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妧的心顿时颤了一下……
信是周怡月写来的, 那必定是有很要紧的事情了。
顾明妧让春雨打赏了那小丫鬟, 坐下来撕开了信封。里面除了有一封周怡月的亲笔书信之外, 还装着一个更小的信封, 上面没有落款, 但顾明妧知道, 那必定是周怡月想让她转交给顾明远的。
周怡月的信写的很简短, 顾明妧看过之后就明白了。鞑靼可汗想要求娶大魏女子,皇帝舍不得自家的公主,打算在几位在京的长公主府中选中何意的人选, 封赏公主之后,再以大魏公主的名义前去鞑靼和亲。这几日宫里已经派了人过来,将周怡月的生辰八字呈去了钦天监, 只怕用不了几天, 就要定下去往鞑靼和亲的人选了。
然而这一切,被困在顾家日日寒窗苦读的顾明远, 却一无所知。
外面开始下起了雨, 再过半个时辰, 顾明远和陈伯青就会从顾家族学回府。他们住在外院的青松阁, 除了几个跟读的小厮, 平日的日常起居只有两个老妈妈负责。
顾翰清对于男孩子的教养和家里的姑娘很是不同,顾明远如今十九了, 身边两一个丫鬟都没有。周氏有时候心中虽然颇有微词,但她向来是顺从顾翰清的安排的, 男孩子这般年纪正是性情最容易长歪的时候, 她看见安国公府周丞济的样子,也就不觉得顾翰清这样做有什么不妥了。
但周氏这几日其实是有些心急的。顾明珠嫁去安国公府之后,顾明远和周怡姗的婚事必定是要作罢了。周怡姗今年年底才及笄,倒也耽误不了她什么。可是顾明远就不同了,如今连秦氏都已经开始为顾明德物色媳妇了,那孙家大小姐一看就是个好的,若是真的被她给求了回来,那将来顾明远的媳妇儿自然也不能太差,不然到时候就被顾明德给比下去了。
顾明妧在房里来回走了几圈,找了一双原本就要做给顾明远的袜子,将信封装了进去,喊了一个小丫鬟进来道:“你去把这东西送给大少爷,就说是我新做了给他的,让他务必今日要试一试。”
丫鬟很快就回来,说是在青松阁的门口就遇上了顾明远,把东西给了他。
顾明妧的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她不知道周怡月给顾明远的信里到底会写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两人下一步要怎么办?可顾家和嘉瑞长公主之间的恩怨,大概是很难解开了。
离掌灯还有小半个时辰,外头雨又下得不小,老太太那边还没开始预备晚膳,顾明妧打算早些过去陪老太太说话,才换好了一身衣裳,就瞧见雨中有人打着油纸伞往她房里来。
顾明妧让人去开了门,见是周氏房里的大丫鬟春喜正站在廊下,看见顾明妧出来便急忙道:“姑娘快过去正房瞧瞧,大少爷也不知道怎么和太太吵了起来,如今在大雨里头跪着,奴婢怕他闹出病来!”
顾明远一向懂事,性子也很是温和,从来不曾做过任何忤逆顾翰清和周氏的事情,今日有这般行事,必定也是迫不得已。
顾明妧急忙让丫鬟拿了油纸伞过来,跟着春喜一同往正房去。
大雨冲刷在屋檐上,哗啦啦的倒下来,顾明远就跪在庑廊下的台阶上,后背笔直倔强,身上的衣服早已经湿透。方姨娘也出来相劝,替顾明远打着伞,却是对房里的周氏道:“太太就算不答应大少爷,好歹让他先起来,老爷就那么一个儿子……”
周氏就坐在正堂里的靠背椅上,手掌撑着额头,脸上却满是泪痕,站在一旁的刘妈妈不敢上前相劝,因为方才顾明远说的话,确实让周氏动怒了!
他居然说要让周氏去求娶安国公府的三姑娘周怡月……
这怎么可能?
但这样闹下去也不是办法,顾明远是顾翰清的独子,老太太一会儿就会得到消息,若是冒雨前来相劝,着了风寒,那顾家就更是一团乱了!
“太太,要不然老奴去把大少爷喊进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是真的闹出病来……”
“你问他愿意起来吗?他这是在逼我!” 周氏捏着手中的帕子,咬牙道。
她如何能让顾明远娶周怡月?便是她松口答应了,难道嘉瑞长公主肯答应这门亲事?她实在不知道……原来顾明远竟然和周怡月有了私情!
