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胡同一处不大的宅院内, 身形修长的白净青年起了个大早,匆匆穿好衣裳连饭都来不及吃就要去衙门当差。
妻子魏氏看着窗外黑黢黢的天愣神道:“现在也不过四更天罢?相公今儿怎么走得这般的早?”
青年姓李, 单名一个谈字, 家中也算是诗礼世家,世代簪缨。
李谈刚中进士时在翰林院供职了两年,之后便被调任去了礼部, 因为文采实在不错的缘故, 先后得了礼部尚书穆和伦和康熙的赏识。
礼部尚书穆和伦调任户部尚书后,又将爱将李谈调到了户部。
今日李谈起个大早去户部当值, 是因为户部空降了一个重量级别的长官——履郡王十二阿哥。
俗话说得好, 百善孝为先, 李谈作为一个从小熟读四书五经受儒家文化熏陶多年的读书人, 对于至诚至孝的十二爷其人崇拜非常。
李谈给妻子简单解释两句后, 揣着一根油炸桧(油条)和两个水煮蛋出了门, 在马车上用完匆忙的早膳后,还不忘吃了两块桂花糖清新了一下口气,以免在偶像面前显得太过油腻。
虽然李谈已经做好了要见十二爷的充分准备, 但他本人只是一个五品郎中, 只能和众多同事一起, 随着礼部尚书穆和伦拜见了十二爷, 并没得着和十二爷单独说话的机会。
从那天开始, 李谈每天都渴望着可以有一个单独见到十二爷的机会。
终于在大约过了五天之后, 李谈被户部左侍郎安排写了一份三月开支总结的汇报, 在穆和伦看了觉得问题不大的情况下拿去给了殷陶。
李谈从前在礼部供职之时,也曾经参与过给众位皇子草拟封号之事,当时他就觉得“海”这个字温柔大气, 很符合十二爷的气质。
如今见到自己的偶像十二爷, 李谈莫名紧张得厉害,舌头也有些打结:“卑职……卑职参见海郡王。”
殷陶:……
都说了不是海王了,这人怎么还乱叫呢,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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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来,有关于财政的部门都是一个国家最繁忙、最重要的地方之一。
清朝也是如此。
殷陶读本科时候,班内团支书毕业后便考了区财政部门,从上岗开始便忙成了狗。
殷陶也不例外。
他只庆幸这个年代没有手机,不用天天看着微信群文件加班。
四爷从康熙四十二年开始收债,康熙四十五年基本清理完了坏账,康熙四十六年正式收尾和卸任了职务。
因着四爷事情干得的确不错,康熙感念四爷功劳给他提了爵位不说,还同时给马齐升了官,改授保和殿大学士。
马齐的性格很是中庸,外在随和,即便是作为领导也不喜欢为难下属,在六部意外混得人缘不错。
俗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马齐的好人缘同样也给女婿殷陶打下了不错的基础。
如今户部近期需要处理的事情主要有三件。
一个是刑部刚刚办下的案子,浙江布政使巨贪黄明被革职判绞监候,不光贪污的赃银八万两全部上缴国库,就连家产也悉数查抄充公。
黄明被判得的确不冤,家产册子厚厚一沓,好些东西叫殷陶和户部尚书穆和伦都看住了,一应财物和银钱经由户部主理入库,也的确叫户部忙了一阵儿。
紧接着,宁夏中卫发生了地震,需要拨钱粮赈灾。
再有就是众位皇子如今只是口头封诰,还尚未举行册封礼,告知天地祖宗。这事虽然是由礼部主理,但还是要户部配合花钱,也要抽出专人专班准备这件事情。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殷陶回到家中。
舒怡看着疲惫不堪的丈夫,很是有些心疼。
看来封了郡王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明明有了爵位也有了差事,可看丈夫的状态竟不比从前逍遥自在。
十二爷是个那么博爱的人,平日里最是喜欢和孩子们一起,只要他留在京中,照顾安安和弘晏的事情都是他这个阿玛亲力亲为,就连其他皇子家中的孩子也都喜欢自家爷,都恨不能时时住在自家府上。
反正和她们爷一起做生意的九爷这几年赚了大钱,府里不缺吃不缺穿,这么下去也挺好。
谁承想她们爷冷不丁地就被皇上拉出来上进了,搞的日日如此辛劳,实在是太可怜了。
殷陶到底是和舒怡生活了七八年的人,很轻易便看出了舒怡在想些什么。
他有些无奈地轻轻拍了拍舒怡的肩膀,表示自己这几日虽然劳累但过得很好,不必过分担心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旗人都是不得出京和从事商贸为主业的,不想上进为皇上和主子所用便只能在家待着,再没有其他什么发展和前途。
舒怡应该自幼接收的也是这样的教育,生而为满人,就该勤奋上进,不能混成纨绔子弟,只等着在家里吃老本儿。
马齐一看就是一个奋发上进之人,想来也给舒怡灌输了不少相应理论,可为什么舒怡不过嫁了自己几年,便有了这样完全相反的想法?
