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连几近无休的读书当中, 殷陶迎来了康熙三十二年的春天。
这日难得学里放假,殷陶便从阿哥所膳房取了几样点心拎着前往几位长辈处, 才刚一出院门就碰上了十一阿哥身边的嬷嬷孟氏。
孟氏迎上前来请了个安, 殷陶微微眯了眯眼睛,叫孟氏起来。
十一的两个乳母殷陶是都认识的,孟氏并不在其中, 算算日子, 他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十一的乳母了。
托五哥的福,十一换嬷嬷的始末, 殷陶也知道了个大概。
宜妃给十一挑的两个乳母都出自包衣世家, 家里父兄皆在朝中为官, 只是包衣身份不得不出来伺候别人。
宜妃挑了她两人给十一阿哥, 原本就有这个打算, 想着她们家中关系将来可以成为十一阿哥的助力。可谁知自打十一搬离翊坤宫后, 两个乳母心思日渐活泛,权柄开始变大。
十一阿哥自幼长在宜妃身边,进了阿哥所又一门心思扑在书本上头, 对这两人有些压不住了, 院子里的事情都由着两个乳母把揽, 甚至十一阿哥本人的想法都被两个乳母左右了不少。
宜妃何等精明的人, 不过通过十一阿哥的两次请安聊天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在重新考察过两个乳母后, 宜妃最终还是认为十一难以压服两人, 便直接将她二人换掉, 送了自己身边的得力嬷嬷孟氏过来。
而殷陶作为额娘不受宠爱的皇子,两个乳母都是内务府给挑的,自然没有十一的乳母家世那般的好, 不过就是宫里头最普通的奶嬷嬷罢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 马佳氏和李佳氏反而事事以他为先,从不做殷陶的主,素日里相处起来也十分融洽,很少掐尖要强,不知道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 =
翊坤宫内,宜妃叫小宫女将内务府新送来的蜜饯取了一盘,赏给内务府的徐姑姑:“这大冷天的,还叫你来回跑翊坤宫这几趟,也是难为你了。”
给十一换嬷嬷这件事必定得通过内务府,那两位乳母也是叫徐姑姑带回去另行安置,徐姑姑是内务府中有头有脸的主事宫女,宜妃向徐姑姑示好也是理所应当。
徐姑姑对着宜妃含蓄地笑笑:“娘娘客气了,这都是奴婢分内之事。”
宜妃眼睛闪了闪:“几位小阿哥在阿哥所可还习惯?身边的人可是服帖?”
自己刚刚送去阿哥所的儿子出了状况,宜妃处理完了十一阿哥院子的事情,自然就开始关心起其他几位阿哥的情况。
徐姑姑了然道:“听说十三阿哥那边也乱了一阵儿,倒是十二院子里齐整得很,人也服帖,一切都很是井井有条。”
宜妃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万贵人插手了吗?”
徐姑姑含笑摇头:“万贵人不比娘娘慈母心肠,自是没有的。”
就是嫔位的宫妃也不好插手阿哥所的事情,更何况是贵人了,只有到了四妃这一级别的人,才能管儿子管得这么顺利,那万贵人就算想插手也插不了啊。
送走徐姑姑后,宜妃坐在那里自己剥了一个桔子,明明清甜甘爽的贡桔,此刻吃起来却失了味道。
同样都是宁寿宫养出来的孩子,没想到十二竟然被人教养得那么好,可她的老五就被养得时时落后于其他弟兄。说到底,还是太后不上心,苏麻喇姑更会带孩子一些罢。
搬来阿哥所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去看生母,宫中长日无聊,万琉哈氏也只有在见到儿子时候眼睛中才绽放出真实的喜悦的光芒。
说起来这清宫当中规矩也够不人道的,明明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冒着性命危险生下的孩子,却总要抱出去给旁人抚养,对于女子本身而言也是一种摧残。
是而但凡条件允许,殷陶都会去尽量多去钟粹宫给万琉哈氏请安,陪额娘多坐会儿聊聊天也是好的。
按着惯例,殷陶先去宁寿宫太后和苏麻喇姑那里请安,再去万琉哈氏那边坐坐。
殷陶刚刚到了景福宫内,凳子还没坐热的功夫,就看到了盛装而来的德妃。
德妃是过来报喜的。
就在前几天,敏贵人章佳氏又生下了一个小公主,这是章佳氏第三个孩子,也是康熙的第十五个女儿。
章佳氏近来也是实在得宠,不过短短这几年功夫,就生下了一子二女,几乎是一直都在承宠生子的路上。
不得不说,德妃段位是真的不低,看她这对着太后欢喜的样子,不像是她宫里人有了孩子,倒像是她自己有什么天大的喜事一样。
