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看着薛姨妈的神情, 心内有些不忍,但她并未因此就改变自己的想法。
  她认真注视着薛姨妈的面庞,一字一句说道:“妈妈, 我已经想好了, 等慧纯郡主出阁, 我便和皇后娘娘请旨,去内文学馆任教。”
  宁寿宫中,皇上和苏皇后也正领着弟妹孩子们给上皇太后拜年。
  上皇这个年岁, 就算头发胡子没有全白,也该是一片一片的灰白了。
  可他偏将头发胡子眉毛都染成黑色,做出一副春秋正盛的模样。
  衣服也不肯穿在位末年那些暗色, 冬日里也穿得一身亮。若不是新年按着规制要穿黑色金色,说不得今日也会穿一身明亮的宝蓝金黄出来。
  今晨上皇看见太后鬓发间有一缕白色,还发了脾气。
  他砸过茶碗, 在地上困兽一般转悠了两圈,鼻孔狠狠的里出了几声气,便命人拿了染发的东西, 亲自给太后把那一缕白染成黑色。
  不管上皇是暴躁生气还是温柔的帮她染发, 太后的心都没有一丝波动。
  她看着这个她十六岁就跟着的男人, 心中除了平静外,就只有对他的可怜。
  当年上皇才三十出头, 才登大位不久, 正是意气风发想要一展宏图的年纪。
  高祖皇后也还在世, 有那么一位睿智英明的母亲看着, 上皇就算是偶然踏错也会被拉回来。
  风华正盛, 意气风发, 十六岁的太后看着这样的上皇, 饶是少年时经过再多磨难,也为他春心萌动。
  这么些年了,心动过,爱过,怨恨过,怕过,到现在看着他,心里再也没有波澜。
  太后想着母后的言语形貌,心中直替父皇母后可惜。
  父皇母后英明一世,生出来的儿子却只承到他们三分。就是这三分,也够上皇稳稳坐了二三十年的江山。
  上皇看着底下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乌乌泱泱跪了一地,心情难得不错。
  他笑着叫孩子们都起来,数了数却发现今儿老四家的小三不在。
  上皇眉头一皱,问道:“大过年的,启同怎么没来?”
  皇上苏皇后担心这事担心了两日,本来以为上皇没发现,就混过去了。谁知道拜年行大礼的时候还是叫上皇看了出来。
  怕上皇苛责苏皇后,皇上赶紧上前跪下回道:“回父皇的话,启同前日着了风寒,虽然退了烧,但身子还未大养好。”
  “儿臣怕启同这一出门,再受了风把病勾起来,今日便命他在宫里歇息,因此启同没来。”
  上皇听了仍是大怒,看着跪在皇上身边的苏皇后,火气上涌,指着苏皇后斥责皇上道:“你不用替她狡辩!”
  “苏文君!”
  苏皇后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恭恭敬敬,她又叩头行了大礼,恭敬回道:“儿臣在。”
  上皇看着她这庄重的样子,气得满面涨红,起身指着她大怒道:“你身为国母,又是嫡母,却嫉妒成性,连小小孩子都容不下!明知是过年之前,还让启同着了风寒!启同才八岁!你怎么忍心!”
  这一通斥责可以称得上是胡言乱语,不知所谓。苏皇后知道上皇的心病,却不能为自己辩驳,只维持着行大礼的姿势,一言不发。
  皇上看上皇如此污蔑文君,心中也有一股怒火涌上。
  从前父皇虽然对文君意见不小,但都是私下里斥责,文君知道他难做,对父皇一直都恭恭敬敬,就算受了气,也只暗中流泪。
  现在除夕夜里,皇室亲眷都在,大庭广众之下,父皇如此斥责文君。若是这一番话传扬出去,文君名声有污受人非议,启宁又该如何是好!
  他顾不上太后的眼色和什么大局,膝行着上前一步,叩头替苏皇后辨道:“求父皇息怒!”
  “文君与儿臣成婚十年,治家治宫严谨,御下慈和,后宫中从未有过争风吃醋伤人害命之丑事。且启同一直养在生母慧贵妃身边,他生病之事与文君实在是无干呀!求父皇明鉴!”
  上皇看着底下跪着的皇上和苏皇后,恍惚间似乎是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
  当年他也是这么一句一句,真情实感,在父皇母后面前替傅氏分辨的。
  他想到从前,气得青筋暴起,斜眼看见自己手中的茶杯,想也不想就冲着皇上砸了过去,喝道:“朕看你是被这毒妇给骗傻了!”
