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翰清听见房里周氏强忍阵痛的声音, 心都纠起来了。他不是迂腐的男子, 周氏生前几胎的时候也曾进去探视过, 倒是当年柳氏生顾明妧的时候, 他人不在身边, 等得到消息的时候, 柳氏已经把孩子生了下来。
他第一次见到顾明妧, 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被包裹在一条洗白的棉被中,眼睛都还没睁开。后来他抱了一会儿,小娃娃忽然就睁开了黑亮的眼珠子, 滴溜溜的看着他,把拇指含在口中,就像是在对他笑一样。
他已是不惑之年的人了, 还能再有子嗣, 这都是大喜过望的事情。但在他的心里,还是担忧胜过的喜气。
顾翰清在周氏床边的一张绣墩上坐了下来, 阵痛已过, 周氏现在倒也平静, 瞧见顾翰清进来来, 只是道:“老爷你怎么进来了, 产房里不干净,老爷你还是先出去等着吧……”
她这一句话没说完, 却又疼了起来,看来这娃儿是存心让她不好过, 阵痛又快又急:“妾……妾身还扛得住……”
顾翰清便上前握着周氏的手道:“夫人辛苦了。”他觉得心中有愧, 这家里的大小事情,但凡他能操得上心的,总是想方设法的要去帮忙的,但唯独在生孩子这件事情上,却是他帮不上的。
“有老爷这一句,妾身……就……不辛苦。”
周氏咬得嘴唇都出血了,一旁的稳婆又替她检查了一下,才吩咐道:“太太先存着点力气,那催生保命丹已经吃了半个时辰了,也时候发药性了。”
周氏只是勉力点头,心里却有些力不从心。她虽然之前生过三胎,但如今毕竟上了些年纪,自然不像以前那样顺当。况且这一胎怀上的时候就经历了些凶险,如今又早产了。
顾翰清又被老太太请了出去,他在里面也帮不上忙,不过干坐着着急而已。顾明妧也没有个主意,毕竟这一胎在前世是没有的。但她相信周氏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母子平安。
顾明妧为顾翰清沏了一杯茶过来,送到他的面前道:“爹爹先喝口茶,静静心吧。”
顾翰清端起茶盏,却又见顾明远跪在地上。他看着顾明远,心里的情绪实在有些复杂,他是当真没有预料到,顾明远心里会存着那样一个人的。顾家的男人在这事上头都是晚熟的,他也是到了二十岁之后,才略知了一些男女之事,但也是遵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没有暗中与谁有了私情。
顾明远只是跪着,脸上满是歉疚,房里周氏的呻*吟就在耳边,他越发觉得是自己的错,是自己让周氏早产了。
“父亲要打要骂,孩儿绝无怨言,这都是孩儿的错。”顾明远只颤声道,眸中落下泪来。
“打你有什么用?打你……难道你母亲就能不受这份苦了?打你,难道这些事情就可以当成没发生过?”
顾翰清终究是叹了一口气,侧过头去摆了摆手道:“你自己去小祠堂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
周氏这一胎却当真是不顺利,因是早产,所以没有入盆,稳婆推了好久,才将胎儿推了下去,房里周氏已经喊哑了嗓子,最后尽是连声音都发布出来了。
顾翰清急得在厅里团团转,额头上的汗止不住的落下来。
直到四更天,正是外头万籁俱寂的时候,才有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夜空,从周氏的房中传出来。
丫鬟急忙扶着跪在佛前的老太太起身,笑着迎过去问道:“生了?”