历史有名的四妃当中,其他三个都是康熙十六年一次性封嫔,只有她是康熙十八年单独封嫔,如今看来,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殷陶注意到德妃的同时,德妃也在暗自打量殷陶。
她和万琉哈氏是同一年小选入宫的,当年小选之时还曾有过一段交情,只是自打入宫后,她一连生子一路晋升德妃,而万琉哈氏将近三十的年纪才生下了十二阿哥一人,如今不过是贵人位份,两人差距越发大了起来。
只是这十二阿哥倒生得真是不赖,长相上几乎遗传了康熙和万琉哈氏所有的优点不说,性格也很是不错,一早儿就得了宁寿宫太后和苏麻喇姑的喜欢,且素日在学里同太子很是亲近,就连康熙也时刻将他放在了心上,从前回回去宁寿宫中都要见上一见的。
真没想到,万琉哈氏这样温吞的性子,竟然养出了十二这般出息的儿子,真是草窝里飞出个金凤凰。
= =
天气一转眼就热了起来,刚进了五月便到了太子胤礽的生辰。
殷陶从前过生辰时,都是宁寿宫里传上一桌丰盛的席面,穿上新衣裳给几位长辈请安顺便送去寿面。
殷陶第一次听到这个流程时候还在心中小小吐槽了一下,过个生日还要平白无故多磕好几个头,这到底是他过生日还是长辈过生日?
好在康熙荣妃等长辈和兄弟们给的礼物还算丰厚,殷陶便忽略掉了这个让人不愉快的事实。
太子是半君,生辰过起来同其他的阿哥自然又是不同。
五月初三这天上午,书房特意给阿哥们放了半天的假,殷陶和十哥、十三结伴,带着礼物从阿哥所前往毓庆宫中,给太子贺寿。
几位年长的哥哥同太子更是相熟,也来得比他们几个更是早了一些。等到了毓庆宫中,殷陶才发现康熙对太子的宠爱果然是名不虚传,不光着内务府专门送来了亲自挑选的大半桌礼物,还遣了魏珠一早过来传话,说是在南书房忙完后便过来一趟。
最心爱的儿子过生日,父亲想要过来看一看、说几句祝福语本是正常,殷陶听了魏珠这话并未多想,可在接下来的一刻钟内,殷陶看到十阿哥等人的脸色实在有些古怪,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十哥,你这是怎么了,想要方便了么?”
十阿哥苦恼地摇了摇头:“我现在没事,不过一会儿可能就要有事了。”
殷陶觉得奇怪:“这话怎么说?”
正当十阿哥准备回答之时,康熙的轿辇已经到了毓庆宫,殷陶只得随着人流出门接驾。
既然康熙已经进来了,殷陶只得走到后面去排排站好,不再纠结十爷脸色的问题,不过很快他也就知道了十爷的异常究竟所为何事。
今天儿子们来得齐全,同往年一样,康熙过来给太子庆生,但人一全就忍不住考校一下孩子们的功课。
大阿哥已经出宫建府,这日并未过来,只是着人送来了贺礼。
大阿哥和太子素来不和,兄弟几个也都心知肚明,宫里长大的孩子们最会看人脸色,是而并没有人嘴欠来问大哥为什么不来云云。
面对康熙的考查,其他几位余下的阿哥都是脸色各异,十分精彩。
太子含笑站在上端,他是康熙一手带出来的孩子,又有诸多名家大儒教授,原本功课就比他人更好一些。且因着他今日是寿星的缘故,皇阿玛并不打算考他什么,是而他只是站在那里等着看旁人的热闹。
三阿哥胸有成竹,四阿哥脸色镇定,七阿哥眼神飘忽,八阿哥满脸期待,而余下的五阿哥和十阿哥恨不能把头低到地上去,九阿哥则频频向八哥递来求助的信号,十一阿哥和十三阿哥是头一次遇上这种情形,只管站在原地默默观望。
殷陶其实挺理解并且十分同情十爷等人。
大家虽说是兄弟,但因为大都来自不同的额娘,几人之间的关系说是同学更合适一些。
这日学校放假,大家原本是高高兴兴过来参加同学生日会的,却不想刚刚在一起聚会了没多久,班主任就跟着来了,不光弄得人心里紧张,还要出题给大家进行课外测试,搁半大孩子身上谁也受不了。
电光火石之间,殷陶突然想起额娘宫中那个宫女的话来。
虽然具体说法不记得了,但大致就是如果主子膝下的阿哥样的聪慧,可得圣心,那么他的生母就能过得好一些,具体可以参照八阿哥和良贵人。
女子在宫中生存不易,殷陶本心里是希望万琉哈氏可以过得好一些,但是又不想太露锋芒,叫康熙注意到自己,坏了自己的行情,步八爷等人的后尘。
托上辈子历史系教授父亲的福,在面对康熙《资治通鉴》摘选提问当中,殷陶故意说错两处,却又从大家谁都没想到的方面出发,将当年父亲研究的一个结论再加上自己改动后的观点说了出来。
康熙听了殷陶的说法后愣了一下。
小十二虽说背书识字都不是特别优异,比起太子和老四、老八等人多有不如,但胜在思维敏捷、悟性极好,能想到常人不可想之处,言语当中却又有种别样的开阔豁达。
这个孩子,终究还是不太一般啊!
