眼睁睁的看着舒太妃把李昇和顾明妧赶出了禅院。
他还是舍不得她走。
……
“王爷……”顾明妧抬起头,看着将她禁锢在怀中的男人,刀削一样的侧颜满是严肃,眉心紧紧的拧着,脸上的神色几乎带着怒意。
顾明妧很想把她的猜测告诉他,却又怕他会回静水庵,彻底的冲撞那个人。她也不确定自己猜测的对不对,但她的直觉告诉自己,皇帝应该去过舒太妃那里,而且就在他们过去之前不久。
“王爷要是不放心母亲,我留下来陪着母亲。”顾明妧想了想,很真切的开口,她一开始嫁给李昇就是为了躲避去鞑靼和亲,李昇又是这样的至孝之人,可他没有办法留在京城,那至少她可以代替他留下来:“我可以替王爷……”
顾明妧的话还没说完,吻却已经落了下来,她被他霸道的气息冲得混乱,想要去推开他,却又有些不忍心。
过了良久,李昇才放开了她,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从身后抱着她。
“这个结果,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他只是不甘心而已……
李昇抱着顾明妧,结实修长的手臂缓缓收紧,几乎要将她勒得喘不过气来。
他心里明明知道,就算皇帝准舒太妃回凉州,她也不会走的……她是想留下来给皇帝当人质,直到死为止!
“王爷……”顾明妧心里忽然觉得很是悲凉,侧头蹭了蹭李昇的脸颊,掌心轻抚过他带着胡渣的下颌,缓缓道:“那我们还回凉州吗?”
当然是要回去的。
李昇点了点头,吩咐赶车的回肃王府。
……
王府门外,车队已经准备就绪,跟着李昇一起进京的先锋营护卫队早已经列队整齐。他们这一次走的太急了,连再去一趟顾家告别的时间也没有。
其实舒太妃不肯走,他们是可以晚几天再走的,可对于李昇来说,京城实在拥有太多不好的回忆了。
丫鬟婆子们都上了马车,顾明妧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站在台阶上送行的罗大力,他看这个宅子已经有四五十年了,早已经胡子花白、两鬓苍苍,服侍过几个主子,但最后他们都走了。
李昇瞧见顾明妧柔微抿的嘴角,一向柔和的脸颊也绷得紧紧的,眼神中若有所思。
“你要是舍不得走,我们就再住几天。”李昇开口道,虽然他现在留在京城也没有别的事情了,但舒太妃不肯走,皇帝一时也不会再刁难他。
顾明妧却是转过头来,她还被他抱在怀中,一扭头就蹭到了李昇的鼻梁,他的鼻梁高挺,有着非常完美的弧度,顾明妧伸着手指从上面轻轻的抚摸下来,垂着眼帘道:“我虽然舍不得京城,可我现在更想跟着你去凉州。”
她看着他,一双弯弯的杏眼满是笑意,凑过去咬他的耳朵:“你说过要带我去看凉州的雪景的,走的迟了,到那边就要开春了。”
长喜过来回话,说所有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已经集结完毕,可以马上出发了。
车队很快就动了起来,在青石地板上发出嘚嘚的马蹄声,顾明妧从李昇的怀中挣开,外面的凉风把帘子卷起一道小小的缝隙,她看见漫天飞舞的雪花在天空中打转,王府的斗拱重檐、朱门青瓦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了街巷的尽头。
凉州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她从来都没有去过。
李昇宽厚的大掌忽然按住了她的肩头,她微微侧身,却被他拥住吻上了唇瓣。
……
周氏抱着怀中啼哭不已的慎哥儿,这几天大约是时气的原因,慎哥儿晚上总是睡不好。她怕顾翰清休息不好,所以让奶娘带着孩子在东厢房睡,结果孩子哭了一晚上,这时候嗓子都有些哑了。
周氏毕竟也上了年纪了,带孩子就比从前吃力一些,她哄了慎哥儿半天,见他含着自己的手指似是有些睡意了,这才送回了奶娘的手中。
刘妈妈正巧过来回话,说顾翰清下了朝就回了府上,也没有带幕僚清客,一个人在外书房发呆。
他是知道今日顾明妧要离京的,本来以为他早早的回府是要去送一程的,却没想到并没有去。
“我去看看老爷。”周氏放心不下,顾翰清虽然看上去是清风霁月、老成持重,其实也是一个心思极细腻的人,家中除了顾明远之外,只怕他心里最疼爱的就是顾明妧了。如今这样宝贝的女儿这么小的年纪就要远去他乡,让他心里如何能好过呢?
顾翰清正在书房练字,每当他心烦气躁的时候,都会强迫自己练字。顾老太爷说过,练字可以修生养性、平心静气。
但他今日却怎样也平静不下来,淑妃的那件事情最后压了下来,可皇帝把这件事情交给李昇查办的初衷却还是让他捉摸不透。这样的事情不知道今后还会有多少,只有他们早日回到凉州,那才最安全。
可走的那么远,万一李昇对顾明妧不好呢?万一他们吵架了,顾明妧岂不是连一个哭诉的地方也没有?万一他不懂怜香惜玉伤了她……
太多的万一让顾翰清完全不能冷静!