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你去外头看看老爷回来了没有?若是回来了让他赶紧到内院来。”周氏只觉得心力交瘁,嘉瑞长公主做的那些事情,她根本就不想告诉顾明远!告诉他你喜欢的姑娘的母亲,就是差点害的你三位妹妹失去名节,又让你大妹妹不得不屈嫁于周丞泽当续弦的罪魁祸首吗?
周氏实在说不出口!
“三姑娘来了。”外面传来丫鬟的声音,周氏抬起头,就看见顾明妧已经到了院中。
丫鬟撑着伞站在顾明远的身边,帮他挡去檐角落下来的雨水,顾明妧弯腰拉着顾明远的胳膊,使劲拽他起来道:“大哥哥,你快起来,母亲还有着身孕呢,你怎么能这样让母亲为难!”
顾明远身上早已经湿透,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他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顾明妧,眼中带着几分游移,但身子却还是没有动一下,只是朝着坐在厅中的周氏喊道:“母亲,你就让我娶怡月表妹吧,儿子是真心喜欢她的,儿子求你了!”
周氏表情凝重,却是看也没有看顾明远一眼。
“母亲,你再不去提亲就晚了!万一皇上选了她去和亲,那她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大魏了!母亲……”
顾明远的话还没说完,周氏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屋檐下,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自己跟前一向乖巧懂事的长子,咬牙道:“她去不去鞑靼和亲,自有她母亲帮她周旋,和我们顾家无关,你给我回青松阁去,你父亲如今不在府上,我可以当这件事情没发生过,若是等他回来……”
周氏眼中落下泪来,自己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的儿子,她哪里舍得他这样,可这门婚事……她究竟不能答应下来。
“为什么不行,母亲不是也一向喜欢怡月表妹的吗?孩儿知道明珠嫁去了周家,这件事情有些为难,可安国公府的二房早就分出去了,如今他们也算不得是一家人……”
不等顾明远把话说完,周氏却是骤然怒道:“那你知道你的明珠妹妹为什么会嫁去周家?她一个好端端的名门嫡女,为什么要嫁给大表哥做续弦?这一切都是拜你怡月表妹的母亲,嘉瑞长公主所赐!”
周氏说完,身子却是堪堪退后了两步,幸好被身后的刘妈妈一把扶住,她几乎是颤抖着身子,低眉看着顾明远道:“你问问你三妹妹,当年九月初九在静水庵,是谁派人掳了她们,让你的三个妹妹险些名节不保?”
这些事情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
顾明远抬起头来,看着站在他身侧的顾明妧,眸中满是疑惑……
“大哥哥,母亲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顾明妧有些艰难的朝着顾明远点了点头,然后她就看见那人,飞快的从雨中站起来,疯一样的往外院冲了出去。
周氏几乎就要站不住,捂着突起的小腹,看着顾明远一路飞奔。
地上积水四溢,顾明远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了雨雾中,顾明妧急忙道:“母亲,我去追大哥哥。”
周氏摇了摇头,只是喃喃道:“不用了,他会想明白的……”
……
晚上顾明妧一直到很迟才从周氏那边回来,顾翰清回来之后听说了这件事情,心里除了震怒,更是震惊,罚顾明远这几日不准去学堂,让他在青松阁抄一百遍的《孝经》。
顾明妧让厨房熬了姜汤给顾明远送了过去,回话的小丫鬟说顾明远已经喝了下去,还让她给三姑娘带话,说他谢谢她。
顾明远其实也是一个相当倔强的性子,只是很多事情都闷在心里,不肯说出口而已。顾明妧便想起前世他温文尔雅的样子,仿佛在他的身上,永远是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但其实很多事情,并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很多看不见的泪水,早已经入了愁肠。