= =
许是康熙在考校阿哥功课时发现了不少问题,太子生辰过后,康熙便将十二等人一直耽搁未选的哈哈珠子择好了,遣人给殷陶送了过来。
按着规制,殷陶可有哈哈珠子四人。哈哈珠子是满人独有的文化产物,既是伴读,也是随侍,日后等皇子们出宫建府后可以担任侍卫之职。
哈哈珠子极为接近皇权中心,旗人们争相想把家中孩子送到紫禁城来,是而大都是由朝中大臣和世家大族当中的公子担任。
除了这四个哈哈珠子外,殷陶还有四名贴身大太监,两个乳母,一众供作洒扫杂役的小太监……这么多人伺候他一个,每每起个床都有五六双眼睛盯着,的确有些亚历山大。
这古代贵公子也着实是不好当的。
转过年来后,阿哥所当中又添了一个令人瞩目的新人——十四阿哥。
十四今年也六岁了,一样来了上书房读书。
有句说法叫做“天下父母向小儿”,很明显这个说法在德妃身上是应验的。
德妃十分心爱这个小儿子,十四过来读书阵势也大得很,比起宜妃膝下的十一阿哥有过之无不及。
高位嫔妃里面,平妃一直没行册封礼,且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见罪于康熙,近来是颇为有些不受宠的。
而钮祜禄贵妃身体一直不大好,一门心思都在十阿哥身上,且她的父亲遏必隆在康熙八年惩治鳌拜之时就被定罪下狱,削去了太师衔。虽说后来康熙念着钮祜禄氏一族在朝中的贡献,并未赶尽杀绝,但也已是恩宠不在,留着温僖贵妃也不过是为了安抚钮祜禄一族,终究对她没多少情分。
自打姐姐孝懿皇后去世后,佟妃基本上处于神隐状态,惠妃和荣妃年纪大了,都有些不受宠爱,宜妃和德妃渐渐处于上风。
如今就情势来看,德妃现在可以说是最风光的妃子之一,且十四阿哥有四阿哥这个已经开始成年的兄长罩着,内务府和阿哥所的管事自然要小心伺候,怎么也不敢怠慢到这位爷头上。
许是先前在永和宫过得实在是太舒坦了,所以十四性子有些不大上讲究,顽皮好动还是小事,最主要的是喜欢听人说奉承话。
这方面四阿哥明显不大擅长,作为十四的嫡亲兄长,四阿哥面对十四阿哥时,不免总会带入一些类似长兄如父的心态,每每看到十四那副样子都忍不住训斥上几句。
而与之相对的是,八爷面对十四总是一副好哥哥的样子,不管十四遇上什么事情都乐意护着替他说话,是而十四肉眼可见的和八爷亲近,也疏远四爷开来。
天气渐渐暖和后,就到了三哥和四哥成亲的日子。
两人的成婚之日一前一后很是相近,只可惜三爷成婚那日恰巧是苏麻喇姑生辰,殷陶毕竟是由苏麻喇姑抚养长大,那日必定要去宁寿宫中给苏姑姑贺寿,并不能前赴婚礼现场,便提前将贺礼给三爷送了过去。
殷陶挑了个上书房放假的上午去三哥那里送礼,当他抵达三爷院子之时,对方刚好在院子里捧着一本薄薄的书册和格格说些什么。
殷陶依稀记得这位格格姓田,在三哥屋子里很是得宠。三哥是个文人,也一直以文化人自居,对着格格们自然也是百般柔情,两人对视之间的蜜意浓情看得殷陶一个机灵,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还好三爷注意到了他,笑着迎过来招呼:“十二弟来了,屋里坐吧。”
田氏对着殷陶福身,嗲着嗓子道:“妾身请十二阿哥安。难得见阿哥来我们爷这里一趟,用过早膳了没?若是没用过,爷可要好好招待阿哥一番才行。”
殷陶如今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田氏对他说话的口气当也可以如此娇媚婉转,实在也非寻常之人可以消受。
殷陶对三哥的口味实在有些敬谢不敏,送下礼物说了几句吉祥话后便溜之大吉。
半个月后便到了四爷的成婚之日,作为兄弟自然是要参加的,殷陶起了个大早,换了新衣同十三一道儿去给四爷道喜。
十三是德妃宫里养大的,来得比旁的阿哥更是早一些,两人一到了四爷院子当中便有小太监上来招待,热情奉了茶水和点心来。