奶娘已经抱着襁褓中的小婴孩出来,满脸带笑道:“回老太太,生了!是个哥儿。”
老太太瞧见顾翰清还来不及看自己的小儿子一眼,便又进了产房里头去,也顾不得去喊他,只自己坐了下来,让奶娘把小娃儿抱到自己的跟前。
奶娃娃头发都贴在头顶上,小手握着小拳头放在胸口,正一脸酣睡。
老太太喜欢的不得了,想想自己这把年纪,原该报曾孙了,如今又抱了一个大孙子,真是天大的喜事。
丫鬟服侍着周氏擦过了脸,她靠着身后的被褥闭目养神,看见顾翰清进来,倒像是松了一口气道:“我如今也算对得起你了……”
周氏一直觉得,只给顾翰清生了一个儿子,有些对不住他。
“夫人受累了。”如今已是老夫老妻,顾翰清也说不出什么肉麻的话来,只唯独这一句,是他发自肺腑想要说的。
周氏看着他,眼眶慢慢的就红了,她折腾了这一夜,其实是极累的,只是心里还揣着事情,却是一时还睡不着。
“老爷,明远呢?”周氏仍旧放心不下顾明远,方才她生过之后,几个姑娘都进来瞧过她了,却是没看见顾明远的身影。
“我让他跪祠堂去了。”顾翰清在周氏的床沿上坐了下来,安抚她道:“你现在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让他自己一个人清醒清醒。”
周氏却是握住了顾翰清的手,中年人掌心覆着薄茧,正是最厚实的触觉,“老爷,明远他不是忤逆的孩子,他只是一时没想明白……”
顾翰清拍了拍周氏的手背,只点头道:“你想说什么,我心里都知道,你先睡下,我去祠堂找他。”
……
外头的天色已经露出了鱼肚白,顾家的小祠堂在宅子的西北角,是平常鲜少有人来的地方。
顾明远跪在顾家的列祖列宗之前,心里却是一片空白。
他冲撞了周氏,害得她早产,这是不孝;他辜负了怡月,让她远去鞑靼和亲;这是不义;他没有听从父亲的教诲,潜心治学、建功立业,这是不忠;而如今他连见怡月最后一面都不能,这又是不仁……
他竟然成了这世上最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
顾明远的身子颤抖了起来,眼泪忍不住就落下来,但他的肩头却还倔强的挺直着。
“大哥哥……”顾明妧在暗处看了他许久,终究还是走了过去,将自己手里的一块帕子递给他道:“母亲已经生下了幼弟,母子平安,大哥哥不要太自责了。”
顾明远身子一震,情绪确实渐渐平静了下来,自己终于也有幼弟了,十几年的顾家独子的生涯告一段落,肩上的担子仿佛都轻松了许多。
然而顾明妧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开口道:“可是大哥哥,无论怎样,你都是顾家的嫡长子,父母的年纪只会越来越大,顾家的重担只能落在你的肩头,将来你要照看父母、照顾幼弟,这些都是你逃不了的责任。”
顾明远抬起头来,看着站在他身侧的少女,忽然就问道:“三妹妹,父亲把嫁给肃王,将来你要远去凉州,你觉得委屈吗?”
这个问题顾明妧几乎从来没有想过,顾翰清为了能让自己不去鞑靼和亲,想尽了办法,以至于完全没有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但此时顾明远这样问了,倒是由不得她细细的想一想了。
过了良久,顾明妧才开口道:“我不觉得委屈,也许……这是一条更好的路呢?肃王虽然不得今上喜欢,但他在边关人民的心中,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是保卫大魏江山的战神,如果这京城容不下他,那我就随他去凉州,那里说不定有另一片天地呢?”
她转过身子,看着跪在地上的顾明远,想起前世周怡月死时他黯然伤神的样子,只继续道:“大哥哥,不管将来如何,若是我们没有办法改变现状,那我们除了祝福,还能做什么呢?”
晨风拂面,顾翰清站在祠堂外的庑廊下,却是把顾明妧的这一席话都听了进去。他精心呵护的娇美鲜花已经缓缓盛开,散发出成熟的魅力。
“咳咳……”
门外传来了顾翰清的清咳声,顾明妧转过头,看见顾翰清已经站在了门口,外面天光已经大亮了,顾明妧擦了擦脸上的泪珠,问道:“天都亮了,爹爹今日不去早朝了吗?”
“朝廷今日要送宁德公主和鞑靼的使臣离京,休朝一日。”顾翰清缓缓开口,视线却是看着仍旧跪在了地上的顾明远,继续道:“三丫头,你回房去吧。”
顾明妧福身离开,廊下点着烛火的灯笼在风中晃动了一下,里面的灯芯灭掉了。
“父亲……”顾明远抬起头正视着顾翰清。
然而顾翰清却没有看他,他的视线落在面前顾家列祖列宗的灵位上,慢慢开口道:“你知道为父为什么答应让从丹离开吗?因为当断则断,这才是一人男人应有的品格。”
顾明远的眼眸中仍然有泪水,却是倔强的没有落下来。他看见了顾翰清鬓边的一缕华发,还有岁月镌刻在眼角的痕迹。
顾明妧说的没有错,不管怎样,父母都会老去,他都是顾家的嫡长子,这是逃不过的责任。
“孩儿知错了。”顾明远转过身来,朝着顾翰清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他伏在冰冷的青石板地面上,一缕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到他的背上。
顾翰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一会儿我会吩咐门房备车,肃王和承泽都要去鞑靼送亲,你的两个妹妹总要去送行一番,你跟着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