他有些颓然的丢开自己手中的毛笔,抬起头却看见周氏从门外进来。
周氏给他沏了一盏云雾茶,挽了帘子慢慢走上前,她是很少来顾翰清的外书房的,几乎可以说是从不过来。男人也需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而这外书房,就是周氏给顾翰清的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空间。
这里的每一本书、每一支笔、每一个古董摆设,周氏都从没有插手过。
顾翰清很是感激她。
“老爷在写字?”周氏放下茶盏,低头看了一眼,见字幅上写的是“宁静而致远”……字是写得不错,可还是能看出落笔中带着几分不耐,顾翰清根本静不下来。
顾翰清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叹息道:“年纪大了,练字都有些生疏了。”
周氏却是笑了起来,“一会儿我让人把这字幅裱起来。”
顾翰清有些不解,“你这是做什么,写得又不好……”
他的话还没说完,周氏就继续道:“也好让老爷以后见到这幅字,就知道心不静的时候,是做不好事情了。”她抬起头看着顾翰清,伸手理了理他一侧有些皱的袖子,继续道:“老爷还是去送送三丫头吧,让阿福把车赶快一些,总还能追上的。”
……
肃王府随行的人丁不多,但因为有顾明妧的嫁妆,倒是有好大一个车队。这样的车队走在城里固然是显眼的,马路上三五不时就有人议论。
马车里薰了炭火,暖暖当当,顾明妧抱着手炉昏昏欲睡,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李昇不在马车里。车队也停了下来,她心下一惊,正要挽起帘子喊人,却见帘子一闪,李昇已经弯腰从外面进来了。
他的鬓发和浓黑的眉毛上还沾着几片雪花。
“你去哪儿了?”顾明妧皱着眉心问他,她低下头,看见李昇手里拎着一个牛皮纸包,上面贴着杏花楼的红字招牌。
“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李昇把红豆糕递给顾明妧,眉眼中带着几分笑意,“还是热的,你吃吃看。”
但顾明妧的嗓子都哽了起来,哪里还有心情吃这个,她只觉得鼻子酸的难受,眼泪忍不住就落了下来。
“王爷……”李昇这时候却是有些莫名了,原本停下来给她买红豆糕是为了哄她高兴的,没想到却把她给惹哭了,他抱着顾明妧安慰道:“你别哭啊……”
顾明妧其实一直是看上去比较成熟的,比起她的年纪成熟很多,但他忘了,不管她多么成熟,她毕竟还不到十五岁,他当年一个人远去凉州的时候,也有十二岁了,他还是一个男孩子呢,还不是偷偷的哭了一路,只是不敢让人看见而已。
“你别哭,凉州王府的厨子也会做,只是没这么好吃,等你去了,我让他多做几回,也许就好吃了。”他低下头去吻她脸上的泪痕,咸咸的味道,好像还有点涩。
顾明妧羞涩的避过,把头埋到他的胸口,双手抱住了他的腰。
“你说过要对我好的……”她其实还是有些害怕的,这两年在顾家过的太顺风顺水了,已经让自己养成了一些养尊处优的性子。
“我要是对你不好,你就打我。”李昇义正词严道。
顾明妧忍不住笑了起来,抬起头眨眼看了看李昇,摇摇头道:“我打不过你。”她轮着自己的小拳头在他胸口捶了两下,问道:“疼吗?”
跟挠痒痒一样的,别说疼了,只是痒而已……李昇捉住了她的手腕。
马车忽然就停了下来。顾明妧身子一震,在李昇的怀中撞了一下。
“怎么回事?”
李昇才开口问了一句,便听见外面长喜回话道:“王爷,是太子殿下……”
顾明妧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李昇可以感觉她那瞬间僵硬的身体,他把她放在座位上,正要起身出去,马车外已经响起了太子李睿的声音:“皇叔这就走了吗?不多住一阵子吗?”
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小婶娘,若是孤没记错的话,那日在钟粹宫,只有你为孤说了一句好话,孤还没来得及报答你呢……”
顾明妧的心都揪起来了,纤细的指尖掐到肉里,但还是咬着牙道:“臣妇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太子殿下不用放在心上,就算是王爷在场,臣妇也会这样做。太子殿下倒是应该谢谢王爷,是他查清了钟粹宫的案子,还了你清白……”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是听见李睿冷笑了一声,随即道:“成亲还没几天,你倒是已经学会了夫唱妇随了……”
顾明妧有些坐不住了,面前帘子忽然闪了一下,李昇已经跳下了马车。
前头不远的地方就是城门,李睿骑在一辆枣红汗血宝马上,居高临下看着李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