“姑娘快睡吧,大少爷一向都那么孝顺,肯定过两日就会来向太太认错了。”春雨站在身后替她梳头,又道:“太太也心疼大少爷,要不然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顾明妧点了点头,又吩咐下去道:“你明儿一早帮我准备好笔墨,我要早些起身。”
顾翰清罚了顾明远抄一百遍《孝经》,也不知道要写到什么时候,她也要为他多抄几篇凑数的。
……
肃王府的西北角上有一块练武场,里面扎着梅花桩和木人桩。
下过雨的清晨尤为清凉,李昇身上只穿了一件箭袖长袍,对着那木人桩乱打了一通。那些活动的榫卯乒乒乓乓的晃动着,到最后李昇转为暴怒,大掌握住上面的木棍,大卸八块一样的把一个完好的木人桩卸成了一个光秃秃的木桩……
地上丢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木棍,李昇扫了一眼,吩咐长喜道:“送去厨房当柴火吧。”
长喜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句,自从那日陪同若雅公主去了一趟校场回来,李昇整个人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把这练武场的木人桩都快拆完了。
“王爷……这是最后一个了。”长喜不怕死的提醒了一句,又道:“凉州那边有信过来,是荀先生的亲笔书信,王爷不然先去书房休息一会儿,奴才去厨房传早膳。”
李昇也打算写信给荀有道写信,他想告诉他自己打算娶亲,问问他有什么意见……
其实他也可以不用问他,但他已经习惯了在决定一件事情以前,听一听荀先生的看法。
虽然多半结果还是他自作主张……
“算了……还是先去一趟静水庵吧。”
……
下了早朝,皇帝在御书房务政。这几日宫里来了新人,皇帝的精神自然也不如往日了。
元宝命御茶房送了参汤过来,皇帝喝了两口,门外的小太监便进来回话道:“钦天监的监正曹大人已将各位长公主家姑娘的生辰八字看过了,如今已是选了几个合适的人选名单,上呈让皇上定夺。”
皇帝命人将名单送上来,这时候却听见嘉瑞长公主在门外叩首道:“臣妹有事要奏。”
齐太后一生只生下这一子一女,皇帝对嘉瑞长公主一向是纵容的,但好些朝中大事,自然不能让她乱来。况且嘉瑞长公主骄纵跋扈,得罪了不少大臣,这也让皇帝很是头疼。
“传朕旨意,让长公主回去,朕不想见她。”
皇帝以为嘉瑞长公主是为了周怡月的事情来找她,其实他也不舍得送周怡月去鞑靼和亲,至于让长公主府呈送了周怡月的生辰八字上来,也不过就是例行公事,不能让其他长公主觉得皇帝偏心了自己的亲妹妹而已。
“是。”元宝得了皇帝的吩咐,亲自走到大殿门口,看着跪在丹犀下的嘉瑞长公主,开口道:“长公主请回吧,今日皇上不想见你。”
“臣妹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见皇上,事关大魏的江山社稷,皇兄一定要听臣妹这一回……”嘉瑞长公主跪在地上,身子从朱红色的殿门中探进去,大声道:“皇兄就算不看在臣妹的面子上,也要看在臣妹对大魏一片赤忱的份上……”
皇帝被她嚷得有些心烦,但他知道她的脾性,要是不让她进来,只怕还要在门口跪上好久,便挥了挥手道:“让长公主进来。”
嘉瑞长公主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提着裙裾夸入殿中,四下里扫了一眼,似乎是怕隔墙有耳。
皇帝会意,让元宝遣退众人,掩上了殿门。
嘉瑞长公主这才开口道:“皇兄,臣妹想推举一个能代表大魏去往鞑靼和亲的女子。”
她一壁说,脸上却多了一丝冷冷的笑意,跪在皇帝的跟前,抬起头继续道:“皇上还记得那日在撷香园,那顾家三姑娘演奏了一曲《百鸟朝凤》,引得周围的鸟雀竞相来朝的事情吗?臣妹私下里将此事说给了钦天监的监副汪大人,他说此女能率百鸟,只怕命中贵不可言啊!”
皇帝闻言蹙了蹙眉心,当日撷香园之事,他亦是亲自在场的,顾明妧琴艺卓绝,确实令百鸟来朝,钦天监汪大人的说法,听上去好像当真还有些道理。
嘉瑞长公主见皇帝面有疑虑,只继续道:“汪大人说,将来这姑娘不论嫁给谁,只怕都对大魏社稷不利,唯一一个办法,就是让她远嫁鞑靼,鞑靼可汗算的上是草原上的王者,那就让这顾小姐去草原上统率百鸟,这样便能保我大魏百年基业,佑我大魏江山社稷!”