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后,诸位皇子渐渐到齐了,已出宫建府的皇长子胤禔依然是最晚的那一个。
四爷一向亲近太子,胤禔几乎卡着婚礼进行时过来四爷院子,多少还是有些不虞在里面的。
古代婚礼仪程环节不少,殷陶在那里坐了将近两个时辰,体感背都有些僵住之时,四爷和新福晋终于礼成,穿着喜服走出来陪宾客们饮酒说话。
殷陶等几个皇子年纪太小,只被允许饮上一杯没什么滋味的果酒。虽然那果酒甜得像是芬达的葡萄味汽水,但依然也有些酒精在里面。
在所有来贺的皇子当中,十四年纪最小,只被四爷管着用了半杯果酒,但依然有些上头了。
想起今儿在宫内遇上隆科多的情形,十四突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许是当年在抚养四皇子一事上闹得有些不大愉快,德妃和孝懿皇后一直都不大对付,十四在德妃膝下长大,自然对佟家没什么好印象。
偏生那隆科多也不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主儿,仗着皇上宠信佟家恨不能尾巴翘到天上去,说话也有些摆谱儿,不过三言两语之间就得罪了十四这个小霸王。
十四大着舌头对着十三道:“那佟家的隆科多,不过就是个侍卫而已,哪怕是一等侍卫他还是个侍卫,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金贵人儿了不成?任他怎的,都是咱们爱新觉罗家的奴才。”
十三听了十四这醉话吓了一跳,他虽是兄长,但母妃只是德妃宫里的贵人,不好在人前说十四的不是,只能含糊道:“十四弟是吃醉了么?不如咱们跟新郎官讨杯酸梅汤解酒可好?”
“不过半杯果酒,我哪里就能醉了?”十四正说到兴头上,哪里管十三这话,他继续大着舌头道,“一个个当上了国舅就拽得四五八万的,咱们大清朝什么时候缺过国舅了?当年那下了狱的遏必隆可也是国丈啊!”
“国舅”的涉及范围太广了,在坐的直接跟这个词有关系的皇子便有两个,一个太子,一个十爷,
见十四在骂隆科多的同时不小心捎带上了赫舍里氏一族,而太子就在一旁坐着,听了这话也抬起头来,显然是注意到了十四的动静。
四爷眉头紧锁起来,有心制止十四不要胡言乱语,但因为他是孝懿皇后的养子,十四言语涉及佟家,反而不好说话,不好被人觉得他偏帮佟家舍了自己亲弟弟。
殷陶见十四越说越不像话,四爷和太子等人的脸色也开始变了,作为一个在公共场合里最怕尴尬的现代人,忙出言解围道:“十四弟,听说你前儿曾跟十三借了我的那本《中庸》去看,先生在年前已将四书给我通讲完毕,不如你把我的那套四书直接拿去吧,也省得带回去抄录太费时间。”
殷陶在从前上高中时一直都有做笔记的好习惯,曾经的笔记本和错题本一直都是实验班老师推崇的榜样,还曾经拿到区里展览过。
穿越后的殷陶也没有丢掉曾经的好习惯,众所周知,十二阿哥的书本一向是宝藏一样的所在,里面都是满满的题注和笔记,一段一段打了笔直的格子,简洁规整而又详尽,十三在读四书之时也经常来借来抄录。
听了殷陶这话,十四有些受宠若惊,小心地问了一句:“十二哥的意思……是要送给我吗?”
那可是连皇阿玛都称赞过的书本笔记呢,他可真是赚大了。
殷陶微笑:“是的。”
“太好了!”十四兴奋道,“不过十二哥今儿也吃酒了,可别明儿就反悔了。”
殷陶起身道:“不如你陪我去我院子走一遭,我现在取给你就是,明儿就不怕我反悔了。”
十四感激万分地跟着殷陶出了门。
太子对殷陶的背影报以一个微笑,四爷默默松了一口气。
八爷看着十二留下的酒杯,眼睛闪了闪。
又一茬兄弟长成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