殷陶严重怀疑自己把妻子给带偏了。
殷陶原本想着跟安安和弘晏一起用个晚膳,虽然日程忙碌但仍旧不能放弃和孩子们培养感情。
谁知舒怡却道,两个孩子还在室内游乐场扑腾,因为四爷家的二格格和两个弟弟、五爷家的弘晊和几个姊妹都过来了,一堆人正在那里玩得飞起,估计晚上安安和弘晏还要招待小伙伴们,就不过来陪着他两个用膳了。
安安不过只有小学一年级大小,弘晏比起安安还要小了三岁半,两人却已经有了社交圈子,抛弃了老父亲和老母亲。
殷陶略有心酸,只得拉着舒怡坐下来,吃起了他特意点的酸菜猪肉饺子。
说起孩子们的事,殷陶不由想起了十三家的几个孩子。
虽然十三已经落下去了,但是他的长子弘昌却仍旧被康熙获准去宫里学习,想来康熙对孩子还是一视同仁的。
十三府中的氛围的确不好,就连下人们都削减了大半。
如今弘昌的教育不必再管,殷陶便关心起了十三府上余下的几个格格和阿哥的成长。
殷陶一直很是重视家中孩子们的教育,尤其是安安,已经到了该念书的年纪,此时送出去上学总是叫人有些不放心,殷陶便专门请了女先生来府中授课。
京里到底还是满人多,也依然延续着关外带来了的不少习气,总觉得汉人的东西华而不实,咬文嚼字的没什么能耐,故而很少有人会专门请江南文人世家的女先生过来讲课,尤其那些要参加选秀的人家,还是更愿意请教导嬷嬷来指点姑娘。
如今十三府上艰难得很,殷陶自然是能帮一把便帮上一把,便想着把其他几个侄子侄女也接过来一并带着。
正好明天休沐(太不容易了),不如就去十三府上看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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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从放出来以后就再没得康熙召见,也没得到什么即将被原谅的信号。
但即便如此,自从十三回来以后,十三福晋便有了主心骨,对外虽依然是闭门谢客的状态,但府内的一切却基本恢复了正常。
十三福晋是马尔汉家中最小的姑娘,也是最得宠一个,素来天真烂漫,娇憨可爱,从前夫妻两人相处之时,也大都是十三宠着护着她。
康熙四十七年木兰围场事件发生后,刚刚接到消息的一瞬,十三福晋差点儿一口气提不上来晕死过去,短短几天之内似乎要把一辈子的泪都流干。
接下来的时间里,十三福晋强制着自己镇定下来,抛开之前的手足无措一筹莫展,几乎在一夕之间长大成熟。
她开始试着一个人打理府中大小事务,节制下人,拒绝外界一切不怀好意的试探,并在不违抗圣命的前提下想办法让十三过得更好一些,好好教导府中孩子们……等待十三归来。
这日厨房送来的早膳依旧清淡,孩子们的配菜并未削减多少,倒是十三福晋喜欢吃的几样点心一个不见。
十三看着桌上那四道自己素日喜欢的菜,对着十三福晋问道:“这几日膳房是不是不太尽心,怎么都没有准备你喜欢的菜?”