嘉瑞长公主的眸中几乎射出精光来,让站在一旁的元宝感到前所有未的可怖。
皇帝沉吟了片刻,伸手捋了捋下颌的几根山羊胡子,眸色凝重。
……
李昇骑着马来到静水庵,春去夏来,庵中放生池里的荷花早已经盛开,出水芙蓉姿态婀娜。他沿着荷花池边的鹅卵石小径,朝着后山禅院的方向走过去,看见舒太妃正坐在一旁的赏荷亭中。
几个服侍她小尼姑在湖边折花。这里草木葱荣,由他派来的影卫正在暗处保护着舒太妃。
“你怎么这个时辰过来?”
天气炎热,这时候正是最热的时辰,平常李昇都是下午申时末刻过来,稍稍坐一会儿,等太阳落山了,才离去的。
“母妃,孩儿有一件事情,想要同母妃商议。”
李昇的心绪有些烦乱,他长到这样大,经历了先帝暴毙,熬过了母子分离,战场上更是九死一生,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让他这般犹豫不决,心生困惑。
“你是怎么了?又要回封地去了,是不是?”这一次因鞑靼使臣进京,他已经在京城多呆了好几个月了。其他的藩王都是月初的时候才过来的,只有他几个月前就已经进京了。好在皇帝并没有怪罪他,还让他去了五城兵马司练兵。
“孩儿不是想回封地……孩儿是想……”
大约是天气的原因,李昇脸颊泛红,眉眼中虽然透出一丝急切,可是憋了许久,却怎么也说不出那句话来,急得他狠狠的捶着一旁的石柱,咬着牙道:“孩儿喜欢上一个姑娘,可是……可是她年纪尚小,她父母又要将她许配他人!”
李昇转头看着舒太妃,二十六岁的汉子,神情羞怯的却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孩子。
舒太妃忍不住就笑了起来,推着他的身子坐下。他刚才太着急了,力气用的太大,将手背上的皮肉都磨破了。舒太妃用帕子帮他包扎了一下,这才问他道:“哪家的姑娘,让你这样没了定性?”
她太了解李昇了,这些年她耳提面命的催他娶一个媳妇,他却只是推搪,其实就是没有看上自己心里喜欢的。可如今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他反倒退缩了起来。
“母妃。”李昇低下头,视线落在舒太妃为他扎着的丝帕上,早知道会这样,他当初就不该将那帕子还回去,或许还能以此为借口,上门提亲……
喜欢上一个比自己小了那么多岁的姑娘,实在让李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今年才十四岁,要到明年的三月初七才年满十五。”虽然那次没有应邀去参加她的生日宴席,可李昇还是记住了顾明妧的生日的。
“那也不小了,及笄之前先把亲事定下来也是有的。”舒太妃眉心微动,抬眸问李昇道:“你先说是谁家的姑娘,你若是不敢去,我这就写封信给皇上,让他为你赐婚。”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淡然的神色,缓缓道:“他把我软禁了这么多年,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总该答应我的。”
李昇哪里舍得让舒太妃操这样的心思。况且她和皇帝多年未有交集,他也不想她为了自己破例,便开口道:“母妃不用着急,改日我亲自去她府上提亲。”
“你亲自去?”舒太妃蹙眉,摇摇头道:“那可不合规矩,让对方的父母知道了,也会觉得你太不够郑重了。要不然你先写信给荀先生,让他帮你在朝中找一个德高望重的大人,帮你保这大媒,你说如何?”
“我向来和朝中的大臣没有什么交集,只怕这样不妥当,况且他们都畏着皇兄。”李昇实在觉得有些难办,但从古至今,由男子本人去向姑娘家提亲的,好像真的很不合规矩。
舒太妃便道:“我上次听你说起,在边关的时候你和那位顾大人共事过,如今他又升了阁老,不如你请他帮你走这一趟?”
李昇一听舒太妃提起顾翰清,脸色越发尴尬起来,额头上都渗出汗来,面容窘迫。
舒太妃哪里知道他看上的就是人家的闺女,正等着他的回话,李昇却是忍不住道:“母亲……我……我……”
“你怎么了?你得罪过这个顾阁老?”舒太妃疑惑。
“没有……”李昇坐立不安,站起来道:“我喜欢的就是顾阁老家的三姑娘。”
他喜欢她,他想让她坐在他的身侧,他更想伸手将她搂入怀中,他还想在深夜里与她同床共枕,他想小心翼翼的守护她,不求天长地久,只要这短短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