  上皇盛怒之下一砸,力气非同小可。
  皇上看着茶盏飞来要躲,身子还未动却被一股力气推开。
  跟着便是太后的声音惊道:“文君!传太医!快!出宫去叫寒院使来!”
  “上皇!何至于此啊!”
  四皇子叫了半声“娘”,便被二公主流着泪紧紧捂住嘴。
  大公主二皇子还有宫中养大的三位郡主虽然不是苏皇后亲生,却也是苏皇后时时照看长这么大的。
  论起良心来,苏皇后从来也不曾亏待过他们半分,也都为苏皇后揪着心。
  三公主四公主更是才两三岁,从小便是宁妃罗贵嫔如珠似宝一样养大,从来也没见过上皇如此发怒,早就哭作一团。
  苏皇后看着茶盏飞来,来不及细想就把皇上推到一边。她自己却被砸得额角流血,晕倒在地。
  皇上缓过神来紧紧把苏皇后搂在怀里,再也忍不了这十来年的窝囊气,抬头怒视上皇。
  上皇的面色却由红涨发青转到蜡黄,嘴唇张合半日没说出话来,两眼一闭,昏倒在地。
  忠顺亲王惊叫道:“父皇!”
  他甩开忠顺王妃的手,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查看上皇的身体。
  忠顺王妃被忠顺亲王这一下甩翻在地。
  因她牢牢护着怀里的小世子,没注意磕到了桌角,闷哼一声,也晕了过去。
  宁寿宫内一片混乱。
  苏皇后的伤虽然让皇上心痛不已,一时失了神志。但他在位多年,立时便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太后正扑在上皇身上,哭得泣不成声,余光却一直在注意着殿内动静。
  她看见皇上询问的目光,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皇上把苏皇后抱在怀里,沉声吩咐夏太监道:“立时去把院使院判御医都请进来,不要惊动了人。封锁宁寿宫,一只蚊子也不许飞出去。”
  他又环视殿中诸人,眼光在忠顺亲王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对太子道:“启宁,把这里的人都带去偏殿,父皇把弟弟姐姐妹妹们都交给你了。”
  太子听见父皇的吩咐,努力把泪都收了,抽噎着行了礼,先来到上皇身边,请忠顺亲王道:“皇叔,请随我来。”
  忠顺亲王却不理太子,怒视皇上道:“皇兄!你……”
  他才说了三个字,便被太后斥道:“老五!你父皇发了病,你着急便着急,怎么也不顾着些你媳妇孩子!”
  “还在这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看看你媳妇!”
  “你媳妇这回要是出了什么差错,看你名声还要不要?皇家出此丑闻,在天下人的眼中还有什么威严!”
  这末一句不仅是冲着忠顺亲王说的,也是对屋里所有皇室亲眷说的。
  太后是嫡母长辈,她发了话,忠顺亲王就算心里有一万个主意,现下也施展不出来。
  况且他现在身边也没人,想做什么也做不了,只好握紧了拳头,心里骂了一通,强逼着自己去照看他王妃孩子了。
  慧淑郡主今年才七岁,已经哭得气抽噎干,还记得搂住她弟弟燕启钟。
  忠顺亲王就算再是一肚子气,看见孩子们,还是软了声儿,哄慧淑郡主道:“好孩子,把启钟给父王吧。”
  慧淑郡主身子一颤,努力不让自己躲远,把怀里的启钟递了过去。
  宁寿宫极大,上皇苏皇后和忠顺王妃都分了不同的地方安置。
  就算是除夕夜,太医院也有太医值班。吕院判王御医带着两个太医匆匆赶到宁寿宫时已是满头大汗。
  顾不上歇息,吕院判去照看上皇,王御医去看顾苏皇后,忠顺王妃只得两位太医去看诊。
  皇上虽然想让吕院判去给苏皇后诊治,可他知道这时候不能再出任何一点差错,落人口实,只能焦急的等在上皇屋内。
  太后看皇上一直抿着嘴唇,知道他心里挂念着皇后,无奈叹道:“我去看看文君那里如何,你千万好好守着你父皇。”
  皇上双眼含着泪,抖着唇儿道:“那就劳烦母后了。”
  苏文君醒过来时只觉得额角一阵抽痛,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跟着便听见忍冬的声音欢喜道:“娘娘醒了!”
  她没有急着睁开眼睛,而是努力回忆被砸晕前看到想到的一切。
  确认她没有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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