十三福晋解释道:“咱们府上今年进项少,出项多,能省一些便省一些罢。那些点心工艺太复杂,用料又费劲儿,少做一道能省好多事儿呢。你别多心,你现在身子不好,需要多补一补,才会有你喜欢的菜呢。等你大好了以后,这几样菜也不多给你做了,如今既然有得吃,便多用一些罢。”
她说起要省钱的样子这般自然,一看就是这段时间节俭惯了。
十三有些心疼。
因为十三福晋幺女,家里兄长和父亲都很宠爱于她,从前从未没有为了银钱之事发愁过,现在嫁给了他反而过了这样的日子。
十三福晋也看出了十三的内疚,她拿银筷给十三另夹了一个烧麦:“爷不必多想这些,也不必为我烦恼什么,只要您平安回来,咱们一家人在一块儿,就比什么都强。”
面对这样的妻子,十三只觉得感动非常,两人在正院用完早膳后,十三又带着福晋在后花园里逛了逛,去书房给她谈了一曲自己许久未弹的《凤求凰》。
殷陶用过早膳后过来十三府上,门房一见到他便笑着迎了上来:“十二爷快里面请。我们爷和福晋都早先吩咐了,您来我们府上便是贵客,不必再特意去里面通报,直接领进来便是。”
这也是十三表达亲近的一种表现。
殷陶笑着应了一声,叫萧玉给了赏钱,跟着那人一路进了十三书房。
隔着书房老远便听到了十三的琴声。
估计书房那边早有人报给了十三,等殷陶走到书房之时,十三已经迎出了老远。
十三福晋也在十三身边站着,眼睛有些红,估计是哭过了,看神情应该是被十三琴音所感动。
殷陶心内“哇——”地惊叹了一声,十三夫妻两个的感情可真好。
十三福晋也知道自己现在脸上不大好看,她对着殷陶轻巧一福:“不打扰十二爷和我们爷叙话了,我去后头看看几个姑娘。”
十三的琴声里面还是有些惆怅的,在演绎《凤求凰》之时,很着重地演奏出了其中求而不得的感觉。
殷陶跟着十三进屋,见桌上摊开了许多琴谱,很明显是十三近来重点翻阅的对象。
十三看殷陶注意到了曲谱,也大方承认道:“从在上书房念书时候,我便很喜欢这些东西,只是前段时日实在不得时间,现如今没什么事情可做了,索性便捡起来了。”
殷陶觉得这个爱好挺好,既有助于排解情绪又能陶冶情操。
殷陶翻了翻曲谱,突然间便有了一个主意。
“不如我给你弄一些西洋乐器和谱子吧?九哥现下正跟洋人做生意呢,弄这些东西倒也不难。”
殷陶想起从前陪着家里老人看《亮剑》时候,李云龙就特意给赵政委准备了管乐队,把赵刚感动得不行。
音乐好的人那是不管什么乐器都能融会贯通的,钢琴弹得好的人学起别的乐器来也特别快。
殷陶觉得,如果让十三也弄一个乐队给康熙献曲,没准儿能感动一下康熙,提前从小黑屋里出来。
“听说皇阿玛也喜欢西洋乐器,传教士费迪南德·维比斯特和托马斯·佩雷拉带了几样西洋乐器过来,皇阿玛听完演奏之后赞赏不已,等到了下次万寿节时候,你倒也可以弄一个乐队给他演奏一番。”
十三一听殷陶这话也来了兴趣:“我自是心里头喜欢得紧,只是接下来又要麻烦十二哥了。”
“十三弟说这话就太见外了。”殷陶道。
这些都是举手之劳小事。
两人自幼一起长大的玩伴,殷陶自然比谁都希望十三能够振作起来,得以恢复往日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